却没等到大婚之日,边关久传来塞外胡人进犯西北的消息。皇帝只得下令让她去西北平叛的时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怀疑与忐忑,应该是担心她死遁塞外,与蛮夷勾结图谋他慕容家的大好江山。只听皇帝斟酌说到:“如今你身份贵重,再去那虎狼之地,怕是不合适……”大将军实在不忍,只得说:“皇上容禀,如今臣既为大魏公主,更不能坐视肖小犯我国土。皇上放心,臣归心似箭,定当全力以赴,早日回京完婚。”说完当日下午就启程去了西北。
这一去就是半年,婚期自是耽误。她险些把命丢在西北,却还是九死一生地回来了。她班师回朝之时任谁都能看出她强打着精神,消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庆功宴她也没去,听说在府里睡了三天三夜。
近日的风云人物颇有些两耳不闻窗外事,夜半她醒来,就着昏黄烛火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强行推开皱在一起的眉头,面沉似水地披起黑色的大氅,无端多了脆弱倦怠的神色,她注视着墙上挂着的地形图,状似狼牙的轮廓被无限放大,这是对手的老巢,她比熟悉京城还要熟悉草原,熟悉草原上的格图。
十日之后,嘉和公主大婚。
皇帝给了她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的车架引得全城百姓观礼。夜间席宴上她手下的人将白若舒灌得酩酊大醉。幸而白家人开明,白广仁未见怒气,还道:“将军治军有方,深受将士爱戴,实乃我大魏之幸。”夜深人散净了,她亲自到了前厅去,脸上敷着冰霜,吩咐手下道:“等明日酒醒了,让他们到校场等我。”说完穿着喜服也不见扭捏,客客气气冲白广仁行礼:“大人见笑了。宴纯是晚辈,之前同朝为官,如今却再担不得大人一声‘将军’。夜深,我扶若舒回房,您与夫人早些歇息。”说完当真架起白若舒往后院去了。
她轻手轻脚将人安置在榻上,扭头吩咐道:“准备些热水来。”于是人领命下去,她自己换下了衣服叫了霍郸来:“伺候若舒沐浴,洗好了就送到榻上。”霍郸领命下去,把人送回来却见梳洗干净的自家将军拿着匕首在小臂上割了口子,引着鲜血滴落到了素白的帕子上。她平日不妆点,今天着意打扮过,铅华洗尽就显得面色苍白,嘴唇上的一点颜色也浅得像要褪去。霍郸心一惊,想当初胡人十万联军压境之时自家将军也没有这般情态。
他带了一点惶急接着去看她的脸色,却看到她眼角眉梢结出了霜,昏黄的烛火给她的五官镀上了一层面具,浑若天成的贵气沉静却变成了杀人前的镇静冷酷。她慢慢掉过头来,平静审视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他手上的人。霍郸在那一刻,即使是知道将军有分寸,他还是以为那把沾了血的匕首会刺入男人的胸膛。可是她沉默许久才问:“喜帕子是这样?”霍郸回过神来抬头飞快扫了一眼,应了一声,她方才摆摆手,道:“下去吧。”说完走到榻前给人盖上了被子,自己坐到书桌前吹灭了蜡烛。
皇帝的手再长也不敢伸到她房里事来,门外一个听房的也没有,倒叫她省了不少事。她一闭上眼就想起那人的身体在她怀里渐渐失去了温度,她拿过那把锋利的匕首,盯着刀脊一线雪亮的光,心想自己果然懦弱卑鄙。和别人拜堂成亲,是为了苟全性命。而如今自己坐在这里千般不愿万般不意,说到底和当了婊子又立牌坊有什么区别。
手中匕首在左臂内侧割出一道又一道整齐的伤口,她半边身子痉挛着昂着头粗粗喘了几口气,鲜血成了股从伤口涌出来,泪水划入鬓角,呜咽被压在了喉咙里。滔天的恨意与愧疚揉进了泪水也只能哭得无声无息,她犹嫌不足,死死咬住了左臂。将军牙尖嘴利,不一会儿嘴下就鲜血淋漓,那条胳膊看起来就分外血腥。
待到她眉眼冷淡地松开口,刀伤已经结了痂,血迹干涸在手臂上,牵扯时都是疼痛,眼看天要亮了,将军看不出半点疲倦。她不言不语放下袖子进屋,走去床榻后提出一个木桶,桶中的水冰凉刺骨,还浮着几块冰,她就着这水把脸洗了。这时白若舒也渐渐醒了,估摸着是看不清人,他出声问了一句:“将军?”模糊的人影才应了一声,他揉揉眼,就看见她低垂着眉眼,长身玉立,乌黑的发束得整整齐齐,只是眉心似乎擦破了,留下一点嫣红的印记。
她倒了一碗什么递过来,他连忙回神,老老实实把寡淡苦涩的醒酒汤喝了干净。有些清醒了,俊秀守礼的公子起身拱了拱手:“臣与公主请安。”她侧身让开虚虚扶了一把:“若舒日后不必多礼。”说完又把霍郸叫进来,话语简洁:“白公子的衣服。”霍郸双手捧上,低低唤了一声:“白公子。”他有些尴尬,目光飘忽落在帕子干涸的血迹上,怔了一怔,探寻的目光飘向将军。
说来也不怪他,大魏民风保守,这位将军又是皇帝下旨亲封的公主,婚事本该是最循规蹈矩的。奈何眼前这人并非寻常人,加上官职傍身,身份贵重,行事有些乖张,他倒是不太相信他二人已经……
将军有七窍玲珑心,略有些不自然:“醉了的人还这么能折腾,我腰酸得很。”他的脸腾一下就红了,却同时发现她的瞳孔是深灰色的,离得不近看不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被“折腾”得过了,眉眼显得有些倦怠。即使没有了冰冷的甲胄加持,她也做不成清贵人家的闺阁小姐,就像有些人生来就做不得华美夺目的珠宝,他们是利器受尽风沙刁难也只能一往无前,凝成的一点寒芒包含了层层杀机,也是让人不敢直视的。
将军也不肯开口说话,腰身略动了一动,她便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一时间气氛几乎暧昧,过了一会她终于出声:“我日后会住在将军府,日后若舒如果有事可以差人找我,我能帮忙的,一定尽力。西北战事吃紧,我可能不常在京城,若舒自己保重。”有个位高权重的妻子会是什么感觉?大多数人恐怕是不知道的,然而若舒想到了目前状况,只是神色不变道:“公主有什么军务只管去做,将军府我不便插手,可是公主府……臣一定将府内上下打理妥帖。公主不必有顾虑,臣也是有私心的,公主事务缠身、内心郁结之时,也可来与臣说说,有一个有家人在的地方。”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感觉皇帝挑了白若舒未必没有道理。皇帝对她了如指掌,挑了一个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人来,三句不离夫妻,一句一表忠心。依皇帝的想法,伸手不打笑脸人,久而久之,她的铁石心肠也会被软化吧。她想明白其中关节,压住了眉梢即将上挑的弧度,点一点头:“我本该去敬茶,只是军务繁忙。白大人与夫人那里还望若舒替我致歉。”说完也不再看他,素白的手在冰冷的黄金面上一按,袍角带风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