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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坏人

韩伯通拍拍他头,笑道:“坐啊。”李黄龙哼了一声坐定。韩伯通抬头瞧瞧月色,叹道:“这明月当空,天地皆白,倒省了烧火燃薪的麻烦!”李黄龙忍不住问道:“病老……嗯,你来这里做什么呀?”韩伯通笑道:“与人下棋。”李黄龙扭头望望,奇道:“怎么没见别人?”韩伯通道:“我约好三更,那人还没来。”李黄龙哦了一声,便不再问。

韩伯通瞧着李黄龙小脸,不由想道:“那石壁上写得好:‘人心多变,如何分黑白方圆。’这孩子纵然乖戾了些,但年纪幼小,性情未成,若能好好砥砺一番,未始不能黑者变白,圆者成方。正所谓去恶存善,也不失为一场功德。”想着不觉一哂,起了收徒的念头,正欲详问李黄龙身世,忽又惊觉时辰将近,忖道:“今夜一过,或许我便成了废人,自保尚且不能,更遑论其他?过了今夜,再问不迟。”是以收敛心神,闭目调息。

李黄龙见韩伯通久不说话,难免气闷,再瞧他凝神运气,呼吸轻细缓长,胸口平静,几乎看不到起伏,不由寻思:“妈说过,内功越好,呼吸就越细越长,这病老鬼气息都快没了,岂不十分厉害。”想起方才他大显神威,心中羡慕:“什么时候,我才能与他一样厉害?他与那个死公比起来,也不知谁更厉害些?”思来想去,只觉还是黄万计更厉害一些,心中大为泄气,抓起一块石头,将土地当作黄万计,一阵狠砸,胡思乱想间,忽听一声长笑从山丘后传来,响似黄钟大吕,回荡山林。李黄龙丢开石块,抬眼望去,不由吓了一跳。敢情从那山峦暗黑处走来一个奇怪人影,又高又壮,这倒罢了,最叫人吃惊的是,来人竟然生了两个脑袋,一个脑袋又正又直,顶在脖子上,一个脑袋却是歪歪斜斜,搁在肩上。

那怪物长笑不绝,拄着一根木棒,大步流星,来得快极。李黄龙瞧得浑身僵直,忽地一阵寒风吹来,顿时打了个寒噤,一跳而起,握紧宝剑,瞪视那怪物,身子却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却见那怪走到东面暗影处停下,那里月光不至,漆黑一团,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又笑一声,摇了摇头,隐约见其头脑光亮,并无毛发。李黄龙只觉得汗毛倒竖,双腿阵阵发软,一时也不知该奋力一搏,还是夺路而逃。

正当此时,却听韩伯通轻咳数声,低声道:“大师佛驾远来,晚辈失之迎接,还望宽宥。”李黄龙转头一看,韩伯通已然出定,嘴里说得客气,一双细眼却盯着那怪,目光凌厉。李黄龙心中大奇:“病老头就不害怕吗?他说等人,怎地等来这个两头怪?”却听那两头怪笑道:“好说,好说,你也不必假装客气。”韩伯通道:“好,话不多说,前辈请坐。”

刹那间,只瞧那怪二头齐点,肩上人头呼的一声掉在地上。这一下诡异至极,李黄龙惊叫一声,拔足便逃。忽然间,耳边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道:“师父,俺饿呢!”却听那怪哼了一声,口气不善道:“岂有此理,不是刚刚才吃过么?乖娃别闹,待一会儿,再带你去讨吃。”那童声嗯了一声,再不多说。

李黄龙忍不住好奇,转头偷瞧,这次借着月光终于瞧清——敢情落地的并非人头,却是一个五六岁年纪,肉团也似的小和尚,长得圆头圆脑,不时吮吸手指,圆溜溜的大眼瞪着李黄龙,似乎有些好奇。李黄龙恍然惊悟,敢情来人是个高大和尚,小和尚蜷坐在大和尚肩上,乍眼一瞧,便如多出一颗人头。

韩伯通见李黄龙举止奇怪,不禁瞧他一眼,皱眉道:“小鬼,你做什么?”李黄龙耳根发烧,羞愧不答。韩伯通也无暇理他,瞧那大和尚大咧咧坐定,方才道:“先师生前多次提到大师。”那和尚笑道:“多次提及么?哈哈,定没一句好话。嗯,你说先师,莫非玄天尊已然死了。”

韩伯通一暗,叹道:“不错,先师临去前托付于我,要与大师再行赌斗一局,决个胜负,否则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那和尚点头道:“难怪你千方百计邀和尚前来。嘿嘿,原来如此。”韩伯通正心伤师父之死,却听那和尚语带嘲笑,心中着恼,蓦地抬高嗓门,道:“师命难违。是以晚辈此次自不量力,冒昧邀战,还请大师勿要推脱。”那和尚呵呵笑道:“比就比,和尚倘若推脱,倒显矫情。”韩伯通道:“大师快人快语,不知那盒子可曾带来?”那和尚道:“什么盒子?”韩伯通略略皱眉,沉声道:“自是‘乾坤锦盒’!”那和尚哈哈笑道:“原来你嘴里是为师父出气,骨子里却为那铁盒出气?”韩伯通摇头道:“这也是先师遗命,还请大师见谅。”

那和尚笑道:“端地死不悔改。”说着在袖间一摸,掏出一个径约五寸的四方盒子,月光之下黝黑发亮,和尚道:“是这个么?”韩伯通凝视那盒子,眼中精芒闪动,默默无语。那和尚道:“想当年玄天尊为争夺此物,与我在此赌斗,胜者得此铁盒,败者自废武功。嘿嘿,难道说,今日你也要这样赌一回么?”

韩伯通颔首道:“不错,师命难违。不过,晚辈输了,当然自废武功。大师道德渊深,废武功倒也不必,只要将铁盒给我,再……”说罢接下背后包袱,取出一物,李黄龙定睛瞧去,却是一面灵牌,上面写着一溜楷字。

却听韩伯通一拍灵牌,朗声道:“这是先师牌位。晚辈倘若侥幸胜了,还请大师对着这牌位磕上三个响头,好叫先师九泉之下魂魄安宁。”那和尚摇摇光头,道:“你如此安排,是笃定能胜和尚了?”韩伯通叹道:“非也,晚辈自幼孤苦,承蒙先师收留,才不致冻死街头,若不能令他瞑目,岂非猪狗不如?”那和尚稍一沉默,抓起那铁盒晃了晃,笑道:“老实与你说,这铁盒原是假的。”韩伯通诧道:“假的?”那和尚将铁盒搁在青石板上,一拳击落,只听咔嚓轻响,铁盒四分五裂。那和尚抓起碎片,丢给韩伯通,笑道:“你若不信,大可瞧瞧。”

韩伯通接过碎片,怔怔瞧着,如在梦里。那和尚笑道:“信了么?据传乾坤锦盒乃吕洞宾所留,暗藏丹书火符,能活死人生白骨,无病不愈,脱胎换骨,更有神功妙诀,得之足以横行天下。是以数百年来,世人趋之若鹜,只可惜却无一人能够打开。哈,听说那铁盒烈火不能熔,斧锯不能伤,又焉会挨不住和尚一拳?”

韩伯通双拳一紧,将那铁块拧得扭曲不堪,沉声道:“那你与先师赌斗,却是为了什么?”那和尚笑道:“自然为了这个假铁盒了!玄天尊武功虽高,为人却贪得无厌。不论盒子真假,和尚一说他都是大大动心,由着和尚定下这个赌局。”韩伯通瞧他随口道来,俨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由得挥拳击地,怒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如此作为岂不叫天下人齿冷吗?”那和尚嘿笑道:“由着你骂。和尚我行我素,管他天下人如何看待。再说这始作俑者也不是和尚。吕洞宾那妖孽不明大道,只会装神扮鬼,愚弄世人。我用他的妖术做饵,诳诳玄天尊,也叫‘顽石当用铁锤打,恶人自有恶人磨……”

韩伯通气得面色涨紫,正要反唇相讥,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是了,这和尚奸猾异常,当年骗了先师,如今又故设圈套,激得我心浮气躁,难以专心对敌。”他纵横江湖,身经百战,一念及此,心火顿平,语气转淡道:“大师请了。”说着抓起身边一块石棋子。

却见那和尚摆手笑道:“慢来,谁为先手?”韩伯通不觉一怔,道:“这个……但请大师定夺。“那和尚笑道:“好说,便用老法子吧!”说着他抬手抓起一枚十斤重的棋子,笑道:“这凸面又光又亮,好比和尚的光头,平的一面冰冷臭硬,正像玄天尊的面皮。”韩伯通按捺怒气,冷冷道:“大师乃出家之人,请留些口德。”

那和尚哈哈一笑,将那棋子掷出,棋子边缘落地,顿如陀螺般旋转起来。那和尚笑道:“棋子停转之时,凸面便是和尚先手,平面则为足下。”韩伯通盯着那不断旋转的石棋子,寻思今日赌斗,一子半子都关乎胜败,谁为先手更是要紧。少顷,只见那棋子转势衰竭。李黄龙瞧得清楚,眼看便是凸上平下,不禁叫道:“糟糕。”韩伯通神色也是一变,蓦地挥掌拍出,一股大力拂中棋子,那巨棋陡然加速,又转数转,眼看着便是凸下平上。那和尚笑道:“好家伙,比混么?”大袖飘举,也拍出一掌,棋子被他掌风拂中,顿时反转起来。韩伯通哪肯甘休,挥拳又出。一时间,二人为争先手,掌来拳往,将那枚棋子激得忽正忽逆,呼呼乱转,衬着头顶一轮明月光影变幻,煞是好看。

斗得正急,忽听那圆头圆脑的小和尚呵呵笑了起来,忽地跳上青石棋枰,笑道:“好玩!好玩!”一颠颠奔到那旋转的棋子,伸手便摸。对敌二人俱都诧然,同时罢手。棋子失了劲力牵引,被那小和尚抱着,转势陡然一衰。小和尚大为奇怪,挠头道:“怎么不转了。”悻悻丢开,棋子倒落,却是平面朝上。那大和尚忙叫道:“乖娃,快下来。”小和尚闻声,一颠一颠跑下石枰,又嚷道:“师父,俺饿。”那和尚在他小光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怒道:“就知道吃?你方才干嘛不弄个凸面朝上?真是吃里扒外。罢罢罢,韩老弟,算你先手。”韩伯通听他突然不顾辈分,叫自己老弟,惊愕之际,又听他认了自己先手,眉宇间顿时露出笑意。却听那和尚又道:“说起来方才若是换过玄天尊,可不管棋枰上是娃儿还是女人,都只会趁火打劫,决不会束手束脚的。”

韩伯通也知师父早年所作所为甚是不堪,暗叫惭愧,忽地抓起身前一枚黑子掷向棋盘,落地之时,宛如有金石之声,震得李黄龙双耳嗡响。

那和尚呵呵一笑,袖手挥出,一枚棋子又快又急,凌空落在黑棋旁边。李黄龙吃过亏,本已掩住耳朵,但却不闻丝毫声息,定睛一看,那枚棋子竟深深陷入石板,好似铸在上面一般。

韩伯通心中一凛,明白敢情方才争先之时,对手留有余地,未出全力,略一默然,叹道:“前辈绝世神通,令人叹为观止!若非先师遗命,晚辈眼前便当认输了。”挥袖间又抛一子,声音仍是脆响至极。李黄龙这回却忘了掩耳,听得心头烦恶,暗生诧异:“这响声好怪!为何和尚的却不响。”只见那和尚又掷出一子,李黄龙定睛细瞧,却见棋子非如韩伯通般直来直去,而是自上而下,旋转落地,故而和尚抛掷甚疾,但落到棋盘上时,力道却已消耗殆尽,是以全无声息,这般举重若轻,无怪韩伯通也自认不如了。

一时间,韩伯通执黑,和尚走白,两大高手玄素双引,参差两分,裂地制兵,阵如雁行,就这么有声无声、惊世骇俗地下了三十来子。李黄龙不通棋理,全然不知输赢。瞧了一阵但觉肚饥,忽地想起自从惹祸逃亡就没吃过东西,当即伸手入怀,摸出一个油纸大包,里面有他日间偷来的烧鸡,当时忙着向猪屁股挑衅,暂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

李黄龙撕下鸡肉,低头吃了两口,忽听得身旁传来咕嘟嘟咽口水的声音。抬头一瞧,却见那小和尚站在五六步外,吮着手指,瞧着自己,圆眼骨碌乱转,露出贪馋神气。李黄龙瞧他长得肥胖可爱,心生亲近,招手笑道:“小光头,你要吃鸡么,过来呀!”小和尚犹豫一下,但耐不住肚饿,走上来,李黄龙撕了半只肥鸡,塞给他道:“给你。”小和尚眉飞眼动,喜不自胜,与李黄龙并排坐下,也不道谢,捧着便啃。韩伯通斜眼瞥见,心怀大慰:“这小鬼虽然顽皮,但却洒落大方,正是我道中人。”

那小和尚手嘴并施,连咬带撕,动作熟极而流,不一时,半只烧鸡便去了大半。李黄龙瞧他吃得甚快,不觉起了竞争之心,也拼命啃咬,但仍远不及那小和尚手嘴迅快,还没吃到一半,小和尚手上已只剩下两根鸡骨,兀自意犹未尽,舌头舔吮鸡骨上的鲜味,一双圆眼却紧盯上着李黄龙手里那半只肥鸡。

李黄龙大奇,忖道:“这小和尚难道不知饱足么?”还没拿定是否再分他一些,那边棋局已生变化。那两人缠斗已久,枰上局势渐趋明朗,和尚棋力矫健,一如龙奔,一似虎踞,结成上下交征之势,将韩伯通一条大龙困在其中。韩伯通遭此困境,不由以手蹙额,陷于长考。那和尚占了上风,得意笑道:“韩老弟,你还有法门么?依和尚瞧来,你还是投子认负,自废武功倒也不必,你若输了么,给和尚这个活人磕上三个响头如何……”

韩伯通知他故意出言扰乱自己思绪,当即只作不闻,凝定心神,低眉沉思,不待那和尚说完,拈起一枚巨子,挥手掷出,“当”的一声,落在棋枰上,口中淡淡地道:“胜负未分,大师大言快论,为时过早了吧。”

那和尚瞧着棋枰出了一会儿神,也拈起一枚巨子,却并不落下,摇头道:“好个一子解双征,好一个镇神头。”原来,围棋中本有“镇神头”的招法。当年唐代大国手顾师言奉诏与东来的日本王子对弈,那日本王子号称日本棋力第一。顾师言初时自恃高明,并不用心,不想那日本王子棋力不凡,二人弈至三十二手,日本王子竟然棋成双征之势。他志得意满,抱手瞅着顾师言,瞧他如何应付。但大国手便是大国手,顾师言当此危殆之际,不动声色,思索片刻,忽地轻轻一招,一子解双征,竟将日本王子棋势破得七零八落。顾师言这一子扭转乾坤,实乃独步古今的妙招,故名“镇神头”。韩伯通得其法意,一子落枰,棋面四通八达,崩山陷海,将和尚必胜之局一破无余。

和尚喟然良久,又道:“韩老弟,你武功不过略胜玄天尊,但棋力么,胜了他可不止一筹。”韩伯通淡然道:“不敢,晚辈自知武功浅薄,敌不过前辈的‘大金刚神力’,唯有在棋谱上狠下功夫。”和尚竖起拇指,笑道:“斗智不斗力,智者所为。”言罢落下一子。

韩伯通此刻胜券已握,只看怎样胜得潇洒利落。沉吟片刻,手一扬,黑子嗖地飞出,这一子乃是必杀之招,一旦落下,白子上方大龙遭屠,和尚非得弃子认负不可。孰料那黑子尚在空中,和尚手中一子早已飞出,后发先至,正好撞中黑子。闷紫也似一声响,黑子跌落一旁,顿时错了方位。如此一来,白子大龙不仅长了出来,亦且填死了右上角一片黑棋。

韩伯通勃然变色,沉声道:“大师何意?”和尚光头摇晃,笑道:“韩老弟是智者,斗智不斗力,和尚是愚公,不会斗智,只会斗力。嘿嘿,韩老弟若有能耐,不妨也来撞我试试!”韩伯通不禁语塞。事到如今,棋局已是图穷匕现,此后二人任意一子,便能锁定乾坤,但此中胜负,已不在棋艺之上,而在武功高低。韩伯通只好硬起头皮掷出棋子,白棋立时又出,二棋相撞,石屑飞溅,双双四分五裂。那和尚拍手笑道:“不错,如此下棋方有兴味!”

李黄龙一颗心随着二人落子怦怦直跳,他虽不懂下棋,却也看出这棋已下到紧要关头,二人各以绝顶内功驭子,抢占有利方位。一时间,只见空中棋子纷飞,越发迅疾,到后来黑子撞上白子,声如霹雳,传响空谷,只是白子分毫不损,而黑子却尽数粉碎,化作一团轻烟,弥漫在月光中,经久不散。

李黄龙见那和尚轻描淡写,手中随意抛掷,韩伯通却浑身紧绷,面色苍白,每出一子似乎都要用上全力。李黄龙武功虽低,也已瞧出其中高下,心知这般下去韩伯通是孔夫子的家当——左右是输,当下寻思道:“须得想个法子帮帮他才好。”转眼瞧见小和尚,顿生歹念,游目一顾,觑见身侧有一段荆棘,顿时计上心来,左手烧鸡在小和尚眼前一晃,遮住他目光,右手偷偷伸出,从荆棘上折下几枚尖刺嵌入鸡腿。然后扯下鸡腿,笑着递到小和尚面前道:“你还要吃么?”小和尚两眼放光,急忙点头,抓起鸡腿,也不看一眼,狠狠一口咬落。但只咬了一口,便张起大嘴,哇哇哭了起来。那和尚听到哭声,手中应付韩伯通,嘴里却忍不住问道:“乖娃,好端端的,你哭个啥?”小和尚嘴里咕咕噜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大和尚见状,顿时焦躁起来,连声叫他过去,但小和尚只是张嘴号啕,全不理会。那大和尚斗到紧要处,脱不得身,唯有大声叹气。

李黄龙见那和尚心神大乱,暗自欢喜。忽然间,只听那和尚高叫道:“罢罢罢,输便输了!”袖袍一拂,陡然长身而起,只一步便迈到小和尚身前。借着月光,李黄龙隐约瞧得这和尚身形伟岸,须眉皆白,显然年纪不轻。此时形势陡变,韩伯通无所阻挡,凌空一子落在枰上,奠定胜局,忽觉心神一弛,一股气血直冲胸口,禁不住咳得腰背蜷缩,状如虾米。

李黄龙见他形容痛苦,暗自担心,抢上去攀住他道:“病老鬼,你怎么啦?”韩伯通举手连摆,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似要将心肺肝胆一股脑咳出来一般,李黄龙也感焦急,偏又苦无良策,唯有伸出小巴掌,拍他背脊,给他舒缓气血。忽听那老和尚冷笑一声,慢慢道:“韩伯通,和尚倒是看走眼了,没瞧出你还有这种手段?明里与和尚下棋,暗里却藏了伏兵。”韩伯通闻言愕然,竭力压住四处乱走的血气,抬头道:“大……大师,此话怎……咳……怎么说?”老和尚摊出大手,冷笑道:“你且瞧瞧,这是什么?”韩伯通瞧他掌心里有七八根尖利木刺,刺上还有血迹,更觉不解,茫然道:“这是什么?”老和尚道:“这是从我徒儿嘴里拔出来的,哼,鸡腿里面长出荆棘来,倒是奇闻。”

韩伯通恍然大悟,怒视李黄龙,眼内几乎喷出火来。李黄龙心虚,撇嘴后退两步。韩伯通忽地抬手,一个耳光重重抽在他脸上。这一掌含怒而发,虽已极力收敛,仍是极为沉重,李黄龙被刮得立地转了两个圈儿,“扑”的一声跌倒在地,和了血吐出两枚牙齿,左脸好似开了花的馒头,眼看着高肿起来。李黄龙自幼被母亲捧着衔着,爱如珍宝,几曾遭过这般毒手,傻了好一阵,方才干号道:“臭老头,你怎么打我?”话未说完,眼泪已流下来。

韩伯通面罩寒霜,盛怒道:“臭小鬼,老子与人比斗,谁要你多管闲事?”李黄龙叫道:“好啊,是老子多管闲事了,老子走了,你老病鬼是死是活,都不关我事。”他怒冲冲回头去抱狗儿。韩伯通一掌打过,瞧着李黄龙小脸高肿,又觉出手太重了,一时怒愧交加,急剧喘咳,口角顿时溢出血来。李黄龙见他模样,怔了怔,复又怒哼一声,抱着白痴儿,一溜烟跑了。

那老和尚原想这小孩儿势必想不出这等扰乱人心的歹毒法子,定是出于韩伯通的授意。眼瞧二人争执,只当做戏,冷笑旁观。直待李黄龙一怒而去,韩伯通情急下咳出血来,方才悟出二人并无勾结,长眉一扬,说道:“你果真有病?”韩伯通面如死灰,喘息道:“略……略有小恙!”老和尚目不转睛,瞧着他笑道:“只怕不是小恙,大概是强练‘巨灵玄功’所致吧。这样说来,你讨乾坤锦盒,是想治好内伤了?”韩伯通苦笑道:“大师神目如电,晚辈惧怕前辈厉害,是以练成‘撼岳功’仍想再上层楼,修炼‘无量功’。结果走火入魔,内劲反噬,‘魔医’吴先生瞧了,也是无计可施,他说……咳咳……他说……”老和尚笑道:“那老混球儿是否说,只有自废武功,才能痊愈?”韩伯通一怔,道:“前辈真是未卜先知,吴先生正是这般说的。”老和尚摇头道:“没有无量的气度,却来练无量的武功,好比抱干柴,引紫火,若不自焚己身,那才是奇哉怪也!”

韩伯通听得这话,犹如醍醐灌顶,呆然半晌,道:“大师说得是,这场比斗,算晚辈输了。”一抬手便向胸腹拍去,欲要震散气海,自废武功。不料一支乌木棒横里伸出,搭上他双臂。韩伯通手臂顿时如负千钧,难以抬起。只听老和尚笑道:“这一回只当未曾比过。和尚不必向玄天尊磕头,你也勿须自废武功,待来日你练到‘无量功’,你我再斗不迟。”韩伯通听得这话,不觉豪兴大动,扬眉叫道:“好,来日再斗。”

老和尚收棒笑道:“当年玄天尊凭‘巨灵玄功’作恶多端,和尚也未脱金刚伏魔之性,故以这‘千钧棋’逼他自废武功。没想到他小肚鸡肠,耿耿于怀四十年,定要再分高低!”他瞥了韩伯通一眼,又道,“听说他为花家收留,那是桃源幽处,他该当晚年安宁,已得善终吧!”韩伯通默然点头。

老和尚笑道:“你和你师父倒是全然不同,全然不同!哈哈,善哉善哉,驽马生得千里驹,野鸡抱出凤凰来!”他纵声长笑,伸出木棒一挑,将小和尚挑回肩上,大步流星,隐没在月色之中。

韩伯通瞧那和尚走远,心神一懈,又捂着口咳嗽起来,咳出一摊温热鲜血。想到李黄龙负气而去的模样,心中好不愧疚:“他一个孩子,我怎下了那种狠手,也不知那一巴掌,是不是将他打坏了?”他支撑着直起身来,孰料走出数步,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心头一惊:“糟糕,怎会伤成这样?”只得无奈坐下,盘膝运功。

李黄龙奔出一程,脸上似被火烧刀割,左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真是既痛又气。他回头扯起喉咙,痨病鬼、臭乌龟、死王八骂了一通,骂到后来,又痛得坐在地上哭起来。哭了半晌,忽觉一个柔软的舌头在脸上舔来舔去,将泪水舔干,他心知是白痴儿,不由“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抱住小狗道:“还是你最好,可惜你是条狗儿,要是变成人,那就好了。”想着扶起那小狗的前腿,让它人立起来,连哄带拉,引它前行,但走了数丈,白痴儿支持不住,嗷嗷直叫。李黄龙只好悻悻将它放下,心中气苦,抬眼望天。只见月正当空,群山幽白,山风徐来,带起林涛阵阵,有如人语马嘶。

李黄龙忽听山涛涌起,想起白日的险事,不觉打个哆嗦,心道:“那个病老鬼又病又蠢,跟那和尚作对必定要输。输了不打紧,只怕他口吐鲜血,浑身没力,被老和尚一顿拳头揍死。”他摸着高肿脸颊,甚觉快意,啐道:“我想他做什么?死了活该!”但嘴里骂着,心中却有些莫名挂念,自语道:“我现在偷偷摸回去,任谁也猜想不到。且去瞧瞧,看他死了没有。”他犹豫再三,终又偷偷摸回去。正离棋坳未远,忽听那边有人说话。李黄龙屏息前往,拨开草丛看时,不由大吃一惊!

那大小和尚早已不知去向,韩伯通气色灰败,盘膝坐着。身前站了一人,手持铁索,青衣小帽,满脸堆笑,正是那何嵩阳。李黄龙暗叫不好。却听何嵩阳呵呵笑道:“韩天王,别来无恙啊!”韩伯通心中叫苦,却知此时此刻决然不能示弱,竭力压住血气,冷笑道:“走狗就是走狗,鼻子灵,脚爪子也快。”何嵩阳目光如炬,在韩伯通脸上转了一转,呵呵笑道:“何某是做捕快的,讲的是眼明心亮、手脚利落。说到这追踪,倒是略有心得,想当年采花贼秋满月轻功高妙,日行百里,踏雪无痕,终究还是束手就擒……”他絮絮叨叨,说着往日得意之事,两只眼却死盯着韩伯通,探他虚实。韩伯通听他将自己与黑道宵小相提并论,虽然明知对方激将,仍是莫名惊怒,急咳数声,吐出一口血来,鲜血滴上身畔衰草,为月光洇染,触目惊心。

何嵩阳瞧这情形,笃定韩伯通身负重伤,神色一变,纵声笑道:“韩天王当真贵体不适么,呵呵,看来何某运气不坏。”韩伯通浓眉一沉,冷声道:“有能耐的不妨来拿我试试!”何嵩阳笑道:“恭敬不如从命。”手中“哗啦”作响,从腰间拽出铁索来。七星索为韩伯通神功震断,丈八铁索只剩下六尺。

韩伯通瞧得铁索卷来,苦于下身麻痹,只得觑其来势,使巧一拨,正中铁索端头,那铁索嗖地从他胸前荡了开去。何嵩阳一惊:“难道这厮伤势并不沉重……”心生忌惮,更加不敢上前,沉喝一声,挥索进击。一时间,只瞧他人随索走,铁索化作一道青光,绕着韩伯通矫然纵横。韩伯通无力抵挡,唯有以手法拨开铁索。饶是如此,何嵩阳仓促之间,仍是无奈他何。

斗了十来招,何嵩阳瞧出韩伯通乃是虚张声势。但他性子谨慎,若非十拿九稳,不肯轻易行险。只见他忽地抬脚,将一枚石棋子向韩伯通挑去。韩伯通左手拨开铁索,沉喝一声,右拳挥出,将棋子荡开,这一拳他被迫使上内力,顿觉喉头微甜,胸口闷痛。何嵩阳一招凑功,旋身又踢来一枚棋子。韩伯通勉力拨开,何嵩阳铁索早至,韩伯通仓促间出手抵挡,铁索掠臂而过,只听他失声惨哼,一条手臂软软垂落,再也无法抬起。何嵩阳呵呵笑道:“韩老弟再不服输,更待何时啊?”他适才还以天王相称,此时得志之余,口中已换作老弟。韩伯通双眉倒立,厉声道:“豺鹫之辈,何足言勇?”

何嵩阳嘿然冷笑,足下挑起一块石头,还未踢出,忽听背后风起,何嵩阳回身一掌,将一枚碎石击飞,掉头看去,却见草中乱响,李黄龙噌地蹿了出来,叫道:“臭老鬼看打。”双手连挥,又是两枚石块,向他掷来。何嵩阳不怒反喜,拨开石块,笑道:“小崽子来得好,省得老子再去寻你。”李黄龙骂道:“你是我孙子,爷爷打得你尿裤子。”拾起石块,向他腰臀掷来。

饶是何嵩阳阴鸷沉着,被一个小孩儿这般辱骂,也是大怒,厉声道:“小崽子皮痒了么?”弃了韩伯通,向李黄龙奔来。李黄龙大叫一声,回头钻入草里。何嵩阳一怔,却见李黄龙又从草里探出头来,笑道:“我的儿,不敢来追你爷爷么?呵呵,像你这样没胆的小杂种,只合在你妈怀里吃奶!”换作高手强敌,何嵩阳尚能隐忍不发,但被这黄口小儿如此毒骂,却是未有,一时脸色铁青,又扑上去。李黄龙转身发足狂奔,何嵩阳追出两步,猛然醒悟:“不好,这小子诱我追赶,是想让姓韩的缓过气来,若被他恢复三成功力,老夫也非其敌。”想到这里,眉目一敛,又变和气,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先将韩伯通擒住,再抓那小孩儿不迟。不料方才转身,李黄龙又将石块乱掷过来,虽然李黄龙年少力弱,掷到身上也不关痛痒,但当着韩伯通这个大高手,便挨上一记石块,那也是颜面扫地,加之李黄龙骂得十分难听,何嵩阳忍无可忍,忽地厉声叱道:“王八羔子,老子先揍扁你再说。”忽地几步赶上,挥起铁索,对准李黄龙一索抽落。李黄龙急忙倒退,铁索抽中他身前一块顽石,火光迸出,石块从中裂成两半。韩伯通大惊,欲要起身相助,却苦于下肢麻软,站不起来,只得叫道:“小鬼,你不用帮我,自己逃命去吧。”

李黄龙一边飞奔,一边叫道:“我帮你个孙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是老子砍了猪屁股,才不关你事。”韩伯通见他身处至险至危之境,兀自嘴硬,只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抓他过来,再打两个大耳刮子。

李黄龙跑得急了,忽地绊着一枚棋子,一个趔趄扑倒。何嵩阳疾奔数步,铁索横挥,向他左腿卷到。李黄龙忙乱间举起宝剑向后格出,剑索相击,叮当作响,李黄龙虎口流血,长剑脱手飞出,远远落入乱草丛中。但铁索与剑锋一碰,也是应声而断,短了半截,缠不着李黄龙。何嵩阳不料那剑如此锋利,微感讶异,但见李黄龙手足并用,向前爬行,不由哈哈大笑,抢上两步,铁索去势凌厉,缠向李黄龙的脖子。韩伯通空自瞪眼怒喝,却是无能为力。

正当此时,忽听叮的一声,犹如金石相击。那条铁索不知为何变了去势,怪蟒回头般向何嵩阳腰上缠来。何嵩阳惊叫一声:“奇怪。”急忙避过。又听“叮叮”两声,那铁索呼地一下,在半空中画了个半圆,竟向他颈项绕来。何嵩阳惊怒交迸,但那铁索来势刁钻凌厉,唯有躬身后退。韩伯通瞧到此时,心中洞然,分明是有高手藏身暗处,以石子击打铁索,迫使铁索变向,反缠何嵩阳。只见那铁索时而昂起,时而扭动,犹如一条活蛇,径往何嵩阳身上招呼。何嵩阳惊骇欲绝,连声道:“有鬼,有鬼……”本欲丢开铁索,但他也知来了高手,离了称手兵刃,更难抵挡,一时间拿也不是、丢也不是,明明手持铁索,却在索下东躲西藏,狼狈万状。李黄龙从地上跳起来,见此情形,既觉好笑,又觉吃惊。

那“叮叮”之声绵绵不绝,铁索如被巨力牵引,绕着何嵩阳上下翻飞,织成一面精光灼灼的偌大铁网。忽听得何嵩阳“哎哟”一声长叫,那铁索画个圈儿,倏然绕身,将他死死缠住。何嵩阳又叫一声:“有鬼。”叫声惶惶,也不顾得铁索缠身,连滚带爬,飞也似的奔向山后,一晃眼便无踪影。

李黄龙瞧到此处,端地如在梦里,目瞪口呆。却听韩伯通叹道:“大师援手之德,韩伯通没齿难忘!”忽听远处洪亮的笑声响起。李黄龙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和尚,难怪恁地厉害。”循声望去,却见幽深漆黑,也不知那和尚藏在哪里。只听老和尚笑道:“你不用谢我,要谢便谢这小鬼,和尚跟着他来,本想瞧他会否报你一掌之仇。却不料紧要关头,他竟出手相救。不错不错,哈哈,小鬼头不错。”大笑两声,倏忽间去得远了。

韩伯通瞧了李黄龙一眼,缓缓道:“小鬼……”话未说完,却见李黄龙一跌足,狠啐一口道:“老鬼。”转身便跑。韩伯通气急败坏,怒道:“臭小鬼,回来……”忍不住纵身一跃,竟然站了起来。他与老和尚交手,引发内伤,行功之时,又被何嵩阳扰乱,能够神志清醒,全凭竭力压制,此时逞强一跃,顿觉两眼发黑,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恍惚间,韩伯通感到身子轻飘飘的,一会儿似一羽鸿毛,飘在空中,一阵子又如一条小船,在浪涛中起落,不时撞着礁石。他浑身痛楚,偏又迷迷糊糊,无法睁眼。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有了些许神志,韩伯通睁眼一瞧,却见四面都是原木,成排矗立。再一揉眼,才发觉自己身处一间小屋,茅草为顶,原木结墙,似是守林人住的房舍,只是空空如也,大约已被废弃。

韩伯通心中诧异:“谁将我带到这里?难道是那小鬼?”沉吟片刻,忽觉浑身疼痛,掀衣瞧去,浑身淤青,他恍然有悟,暗忖必是李黄龙将自己拖来这里,自己身子沉重,一路上必然磕磕碰碰,没被撞死,已是万幸,但转念又想,或许被这小子趁机殴辱,也未可知。一时越想越气,恨不得将那小子擒到手里,狠揍一顿。思索一阵,韩伯通定下心来,闭目行功。他内力精深,那日若非被何嵩阳扰乱,早该痊愈。韩伯通玄功九转,出了一身透汗,料得伤势好了三四成,即便何嵩阳寻来,也可自保。正要起身推门,却听门外脚步声响,似有人来。

韩伯通心念一动,便听李黄龙笑道:“白痴儿,你吃慢些,我把好肉都给你吃,只留了鸡屁股给那个病老鬼。”韩伯通听得大怒:“岂有此理,臭小鬼将敢老夫与猫狗并提?”忽又忖道:“是了,老夫不妨也来糊弄他一回,瞧这小子如何折腾我。”于是横身躺下,做出气息奄奄的模样。他本就一副病容,如此正好省了伪装。

过得一阵,只听柴门“嘎吱”作响,李黄龙探头探脑,抱着一个油纸包,走进屋内。韩伯通冷眼瞧他,李黄龙见他睁眼,似乎吃了一惊,再见他软弱不起,又胆大许多,嘻嘻笑道:“病老鬼,你醒啦?来,吃东西。”走到他身边,摊开纸包,里面竟有一只腊鸡、两条熏鱼,更有一葫芦酒水。韩伯通见那腊鸡不过少了一只翅膀,一条鸡腿,不禁心头一热:“原来这小鬼只是胡说八道,对老夫到底比对狗儿好些。”正要探手去抓,忽又生出疑窦,沉着脸道:“小鬼,这鸡鱼哪里来的。”李黄龙撅嘴道:“你管哪里来的,只管吃了就是。”他越是不说,韩伯通越是怀疑,厉声道:“是你偷抢来的,是不是?”李黄龙被他说中,顿觉恼怒,高叫道:“是又如何?你吃不吃,不吃我都拿去喂狗。”韩伯通厉声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我韩伯通何等人物,岂会吃你的赃物。小鬼,你从哪里偷的,全都还回哪里去!”

李黄龙瞅他一阵,神气十分古怪,忽地冷笑道:“你了不起么?还不是躺在地上,被我拖到这里来。好呀,你说什么赃物,我偏要给你吃,叫你没脸。”他欺负韩伯通伤势未愈,扯下一条鸡腿,便往他嘴里硬塞。哪知还没扑到,便觉背脊一紧,蓦地头重脚轻,被人离地提起。他定神一瞧,大惊失色,心道:“糟糕,病老鬼装病诈我?”韩伯通愤怒至极,将他重重掷下。

李黄龙痛极而呼。韩伯通双眉一扬,厉喝道:“你还有脸叫?”李黄龙挣起来叫道:“你欺负人!”韩伯通想到昏迷时被这小子拖来这里,只怕什么可笑姿态都被他瞧见,没准还被踢了两脚,打了几拳,端地风度无存。他越想越怒,厉声叱道:“欺负人?若不是瞧你乳臭未干,老子非揍扁你不可!”说着心头火起,反手将李黄龙提过来,噼里啪啦,几乎将他屁股打烂。谁料打了半天,却没听到哭声,大是奇怪,便将他放下,问道:“臭小鬼,你怎么不哭?”

李黄龙恨恨瞧他,咬牙道:“你就想老子哭,老子偏偏不哭!”韩伯通一愣,又听李黄龙恨声说:“我记得清楚,一共五十七下,现在我打你不过,等我将来练好了武功,也要把你横在腿上,一下一下打回来!”韩伯通心道:“好家伙,难为他一边挨打,一边还记得数目!”想到这儿,便道:“好啊,来日你若真有那个本事,韩某认了!记好了,老子名叫韩伯通,别打错人了!”

他瞧得李黄龙背后那把宝剑,劈手夺过:“这就是砍伤猪屁股的剑么?”扯开那些破烂布絮,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韩伯通不由喝了声彩:“好剑!臭小鬼,你从哪里得来的?”李黄龙瞪眼道:“病老鬼子,你想抢我的剑?”韩伯通一愣,怒道:“放屁。”将剑掷还给他,冷笑一声,又问道:“你似乎会点儿粗浅功夫。哪个教你的?”李黄龙撇嘴说:“你爷爷奶奶教我的!”韩伯通不解其意,一时愕然。李黄龙暗里占他一回便宜,心头窃喜:“我爹是你爷爷,我妈是你奶奶,我当然就是你老子了!”

韩伯通耐着性子,细问李黄龙身世,但李黄龙始终东拉西扯,十句中有七八句假话,剩下两三句都是挖苦人的废话。过不多时,韩伯通终于失了耐心,发起怒来,瞪眼咬牙,揪过李黄龙痛揍一顿。李黄龙浑身淤肿,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继而伸手抹了泪,内心打定主意:“死老鬼,你又打得我好。从今往后,老子跟你誓不两立。你说东我就往西,你说黄金我说狗屎,除非你打死老子,否则我处处跟你拗气。”韩伯通内心里实已将李黄龙当作衣钵传人,只是自重身份,不好明言。但他深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训,故而拿出师父的威严,疾言厉色,动辄出手惩戒,本指望敲打一番,便能叫这小子老实服帖,将来做一个威震天下的大侠,将本门发扬光大。却不料李黄龙天性倔强,宁死不屈,韩伯通打骂越狠,李黄龙反抗越烈。

两人在木屋里呆了两日,韩伯通内伤好了七分。这一日对李黄龙道:“小鬼,我伤势已好,要去临安,你也跟我一起去。”李黄龙这几日里始终想着逃走,但韩伯通武功既高,盯得又紧,委实难以脱身,听得这话,顿时怒道:“不去!”

韩伯通给他一巴掌,叱道:“由得你么?”不顾李黄龙哭闹,硬是将他拖着,向东行进。

李黄龙恨得咬牙切齿,沿途迭施诡谋,逃了不下十次。但韩伯通武功太高,江湖经验又足,即便逃出一二十里,也免不了被他抓回。韩伯通见他如此悖逆,大觉纳闷,但冥思苦想却想不通此中关节,每次抓回,都给他一顿好打。但今日打过,李黄龙明日又逃,而且这小子狡黠多智,长于算计,以致一回比一回难抓。韩伯通每次费尽心力将他抓回,偏又无法令其服帖,除了揍一顿解气,再无他法。这般反反复复,韩伯通收徒之心大挫,情绪越发低落,一路上阴沉着脸,少言寡语。

二人一路斗气,渐入江南地界,只见丘山隐隐,细流纵横,人人皆是吴音软语,腻人心腹。李黄龙胸中本就郁愤,倘若燕李慷慨之士,高歌一曲,倒也能消愁破闷,抒发胸臆,但此刻四周皆是软曲腻语,真叫烦上添烦,愁里更愁,动辄便跟韩伯通撒泼放对。

这日,二人拉拉扯扯,终至临安郊外,离得城门不远,便听得前方传来打斗声。韩伯通料得必是江湖人了结仇怨,他心中烦闷,不欲生事,本想绕道而行,但李黄龙存心扰乱,听韩伯通说要绕道,他便道:“放着大路不走,偏要走小路,太笨了些。我知道了,你定是害怕遇上老和尚那样厉害的高手,比不上人家,没得丢人显眼。”韩伯通皱眉怒道:“胡说八道,那位大师是天下间屈指可数的人物,岂是这些货色可比?”李黄龙扳起手指道:“屈指可数,这么说老和尚的武功该是天下十名之内了。老和尚你是打不过的,故而你的武功必在十名之外。这样好了,我把脚趾也算上,“屈趾一数”,或许有你一个也说不定。”韩伯通面色铁青,怒极反笑道:“你这小鬼算是老几?老子何等人物,轮得到你来评说?好,我倒要瞧瞧,那里有什么了不得的高手?”当即他打点精神,一把拽起李黄龙,朝着打斗处大步行去。

二人走了二百来步,遥见两人正在路边厮打,其中一人秃头黄袍,袒臂露胸,一派藏僧装束,另一人却是个蓝衫老者,头发花白,足下踉跄。那藏僧面带谑笑,出手忽快忽慢,既不令老者脱身,也不轻易取他性命,颇有猫儿戏鼠的意思。

韩伯通瞧得怪讶:“这大和尚什么来路?这老人的鹰爪力不弱,遇上这和尚,却好比遇上克星。”眼见老者势危,不觉步子加快,赶了上去。

那藏僧见来了人,身形陡疾,挥掌拍中那老者后背,那老者向前一蹿,扑倒在地。藏僧嘻嘻一笑,走上两步,欲要将手探入老者怀里去摸什么。韩伯通阻拦不及,蓦地扬眉嗔目,一声骤喝,便似平地里响了个炸紫。那藏僧微微一惊,却也不惧,直起身来,冷冷瞧来。

韩伯通步履若飞,须臾逼近。那藏僧胡须一翘,蓦地左拳送出,李黄龙远在一丈之外,便觉劲风扑面,逼得人气喘不及。韩伯通大袖挥出,恰似一面风帆,随那拳劲高高鼓起。那藏僧惊讶间,那大袖已将他拳头裹在袖间,韩伯通袖里夹掌,无声拍到。

二人拳掌相交,藏僧一阵耳鸣心跳,面皮泛红,急欲后退,消去韩伯通的巨力。韩伯通一声大喝,袖上用力,将他手腕缠住,藏僧欲退不能,只觉对方于寸许间劲力迭起,如浪如潮。顷刻间,李黄龙只听韩伯通袖间噼啪声密如连珠,响之不绝,那藏僧的面色则由红变紫,由紫变黑,响到第八声时,藏僧脸上黑气已腾腾腾变了三次。韩伯通暗觉诧异,他伤势虽未尽好,但这招“葫芦寸劲”仍是非同小可,一旦缠上对手,寸劲节发,不将对手击倒,决不罢休,不想这藏僧连挡八掌,兀自站立不倒,颇出他的意料。

霎时间,藏僧脸色一白、双眼圆瞪,虬髯根根直起,大喝一声:“咄!”韩伯通衣袖哧地裂开,藏僧闪电般脱出手去,后跃丈余,盯着韩伯通,叽里咕噜说了两句,也不知是何方言语。他丝毫不敢停留,蓦地转身,飞也似的走了。

韩伯通心知自己到底伤势未愈,故此后力不继,让对手脱身,不由暗道可惜。欲要追赶,却又挂念那蓝衫老者的伤势,转过身来,但见那老者面若淡金,气息已十分微弱。韩伯通伸手探他脉搏,不由得双眉倒立,厉声道:“好个贼和尚!”原来,那老者身上七处筋脉皆被震断,显然在韩伯通赶到前那藏僧已屡下毒手,但这老者十分硬气,虽然连遭重创,仍然竭力苦撑。

韩伯通见老者生机已绝,心中惊怒,起身便要追赶藏僧,讨回公道。不防那老者一张眼,拽住他手,颤声道:“壮士留步,敢问大名。”韩伯通本不愿显露身份,但见老者命在须臾,不忍相欺,只得道:“在下韩伯通。”老者听得这话,浑浊的老眼里露出喜色,喘笑道:“原来是韩天王,老朽临死能见足下,也是不虚此生。”韩伯通面皮一热,心想若非自己一念之差,早来些许,或能救下此老,越想越觉懊恼,黯然道:“兄台伤得不轻,还是少说话为好。”那老者苦笑道:“小老儿也到头了,只是尚有心愿未了。”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轴纸卷,颤着手摊开,上面画满城阁山川图样。那老者道:“这是大唐八百里江防图,那恶僧潜入朝廷兵部盗得此图,被老夫偶然遇上,设计夺下。不料这恶僧武功高强,我逃到这里,还是没能逃出他的毒手。”说着叹了口气,又道,“这图本该还回兵部,但又唯恐守卫无能,再被那恶僧窃走,还托韩天王前往常州神鹰门,交与我师侄靳飞,让他酌情处置。”

韩伯通肃然道:“敢问兄台与天眼雕王马乾行如何称呼?”老者苦笑道:“贱号陆万钧,故乾行公正是不才师弟……”说罢,喘了两口气,身子震了数震,溘然而逝。韩伯通拿着江防图站起,瞧着陆万钧,心生凄凉:“久闻神鹰一脉秉承忠义,那马乾行尤其是个人物。不过他身为武林柱石,我却是闲云野鹤。年前听说他坏在黄万计手里,初时我还只当讹传,但如今陆万钧称他故乾行公,想来传言不假。”

韩伯通喟叹一阵,对李黄龙道:“你等一阵子,我挖个坑,暂将此人入土。隔日备好棺木,再送他返乡。”却见李黄龙只是冷笑,韩伯通心中有气,将他拽了个趔趄,提到路边,转身挖了个坑,将陆万钧草草葬了,又把江防图揣入怀里,扯着李黄龙进入临安。

一入临安,只见帝王之都,果然不同凡响,雕李画栋,华厦参差,风帘翠幕,熏香袭人。两人路过瓦肆之地,只听家家箫管,户户弦歌,更有不少杂耍艺人,踢瓮上竿、钻火圈、过门子、翻筋斗,吆三喝四,彩声四起。李黄龙瞧得欢喜,削尖脑袋便往人堆里钻。韩伯通怕他又趁机逃了,连声怒叱,将他揪出来。李黄龙当即挣扎叫喊,惹得人人侧目,韩伯通大怒,狠狠给他两个栗暴子。李黄龙痛得流出泪来,横了心猛扑上去,抱住韩伯通大腿,大叫道:“杀人啦,这个人贩子拐我卖我,还要杀我啊!”他当街一叫,众人顿时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韩伯通几乎被气破胸膛,将他扭开,怒啐道:“你这等无赖货色,别说拐你卖你,白送都没人肯要!”又见人多眼杂,甚不自在,怕李黄龙胡乱再叫,惹来官差,当下提起李黄龙,快步穿出人群。转过几个巷子,到了一处青石小巷,韩伯通始才将李黄龙放下,从怀里取出一枚鹤形玉佩,系在腰间。李黄龙好容易得了自由,抽抽噎噎抹去眼泪鼻涕,见那玉鹤儿白里透黄,雕琢精绝,一副蜷颈曲足、没精打采的模样,仿佛害病一般,不禁暗骂:“病老鬼不但自己死样,连玉佩也做得一般衰样,早晚都得病死。”

韩伯通拽着他步入小巷,尽头处踞着一对石狮,其间阖着两扇朱门,黄铜兽头衔着偌大门环。韩伯通拿住门环,三快三慢,在门上扣了六下。不多时,大门中开,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老人脸来,将韩伯通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到那只玉鹤上,“哎哟”叫了一声,笑道:“是韩总管么?”韩伯通笑骂道:“老丁头,你这眼神越发差了,只认玉不认人了?”老丁头笑着迎入二人:“您可是大忙人,难得来一回。您有两年没来玄古别府了吧?”

韩伯通道:“当是一年零五个月!”老丁头拍着额笑道:“瞧,人老了,不记事啦,还是韩总管记得清楚!”李黄龙眼瞅着二人,忽道:“韩总管?你是猪倌还是牛倌?”老丁头的笑容一僵,韩伯通脸色泛黑,反手给李黄龙一巴掌,厉声道:“就管你这只癞皮猴子!”李黄龙扑上去厮打,却只一个回合,便被反剪了双手。老丁头看了摸不着头脑,问道:“这个小叫化是……”李黄龙怒道:“是你爷爷……”老丁头顿时愕然,韩伯通冷笑道:“老丁头,别理他!这小鬼只会惹人生气!”李黄龙叫道:“想不生气就放开我。”韩伯通道:“你少做梦了!”李黄龙冷笑道:“做梦?哼!若是做梦,我捏死你一千次了……哼,有本事就不要动手!”韩伯通一边敲他脑袋,一边骂道:“你天生骨头贱,不揍不行!”两个人彼此对骂推搡着走进外堂。老丁头瞧得目瞪口呆,心道:“韩天王平生严峻,怎地和一个小叫化吵嘴,平白失了自家身份。”

待韩伯通当堂坐下,仍余怒未平,接过侍女递上的清茶,浅饮一口,压住心火,对李黄龙道:“到了这里,你就不要作怪。哼,不许玩狗儿了,听到我说话没有?”李黄龙死样活气,也不答话,只是抱着白痴儿耍弄。忽见韩伯通腾地站起,忙将狗儿丢开,说道:“听到了听到了,你说的比放的还好听!”韩伯通点点头,方要坐下,猛然间醒悟过来,怒喝道:“臭小鬼,又拐着弯儿骂人!”伸手将李黄龙揪住。忽见老丁头在一旁目瞪口呆,但觉在人前与小泼皮斗口,委实不妥,当即放开李黄龙,问道:“老丁头,别府里还有他人么?”

老丁头嗯了一声,欲言又止。韩伯通见他吞吞吐吐,皱眉道:“怎么,有话便说。”老丁头望了李黄龙一眼,慢腾腾地道:“两位少主今早也来了,渊少主正在府内,容少主方才带着霜姑娘出去耍了!容少主的性子你也知道的,见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小鬼,只怕又要大大地生气了。”韩伯通笑道:“凑巧了,他们也到了么?嗨,老丁头你怎不早说?”老丁头道:“您一直与这小叫……咳……小孩儿说话,我都没机会插口。”

韩伯通起身笑道:“好好!敢情廉公子到了!我去会他!”说着挽起李黄龙便往内走,走了两步,忽又忖道:“廉公子清逸旷达,雅量高致,这小鬼却是一派邋遢,如何好去见他?别说碍了他的眼,老子也跟着脸面无光。”当即将他放开,道,“老丁头,你备些香汤,给他洗个澡!哼,都成什么样子?就是一坨狗屎也比他瞧着舒服!”又瞪着李黄龙唬道,“莫要耍花枪,乖乖呆着!我转身就回来。”他见李黄龙蜷在那里,好似全没精神,挨了骂也不还嘴,嘴角露出微笑,忖道:“这猢狲也有倦了的时候?”想到这里,匆匆离去。

老丁头瞅着李黄龙,心中老大的不乐意。他虽是仆从,但生平服侍的无不是风流潇洒、用度精洁的人物,今日却要服侍这个小叫化更衣,若非韩伯通有命,瞧这小子的污秽模样,碰也不想碰他些。老丁头哼了一声,道:“随我来。”李黄龙点点头,紧贴在他身后,老丁头刚走两步,忽觉背心疼,身子顿时软麻,心中咯噔一下:“不好,这小贼竟点了老夫的穴道?”他武功本来不弱,但长居此地,少与人动武,不免失了警惕,更没想到李黄龙竟会点穴。

李黄龙将老丁头点翻,犹不放心,在他至阳穴上又踹了两脚。回望韩伯通去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抱起狗儿穿过厅堂,却不走大门,以免露了踪迹。他进门时便已瞅好了逃路,当下揪住墙边一网碧油油的“爬山虎”,翻过二丈高墙,落到外面巷子,发足狂奔。

这一趟也不知跑了多远,出了杭州城,前方渐渐开朗,只见水天清圆,杨柳依依,如吴带当风;湖上画舫三三两两,星罗棋布,舫尾红浆击水,船首玉壶携浆,琴歌流韵,缥缈不绝。李黄龙虽不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西湖,也觉这一眼望去,心怀说不出的舒畅。

他闲逛一会儿,忽觉尿急,平时野惯了的,当下也不顾柳堤上人来人往,便在乐鼓声中、红袖招处,对着湖水撒了泡尿。这下委实煞足风景,引得一干游湖之人纷纷摇头。李黄龙方便未毕,便听身后有人骂道:“哪来的小畜生?真是下贱至极!”声音清脆悦耳。李黄龙大怒,掉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女白衣如雪,挽着一个白衣女童,正自转过身去,身后拥着六条大汉,个个肩宽臂长,脖上青筋暴起,分明都是会家子。

李黄龙心头火冒,提起裤子,蹑在后面。忽听得远处锣鼓声响,游人聚成一堆,那白衣少女一行也移步过去。李黄龙跟着挤入人群,他一身污秽,自然无人和他争路,只是纷纷皱眉呵斥。李黄龙势如破竹般挤到前排,探头一瞧,却见一个矮瘦汉子左手持着皮鞭,右手牵个猴儿。那猴儿小得出奇,一个巴掌便能托着,浑身金毛,朝天鼻子,火红的眼珠对着众人转个不停。

李黄龙举目再看,见那白衣少女正在对面,不足十七八岁年纪,肤如凝脂,姿容极美,柳眉斜飞,透着一股英气,手边那个小女孩儿年纪极小,不胜怯弱,脸儿十分苍白。六个壮汉在二人身边站成一个半圆,将人群隔开。李黄龙心道:“方才是谁骂我?”看看女郎,又看看女孩儿,一时拿不定主意。

那耍猴汉子将锣敲得山响:“在下张三,来自川中!借这金毛畜生挣几个盘缠!请看只因口才好,猴儿穿官袍!”那猴儿唧唧呱呱叫了通,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件大红袍子,呼地套在身上。众人瞧那它如此伶俐,纷纷叫好。

张三又道:“只因会作诗,猴儿戴官帽!”那猴儿摇头晃脑一阵,好似文人吟诗的模样,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个纸糊的官帽,戴在头上。众人又齐喝了声彩。张三续道:“只因会磕头,猴儿坐大轿!”话音刚落,猴儿跪倒在地,连连磕头,然后拖了个没底子的纸轿出来,套在腰间摇来晃去。场中一时鸦雀无声,唯有那白衣少女脆生生喝了声:“好!”李黄龙听得耳熟,心道:“骂我的就是她!”本想靠上去惹事,但这猴戏实在好看,叫他不忍转睛。

张三铜锣一敲,又道:“北方狼烟起,猴儿当将军!”那猴儿举起一支小枪,举着乱舞。张三道:“无力也无谋,一败三千里!”猴儿顿时丢了枪,满地乱滚,装出逃跑之状。张三又道:“对敌泪如雨,情愿做儿孙!”那猴儿揉着眼睛,好似哭泣,然后连连叩拜。到这时许多人不由相对喟然,连连摇头。

“炎焰熏朝野,翻手弄权柄!上欺君昏弱,下欺无忠臣。”张三犹自念叨,猴儿也做出挺胸收腹,不可一世的样子,只看得众人神色大变,知趣的都悄然退出人群,径自溜了。

“忽闻胡使来,如见老父亲。朝夕赔笑脸,衔尾绕街行!”那猴儿跟着诗句,做出亦步亦趋的样子,端着收钱的盘子,绕场而走。不时有人丢下铜钱,白衣少女则“哐啷”一声扔了锭大银。李黄龙见这猴儿机灵可爱,喜欢不已,一心逗它,见它到了面前,忽地伸手,将它头顶官帽扫落,猴儿急忙去捡。这时只听张三正念到:“不知廉耻事,不明君臣纲,所谓宰相者,实为沐猴冠!”转眼一瞧,乍见猴儿没有了帽子,哪还叫“沐猴而冠”,一出好戏韵味大减,不由大怒,一把牵过,举鞭乱打。那猴儿痛得吱吱乱叫,一对眼珠只盯着李黄龙溜溜乱转。李黄龙被它瞧得颇过意不去,正想上前援手,忽见那小女孩儿挣脱了女郎的手,猛地冲到场中,一把将猴儿抱住,背朝那张三的皮鞭。

张三收鞭不住,眼看皮鞭就要向女孩儿头顶落下,蓦地手中一紧,鞭梢已被白衣少女拈住。白衣少女瞧了女孩儿一眼,叹道:“小云,你又犯痴了!”

女孩儿放下猴儿,忽地望着李黄龙道:“坏人!”李黄龙一愣。女孩儿指着他鼻子,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到了,是……是你欺负小猴!你……你打掉了小猴的帽子!”她心绪激动,苍白的小脸变得通红。白衣少女却冷冷瞅了李黄龙一眼,拉过女孩儿道:“别和这种小畜生说话!”

李黄龙默不作声,忽地在手上啐了两口唾沫,转过身去,双手在地上乱抹。白衣少女心中微诧:“这小畜生干什么,莫非本就是个疯子么?”念头还没转完,李黄龙反身而起,倏地欺近。众人皆不知他身负武功,一个措手不及,只听“啪啪”两声,那小女孩儿脸上顿时多了两个黑乎乎的巴掌印。白衣少女大惊,衣袖挥出,李黄龙只觉绵绵劲力涌至,顿时胸闷气喘,急忙一个筋斗倒翻出去,撒丫子便钻进人堆!

白衣少女正要追赶,突见四五个公差分开人群,冲了进来,指着张三的鼻子,厉声叫道:“好个耍猴的,在天子脚下作乱,活得不耐烦了?”说着铁链一挥,便将张三扣住。张三全无惧色,双手叉腰,纵声大笑:“我这是作乱么?当真作乱的该是那个只会欺上瞒下、卖国求荣的贾似道吧!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啊……”公差头子一手将他揪住,甩手给他六七个嘴巴。张三满嘴鲜血,仍不住口,大哭道:“大唐朝啊,几百年典章文物便要葬送在这帮软骨头文人手里了……”公差们连拖带拽,拳打脚踢,打得他口吐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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