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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千变万化

两人无计可施,枯坐一会儿,阵内突然刮起风来,凛冽呼啸。小云身子蓦地发起抖起来,不断咳嗽。李黄龙问道:“你冷么?”小云“唔”了一声,牙关“砰砰”作响。李黄龙心道:“虽然风有些大,但也不至于如此冷法。”伸臂将她搂住,但觉小云身子越来越冷,心中一惊,再探她鼻息,竟是有进无出,不由惊道:“你怎么啦?”小云从牙关里吐出几个字:“怀里……有……药。”李黄龙闻言,猛地想起那日玄古别府的事,急忙伸手入她怀中,摸到一个玉瓶,倾出一粒,只见色泽淡金,与那日无二,便给她服下。小云喘过一口气来,接过药瓶,又吃了一粒。

李黄龙奇道:“这药叫什么名字?”小云虚弱道:“这是吴爷爷给我的金风玉露丸。”李黄龙皱眉道:“小云,你……你生病了么?刚才……刚才好吓人呢。”小云强笑道:“不碍事的,我打记事便吃这药丸,至今不断,服了药便能好了。”李黄龙仍有些担心,待要细问,忽听极远处传来笛声,若有若无,却丝丝入耳,脑中灵光一现,喜道:“你只顾算来算去,把我也弄糊涂了,虽然算不清楚,但就不能叫嚷么?”小云一怔,道:“是呀,我真笨,只要放声大叫,爹爹姑姑迟早都能听得到。”

李黄龙站起身,放声长啸,他虽年幼气弱,但呼啸已久,吹笛者也隐约听到,笛声铿锵激扬,大有喜气。不一会儿,只闻破空之声,一人口横玉笛,潇洒而至。只见他玉面长身,长须飘然,却是怨侣峰上那个白衣老人左元。小云欢叫道:“元公公!”左元听她声音虚弱,皱眉道:“又发病了?”小云点了点头。左元略一迟疑,忽将小云抱起,也不看上李黄龙一眼,掉头便走。李黄龙急忙紧跟,但那左元身法快极,三两下便没了踪迹,李黄龙不禁愣住,心道:“这老头故意甩开我么?”他气苦之极,但又知这阵法古怪,不敢乱走,孤单单一个人呆在原地。过了一会儿,仍是不见人来,不由忖道:“莫非花大叔他们忘了我么?或是那个白衣服的老头子痛恨我,故意将我丢在这里,将我饿死,即便不饿死,也要闷死了!”刹那间,忍不住蹲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心情才好些,李黄龙拭去眼泪,待要爬起,忽见地上一个人影晃动,顿时吃了一惊,大叫道:“谁?”那人却是一动不动,李黄龙抬眼一看,又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斜月嵌在两峰之间,光华拂过石像,在地上留下参差错落的影子。李黄龙看了看石像,又看着影子:“这石像也不知是谁刻的,就和真的一样。”

只见那些石像不断运转,月光投影也如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李黄龙闲极无聊,蹲下来观看,只见一个影子手持书卷,侧身抬臂,似在吟诵诗句;不多时,便又移开,第二个影子再到面前,双手一前一后,似在走路;有顷,第三个影子又到他眼前,却是挥手抬足,五指斜拂。李黄龙瞧到这里,蓦地福至心灵,那三个影子在脑中一闪,刹那间串在一起。

李黄龙一跳而起,啊哟叫出声来:“这不是一招武功么?”想到这里,又看看其他石像,不禁恍然大悟:原来每尊石像举手抬足,俯仰之际,尽皆蕴藏极微妙的拳理,连在一处,便成武功。李黄龙揣摩数招,只觉精微奥妙,极是厉害,心中一时万分惊奇。

原来,这八百石像乃是前人留下的一个绝大谜题,经年累月立在此地,直到今日,方才有人参透其中奥秘。两百年前,月神庭历尽百劫,终于传至七代,出了一个名叫花流水的武学奇才,此人十七岁便成月神庭第一高手;三十岁时,放眼江湖,已难逢敌手。也是到他这一代,月神庭的武功方才自成一家。仅以武功而论,此人可说是月神庭五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大高手。

月神庭在乱世中以守护典籍为己任。对宫中之人而言,武功固然不可或缺,但收集典籍、修筑“两仪幻尘阵”才是重中之重。到花流水三十岁时,开山辟河,造轮植树已然完毕,依照图纸,该是连接机关,设立活动石柱的时候。

花流水一身武功出神入化,但宫中弟子,却无一能继他衣钵。他嘴里不说,心里却极为遗憾,看着竖立石柱,突发奇像,决意将石柱刻成八百圣贤,并将生平最厉害的武功,刻入石像之中,只想看看,后人中是否有人能看出其中奥妙,若能勘破,悟性当不在自己之下,或能承己衣钵。

刻这八百石像,端地穷尽了这位大高手毕生之力。完工之时,花流水已是垂垂老矣,但眼见后代中人,要么钻研数术,要么埋头干活,数十年来,竟无一人看出雕像中的秘密,老人不由心灰意冷,但他乃是极骄傲的人,既然无人勘破,他也不肯点破,索性将这秘密带进棺材,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设谜容易解谜难,后代若有人能窥破老夫真意,没有非凡的天赋,便有非凡的福分。”

子孙们听得摸不着头脑,只当他临死呓语,也没放在心上。诚然,这八百石像单一看来,着实无甚奇特,非得将数尊姿态贯穿起来,才能变成武功;更因石像随“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众人都把心思放到钻研阵法、计算石像方位上,全没想到武功,是以数百年来,竟无一人发现石像秘密。

李黄龙原本不懂阵法,加之这些天为了报仇,心中所想只有武功,二则得了月影机缘,明白其中窍要,是以一通百通,循着这个法子看去,满目石像,无一不成绝妙武功,不由得眉飞色舞,把心事尽皆抛到九霄云外了。因这“两仪幻尘阵”不断运转,八百石像也如流水般从他身边流过,好似一个活灵活现的武学宝库,予取予求,让他逐一领悟。

如此练功,时如飞箭,不觉已至次日正午,李黄龙专注武功,心无挂碍,虽然不能出阵,也未被石阵迷惑,但觉肚中饥饿,便使了招“函关化胡”,依老子骑青牛之态,一手抱胸,一手撑地,坐了片刻;再以“广成子倒踢丹炉”之势,伸腰踢腿;然后双臂舒展,相继为“墨翟架梯”,“鲁班托李”;再蹲身前推,化作“列子移山”,口中则卷舌不吐,是为“韩非结舌”;最后模仿“孟轲之勇”,挺胸收腹,昂首而立,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这段“大贤心经”类似道家“八段锦”,但高明之处,犹有过之。

李黄龙反复打了数遍,只觉双颊生津,百骸充盈,真气在经脉之中如明珠流转,饥饿之感渐消。习练中,忽听脚步声响,回头看去,只见左元笑吟吟走过来,见李黄龙回首,微微一愣:“他竟能听到我的脚步声?”转念又想:“老夫忒也多心了,分明便是凑巧。”殊不知李黄龙此时修炼心法,正抵通玄之境,一丈内风吹草动,皆能知觉。

李黄龙见是他,便收了势,冷冷瞧他,左元原以为他会喜极而泣,少不了向自己哀求一番。哪知李黄龙如此冷淡,倒是出乎意料,他一愕,皱眉道:“小家伙,想不想老夫带你出去?”李黄龙恨他昨夜将自己丢在石阵里,撅嘴道:“我不出去!”左元不禁气结,又忖道:“趁着此地无人,正好逼这小子说出与黄万计有何干系。”忽地伸手抓向李黄龙肩头。李黄龙听得风声,使一招“始皇扬鞭”,反手横扫,倏忽间,指尖离老者腰际仅有半寸。左元见这一招飙疾迅烈,匪夷所思。诧异间,玉笛一挥,斜击李黄龙臂膊,右爪不止,仍拿他肩膊。李黄龙蓦地形同醉酒,踉跄两步,竟脱出他的爪下,手臂变挥为斫,这招乃是“赤精斩蛇”,取自汉高祖刘邦醉酒斩白蛇的典故,看似足下虚浮,实则暗藏杀机。

左元识得厉害,玉笛迎风一抖,点向李黄龙脉门。李黄龙双眼一瞪,张口大喝,喝声中如骑战马,一跃而起,双掌前舞,足尖斜踢,却是一招“武王挥戈”。左元见他板起一张小脸,故作愤怒之状,甚是滑稽,但手挥足踢,却又十分精妙,不由暗自诧异:“黄万计的武功以诡异见长,哪有这等至大至刚、千军辟易的招数?”他越斗越觉迷惑。李黄龙则呼喝叱咤,连使“神农挥锄”、“轩辕登岳”、“尧致天下”,“禹王开山”、“舜舞干戚”、“商汤求雨”、“退避三舍”、“问鼎中原”,一连八招,全是“帝王境”里的功夫,着实刚柔并济,进退莫测,有包容天地之势,吞吐六合之象。

左元自恃身分,本不愿与小孩儿较真,是以并未用上内力,哪知连拆八招,依然拿不住李黄龙,那小子却越战越勇,奇招妙着层出不穷,心头焦躁起来,忽地一手化开李黄龙的“太宗定唐”,一手将玉笛插回腰间,使出一路“磐羽掌”来,双掌起若鸿毛,落如泰山。李黄龙接了两招,便退了十步,被逼到一块巨石下面。他急使一招“孙权杀虎”,效其刚勇,逆势反扑,但劲力不足,招式未出,便被对方一掌逼回,左元冷笑一声,右掌挥起,轻飘飘落向李黄龙头顶,正当此时,忽听有人叫道:“左老,手下留情!”左元微一皱眉,收掌后退。李黄龙睁眼看去,只见古廉站在远处,便喜道:“花大叔,你怎地才来?害我被人好揍!”古廉瞧了左元一眼,摇头道:“此阵庞大无比,你又没头乱窜,要找你可不容易!”李黄龙扁了嘴,指着左元道:“他昨夜明明找到我,却故意不带我出去。”左元牙根痒痒,冷笑道:“胡说八道,昨夜霜丫头发了病,我急着带她出阵,是以把你忘了。”心中却想:“都是你这小子惹的祸,老夫当然要你吃些苦头。”

李黄龙道:“那后来为啥不来救我?分明故意害我。”左元淡然道:“这石阵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我出阵之后,要再寻你,又得从头寻起。”他顿了一顿道,“再说,方才我几次用笛声寻你,你怎地一声不吭。”古廉颔首道:“不错!”李黄龙心道:“看来他们寻我倒是不假。大约我观看石像入了迷,没有听见。”想着疑念顿消,讪讪低头。但对老者仍怀不满,拉着古廉的衣角道:“花大叔,我只跟你走,才不跟这老头子一起,省得他又害我走错路。”古廉见他如此小气,不觉哑然失笑。

三人并肩走出一程,左元忽道:“小娃儿,方才你用的什么功夫?”李黄龙一听,猛地醒悟到左元不知石像奥秘,心道:“你这老头不是好人,我才不告诉你

走到一半,左元一言不发,径自向东北去了。李黄龙见他不在,心里自在许多,唧唧喳喳询问古廉这石阵的奥妙,但“两仪幻尘阵”凝聚古氏一脉七代心血,道理何等精妙,古廉一时也道不明白,又怕被扰了心神,行差踏错,只得连道以后再说。李黄龙心中悻悻,本想告诉古廉石像奥秘,但转念又想:“先不忙说,待日后我都练会了,再使出来,叫他大吃一惊。”想着脸上露出笑容。古廉见他无端发笑,心中奇怪,但他性和意宽,只报之一笑,并不多问。

又行了三里许,终于出阵。李黄龙定睛一看,只见前方千仞悬崖,抱着一个方圆数十里的谷地,数道泉水汇成一条清溪,清溪又串着两个小湖,湖边杂花生树,隐现出阁楼飞檐。与谷外那些雄奇景象相比,谷内略嫌平淡,唯有一座高台,在湖边拔地而起,上下左右,立着许多奇怪物事。

古廉见李黄龙十分好奇,便将他带到高台上,笑道:“这里叫做‘灵台’。”指着一个被水力驱动的古怪圆球道,“这是浑天仪,能测算周天星辰运行。”又指着一个八龙衔珠、下有八只青铜蟾蜍的瓮状铜器道,“这是地动仪,能测知山崩海啸、地震火山。它左方的三角铜架是量天尺,能测山岳之高,右方那个圆筒则叫定海针,能探江海之深,若与波动仪合用,便能从流水之象中,推测出水旱灾情。”古廉指着千奇百怪的器械,给李黄龙一一解释,其中还有不少好玩的物事,如半个时辰鸣叫一次、伴有小银人歌舞的波斯水钟,还有盛了水银的水晶球,球上刻满数字,古廉称之为“阴阳仪”,能知冷热寒暑。

这座“灵台”委实聚集了古往今来无数智者巧匠的智慧。李黄龙眼中所看,耳中所听,无不超乎想象,小小心中佩服不已,忍不住跳到黄帝破蚩尤的指南铜车上坐下。那指南车每调一次机关,便能自行前进数丈,右方铜人手臂始终遥指南方,左边铜人则双手击鼓,空空有声。

李黄龙玩了一回,跳下车,忽地心生顽皮,又往一人高的浑天仪上跳去。浑天仪中有天球,上刻群星图景,每颗星都对应天上星辰,李黄龙一脚踩定支柱,一脚踏中天球,天球骨碌碌疾转,星宿顿时乱了方位。

古廉阻止不及,大吃一惊,忽听一声厉喝,一道人影如飞般从台下掠至。将李黄龙劈手抓住,重重掷在地上,摔得他两眼金星乱迸,挣起一瞧,只见一名老者,黄袍白发,双颊清瘦,正向自己怒目而视。李黄龙一怒爬起,挥拳捣向老者胸口,古廉一伸手,将他拳势封住,向那人恭声道:“明老,全是我的不是!您勿要怪他。”

黄袍老者“哼”了一声,也不瞧他一眼,睨着李黄龙道:“你是谁,竟敢搅乱老夫的浑天仪,哼!若不重新对好,休想下去!”李黄龙背脊隐隐作痛,怒道:“我就不重新对好!”黄袍老者目中精光倏闪,伸手将李黄龙一把拽过,李黄龙还待挣扎,已被黄袍老者高高举起,厉声道:“若你不重新对好,老夫便将你扔下去。”

灵台高约十丈,加上黄袍老者大力一掷,便有十个李黄龙,也要当场丧命。但这小子天生倔强,偏偏摆出宁死不屈的模样,叫道:“就不对好,有胆就扔呀。”古廉却知这老者言出必践,慌道:“明老,这小孩顽皮,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这浑天仪的事,由廉公子来做好了。”

李黄龙叫道:“花大叔,你干吗对老头子低三下四的?”古廉哭笑不得,但却屏息凝神,头不敢抬,手不敢垂,心忖道:“你这孩子,我还不都是为了你。”黄袍老者斜瞅了古廉一眼,冷笑道:“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带着外人,把灵台弄得乱七八糟。哼,倘若你做了宫主,月神庭怕也要断送在你的手里!”

古廉脸涨通红,嗫嚅道:“明老……明老教训得是。”黄袍老者冷冷看了他一眼,意态轻蔑,将李黄龙向旁一扔,大袖飘飘,扬长而去。李黄龙爬起来,欲要追赶,却见黄色人影疾如闪电,隐没在绿树红花之间,不由跺脚道:“花大叔,你干吗不拦着他,我要跟他算账。”古廉苦笑道:“罢了,这位老先生武功极高,别说是你,我也打不过他。”

李黄龙哼声道:“方才他抓我那招,虽然快了些,但我有法子破他。”说着错步挥拳,身子后仰,双手呈拈花之形,乃是一招“庄周梦蝶”,然后扭身倒翻,跳在空中,化为“鸡犬升天”,这招取自汉代淮南王刘安轶事。半空中,李黄龙忽又挥足倒踢,双掌斜劈,却是一招“许慎屠龙”。古廉看了两招,只觉变化奇妙,果然能够克制老者的手法,第三招上的反击更是凌厉,不由心头怪讶,待李黄龙落地,问道:“你既然知道破法,为何不能抵挡?”

李黄龙一愕,搔头咕哝道:“这个……老头儿出手太快,我脑子转不过来,手也不及动弹。”古廉含笑道:“这就是了!所谓一快打三慢,你招式再厉害,却没相当的功力;对方只要快过你,你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李黄龙道:“那如何才能变快?”古廉道:“那唯有用心苦练了,练到一定地步,自然熟极而流,快慢由心。”李黄龙默然不语,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练好功夫,下次也抓着老头儿,把他屁股摔成八片。

想是这么想,可经这一折腾,李黄龙也兴致索然,无心再闹,随着古廉下了灵台。二人穿过一片林子,只见前方杨柳青青,拥着连云甲宅,粉壁曲曲折折,延绵数里;穿过一扇日门,异香扑鼻,满眼姹紫,花间狂蜂浪蝶,翩翩相逐。

两人穿过两道水榭,间或遇上随从侍女,都对古廉含笑招呼,并无主从之分,李黄龙心中羡慕:“人人都喜欢花大叔呢,若我有他一半的好脾气,那就好了。”二人走近一扇月门,但见门首镌了副对联,李黄龙一时兴起,便念道:“真……俗,嗯,中间是些什么字儿?”又望左方的石柱皱眉道,“条……心,唔,这人不会写字么?”

古廉忍住笑,道:“黄儿,这两行狂草可不是人人写得出来的。连在一处,念作‘真水洗尘俗,清音涤凡心’,嗯,横着那排字,你认得么?”李黄龙瞅了一眼,道:“心水木……”他自知必定认错,脸涨通红,甚觉羞愧。

古廉叹道:“这念作琴心水榭。”李黄龙仔细看了两眼,只觉这些字大开大阖,全无拘束,竟然颇合自己的脾胃,便又指着对联下的落款,一字一句念道:“落魂狂生酒书。”古廉笑道:“这次大致念对了,但不是落魂,是落魄,也不是酒书,是醉书。”李黄龙得意笑道:“落魂落魄,酒书醉书还不都是一样。”古廉一笑,忽听得门内传来琴声,便不再多言,挽着李黄龙跨入月门。

走不多远,便至水榭尽头,一只紫金香炉白气氤氲,空中弥漫着龙涎香的芬芳。一名缁衣女子盘膝而坐,纤手如雪,鼓动瑶琴。女子左方立着古木花,古小云则偎在一名蓝衣美妇怀里。众人瞧见李黄龙,俱是微笑不语。

李黄龙见那鼓琴女子年不过三旬,面若冰雪,目似秋水,清逸秀美,堪称国色,虽然衣着简朴,但浑身上下,自有一股雍容华贵之气,令人心折。

琴声初时细微飘忽,如芙蓉泣露、香兰含笑,于不经意间牵动人心;李黄龙见古小云对自己微笑,正想招呼,忽听那琴声一扬,如千丈绝壁,危不可攀,李黄龙听得心头一震。蓝衣美妇却眉头微皱,将小云两耳捂住。但听那琴声越拔越高,成清羽之音,拔入云端,分寸难上。李黄龙心弦也随之绷紧。蓦地,那琴音又是一落,似从千寻高峰落入万丈深谷,李黄龙心随之落,起落间顿生迷乱。

那琴声于低回处徘徊时许;渐又拔高,初时尚如雨打花林,渐渐透出刀枪之声,再往后去,琴声激越,如昆仑玉碎、霹雳塞空,隐隐有愤怒之意,李黄龙只听得气血贲张,心跳加剧;就在这个当儿,琴声忽又一弛,再变舒缓,如思妇沉吟,儿女别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苦凄凉;如此吟颤良久,终于曲终音绝,此时众人突然发现,不知觉间,六根琴弦,均已断了。

那缁衣女子呆瞧那断弦半晌,忖道:“离愁引啊离愁引,弹来弹去,终究只是断肠罢了。”胸中一痛,推开瑶琴,抬眼处,只见李黄龙已是泪流满面。不由轻“咦”了一声,忖道:“他小小年纪,也能听懂么?”

众人见李黄龙哭得伤心,皆是大奇,古木花道:“你哭什么?”李黄龙闻声惊觉,急忙擦泪,抗声道:“谁哭了,老子……老子眼中有了沙子……”古木花心里已经笑翻,挤兑他道:“骗人也不是这个骗法,这里人人都看到你哭了。”李黄龙恼羞成怒,骂道:“哭了又怎样?哭你姥姥的丧!”古木花大怒,举起粉拳。缁衣女子微笑摆手,古木花只得放下手,狠瞪了李黄龙一眼。

缁衣女子凝视李黄龙,笑道:“小云口中的龙哥哥就是你么?”李黄龙瞅了小云一眼,点了点头。缁衣女子向他招招手道:“过来。”李黄龙见她神色友善,众人也未阻止,便走上前去,不防那缁衣女子右手忽地探出,如一只玉色大蝶,拂向他肘上曲池穴。李黄龙不及细想,使出如意幻魔手中的“弹字诀”,翻手屈指,向女子脉门弹去。黄万计曾以这一招,刺瞎马乾行的双眼,李黄龙功力虽浅,但招式精奥,不容小觑。

缁衣女子微微一笑,手如蝴蝶穿花,自李黄龙指边掠过,两只雪白的手指,轻轻捏向李黄龙“少渊”穴。李黄龙右手急来帮忙,使了个“封字诀”,隔那两根手指,左手则使“勾字诀”,五指如锄,反钩女子“太液”穴,但女子手臂形同无物,倏地从他双手间脱出。李黄龙正欲后跃,女子五指飘如惊风,又往他心口拂来,无奈之下,李黄龙连使“破字诀”、“捻字诀”拆解。

二人隔着琴桌,三只手缠在一处。女子端然静坐,虽只用一臂,但飘飘忽忽,千变万化,将李黄龙逼得喘不过气来,一时间,他将“如意幻魔手”中“勾圈、挑环、弹破、扭捏、推拿、挥拂、截劈、点插、拈折、封按、撕抓、缠捻”二十四诀使遍,依然无法脱身。顷刻间拆过百招,李黄龙使个“缠字诀”,双手绞向女子手腕。缁衣女子秀眉一挑,探手在李黄龙肘间一托。李黄龙只觉大力涌至,顿时翻身坐倒,在青石地上滑出丈余,“嗡”的一声,背脊撞着紫金香炉。李黄龙一阵头晕目眩,张口欲骂,忽听古廉向缁衣女子急声道:“妈!”

第十章可恃唯我

李黄龙听得这声,好似吞了几十只蛤蟆,一张嘴合不拢来,只瞪着缁衣女子发愣。缁衣女子看出他心中所想,微笑道:“不错,老身就是古太白、月神庭主人。”李黄龙奇道:“你……你是小云的奶奶?”古太白颔首道:“是呀。”

李黄龙定了定神,道:“你……你比你女儿还年轻!难道不会老么?”古木花只以为他趁机讽刺自己,好生气恼,但当着母亲,又不便发作。古太白略略一怔,失笑道:“世间哪有永驻的青春。我不过修炼玄功,小有所成,较寻常人年轻一些罢了。生老病死,乃是天道,所谓天道茫茫,无所遁逃哦!”她的笑语中透出一丝绵绵不尽的落寞。李黄龙定睛细看,果见她眼角处生出鱼尾细纹,只是十分微小,不易察觉。

古太白瞧了李黄龙半晌,忽道:“黄万计有两男一女三大弟子。”这话甚为出奇,李黄龙听得大愕,不知她为何说起这个,却听古太白接道:“大弟子黄冷为契丹人,与黄万计同族,当年在库里台以一柄海若刀压服西域群雄,是蒙哥汗帐下第一勇士。二弟子伯颜为吐蕃八剌部人,精通兵法、骁勇绝伦,曾助忽必烈平定诸王,乃元廷重臣,统率千军万马;至于三弟子黄艳芳,据闻是吐蕃皇族后裔。”

李黄龙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此事,心中奇怪。却听古太白又笑道:“当年我用这“穿花蝶影手”与黄万计拆了一百来招,对‘如意幻魔手’的心法虽不甚明了,招式却还记得。你‘如意幻魔手’火候虽浅,但招式变化却与黄万计一般无二。若非嫡传,绝难至此地步。有人说黄万计的武功以诡异见长,那是小觑了他。据闻三大弟子中,黄冷得其诡异狠毒,伯颜得其刚猛锋利,黄艳芳独得其灵动飘逸。以我今日所见,你的手法飘逸灵动,当是得了黄艳芳真传吧!”

李黄龙小脸发白,咬了咬嘴唇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古太白笑道:“不错,我什么都知道。”李黄龙大声道:“你也要像那些老头子一样赶我走,是不是?”古太白笑道:“如此说,你到底承认了?”李黄龙虽然一百个不愿承认黄万计是师公,但既然被人统统看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气呼呼撅嘴道:“承认就承认。”古太白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全都知道。”李黄龙一呆。却听古太白道:“黄万计三大弟子名头响亮,天下谁人不知,我也确实与黄万计交过手,但三大弟子各得其长,却是我编造出来的。如黄艳芳得其灵动飘逸,便是看着你的功夫胡诌罢了!”她眼角含笑,娓娓道来,李黄龙不由失声叫道:“你……你骗人。”

古太白笑道:“是呀,只怪你太笨,才被我骗。”又道,“你要学太乙分光剑么?”李黄龙脱口便道:“对。”古太白笑道:“我本也可以教你。”李黄龙大喜道:“好啊,多谢。”古太白微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李黄龙心一沉,急道:“怎么?”古太白淡淡道:“只不过你太傻太笨,就算穷一生之力,也练不成的!”李黄龙紫震一惊,叫道:“你……你说谁……谁太傻太笨,我……我……”他从小惹是生非,什么骂名都挨过,唯独没人说他“太傻太笨”,只说他聪明过头。古太白这一句,当真把他说得懵了。古廉见状正要出声,却见古太白将手一挥,只得颓然闭口。

李黄龙沉默半晌,蓦地大声道:“我才不笨,只要你教,我一定学得会。要不你出个题目,我一定做到。”古太白笑道:“好啊,我便考考你。千鸟山前有一块石壁,上面刻了十道算题,也不算极难,你若解得出来,就算你聪明。随你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古廉与古木花听了这话,俱都张口结舌,那蓝衣美妇也瞪大了眼睛,唯独小云不知所云,瞧着祖母,神色茫然。

李黄龙搔头想了半天,问道:“什么叫算题?”众人尽皆失笑,古太白也不由莞尔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还说你不笨?”李黄龙心觉此笨似非彼笨,但究竟有何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他心高气傲,轻易不肯服输,当下一口应承道:“算题就算题,我一定不会输。”

古木花忍不住道:“那可无关输赢,而是……”忽见古太白目光逼射过来,顿然语塞。古太白目光一转,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很有胆气,好吧,咱们击掌为誓,不得反悔。”说着伸出纤纤玉手。李黄龙心一横,和她击掌道:“反悔的是小狗。”隐隐听得古木花嘀嘀咕咕,好像骂的是:“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由瞪回去,心想:“你才不知死活呢!”想到这儿,忽地肚里咕哝。古太白听到声音,笑道:“倒忘了你饿了一夜了。”叫过一名侍女,领李黄龙下去用饭。

李黄龙刚刚出门,古木花便叫道:“妈……”古太白瞪了她一眼,目光扫过蓝衣美妇,美妇拉起古小云道:“小云,咱们回去。”古小云笑道:“妈,咱们去陪龙哥哥吃饭。”那蓝衣美妇见李黄龙粗野无礼,心中极为不喜,欲要回绝,但瞧着古小云晕生双靥,兴致甚高,一时不忍拂她意,只得道:“好吧。”

古木花待她二人去远,皱眉道:“妈,你故意为难他么?给那小子一百年光景,也休想解得出‘玄古十算’!”古廉也道:“不错,那十道算题穷究天理,别说月神庭内无一人解得全,就算放眼天下,也无一人解得出来。”一时愁眉苦脸,好不为难。

古太白盘膝闭目,冷笑道:“莫非你们想让他学会‘太乙分光剑’?”兄妹俩对视一眼,古廉道:“他本性不坏,而且救过孩儿性命。”古木花也道:“是啊,他虽顽劣,但紧要关头,还是很合人心意的……”话未说完,古太白忽地张眼,冷笑道:“若不是这个缘故,就凭他会黄万计的功夫,我早就废了他,哪会跟他拐弯抹角?你可知道,当年黄万计闯入括苍山,守在石箸双峰之下,连伤我宫中六大高手,你叔父花无想也死在他手里。哼,若非太乙分光剑,谁能逼得走他?我岂会将这门镇宫绝学教给他的传人?”她目透厉芒,与方才温文尔雅判若两人。

古木花道:“即便如此,常言道:杀鸡焉用牛刀,妈你又何必这么大费周折。这小子对数术一窍不通,随便出几道题也就打发了,何必用玄古十算难他?”古太白瞧她一眼,冷冷道:“这叫万无一失,若出别的题目,你不知好歹,说不准会暗地里教他来挤兑我。”古木花被她一语道破机心,不由面红耳赤。古太白道:“话已至此,我立时要入定了。你们传令下去,宫中任何人等都不得指点那小子半点学问,传授他任何武功,若有违抗,便依宫规处置。”她扫了儿女一眼,冷笑道,“便是你们二人,也不例外!”说着闭上双目,古氏兄妹无奈对视一眼,双双退出琴心水榭。

古木花出了门,发愁道:“哥哥,现今如何是好?“古廉叹道:“母亲心意已定,决无更改。唯有容我劝劝李黄龙,叫他放弃学剑。”古木花摇头道:“这孩子人虽小,性子却极固执,怕你劝不动他。”古廉苦笑道:“尽人事,安天命而已。”转身问明丫环,得知李黄龙去西北“画眉轩”用饭。便举步前往。

尚未进门,便听李黄龙嚷道:“你瞧着我干什么?哼,叫我吃饭也不自在!”

接着便听古小云道:“龙哥哥,你吃饭的样子好奇怪!”李黄龙道:“奇怪什么?”小云笑道:“你老用手抓,别人都不这样啊。”李黄龙冷笑道:“这样吃才痛快,我才不学那些假斯文呢,斯文又不能当饭吃。”哼了一声,忽又好奇道:“这个穿蓝衣的婶婶,你就是小云的妈?”

却听那蓝衣美妇道:“是呀。我姓凌,名霜君。”她口气冷淡,似乎有些不悦,想必是嫌李黄龙问得太过粗野。却听李黄龙笑道:“你们俩长得好像。”凌霜君道:“那是自然了,难道你不像你妈妈?”李黄龙道:“妈说我长得像爹爹,爹爹又说我长得像妈,到底像谁,我也不知道。”忽地默然。

古廉在轩外踯躅半晌,终于还是跨入门内,却见李黄龙眼圈红红的,正在发呆,瞧他进来,跳起来道:“花大叔,你来得好,快带我去看那个劳什子算题!”古廉被他这一叫,想好的说辞尽都派不上用场,迟疑道:“这样急么?还是休息一天好。”李黄龙拉住他衣袖,嚷道:“不好,不好,我要去看,我要去看。”古廉拗不过,只得带他出门,走了一里远近,来到“两仪幻尘阵”旁边的一块青石壁前,说道:“就是这里了。”李黄龙见石壁上刻满种种奇怪符号,或尖或圆,或横或竖,另有许多文字,但文辞雅奥,含义高深,李黄龙全都看不明白,文章结尾处有一大块褐斑,染得字迹模糊不清。

李黄龙瞧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花大叔,这究竟是些什么?”古廉叹道:“这叫做玄古十算,是月神庭先代高人写下的十道算题。”李黄龙道:“怎么我一点儿也看不明白?”古廉神色一黯,说道:“黄儿,你定要学剑法么?”李黄龙点头。古廉叹了口气,沉默一时,说道:“若你定得解这十道算题,我也不拦你,但只怕……”他欲言又止,瞧瞧四周无人,方才低声道,“你若有不明白处,可去天元阁里看看古代算学大家的笔记,实在算不出来,千万不要勉强。”李黄龙点头道:“我一定算得出来的。”古廉唯有苦笑,拍拍他头,寂然去了。

李黄龙直瞧到傍晚,天色全暗,脑子里仍是混沌一团,全无头绪。他回房睡了一觉,次日一早起来,便向一个侍女打听天元阁的所在。侍女将他带到一座巍峨阁楼前,道:“这便是了。”李黄龙见这天元阁方圆五十余丈,高达九层,心中惊讶。那侍女道:“这里藏有易学、算经、天文历法。以天元阁为轴,向东是‘冲虚楼’,收集十万道藏;向西是‘般若院’,藏有天竺佛陀原经、中土译本、禅宗公案及藏密经典;向南是‘大智府’,放着诸子文章、哲人经传;向北是“风骚小筑”,古今诗文都在里面;西南是收藏史籍的‘春秋庐’,东南是“药王亭”,听其名目,便知当是收藏历代医典了,不过昔日神农尝百草,医农相通,是以农林渔牧典籍也在其中;西北是‘九州园’,藏有山河地理图、诸方鸟兽考,东北则是‘灵台’,收集了天下机关图纸和各式模型,但你白天千万别去,那里由明先生守着,他凶得紧。”

李黄龙深有同感,不忿道:“姐姐说得对,那个明老头不是好人,上次还摔我一跤。哼,我早晚要报仇的。”侍女笑道:“原来你吃过苦头了,呵,这里说说倒好,别让别人听到了!”李黄龙哼了一声,道:“听到就听到,我才不怕。”侍女撇嘴道:“懒得管你,你吃了亏不要叫苦。”李黄龙笑道:“嗯,姐姐叫什么名儿,日后我来寻你玩儿。”侍女笑道:“那敢情好,我住在西边众香坊,你说梅影,大家都认得的。”说完咯咯一笑,径自去了。

李黄龙进了阁中,只闻书香扑鼻,满眼重重叠叠,皆是新书旧籍,有两个婆子正在阁内拂拭灰尘,有人进来,也不抬头。李黄龙东瞧西望,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那书看似古旧,颜色泛黄,封页破败,上书《易象别解》四字。翻看良久,其中文字李黄龙全不认识,便又抽了一本较新的图书,李黄龙不认得书面上的“潜虚”二字,却认得落款“司马光”三个字,心道:“这司马光是什么人?”皱眉一翻,当真头大如斗,匆忙放下,再抽一本,却是《垛积拾遗》,不知是何人所写,李黄龙只觉书中符号与石壁上颇有几分类似,但琢磨半个时辰,仍然全无头绪。接着又拉了一本《洞渊九算》出来,符号虽然眼熟,但翻来覆去,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李黄龙东逛西转,直到红日西斜,虽翻了二十多本书,却没一本看得明白。他心头大怒,恨不得放把火烧了这一屋子怪书。李黄龙悻悻返回住处,生了一宿闷气,次日又去翻阅,这次运气更坏,所看之书更为艰深,别说内容,便是文字也认不得一个。

如此过了十余日,李黄龙两眼充血,人也瘦了一圈儿,几欲放弃,但想到仇恨,又拼命死看。他哪知这些典籍均是古今易学宗师、算学大家一生心血所积,以这些大数家的造诣,传世的学问莫不至深至繁、独步一时,基础的东西反而不会详谈,就仿佛一座座悬在半空中的大山,李黄龙站在下面,只能看到顶儿尖儿,却不知如何上去。

转眼又过数日,李黄龙终于摸出些门道,他专拣最破最旧的书出来,直觉这些书应该比新书易解。虽然不全如是,但他挑出的古书中,确有不少是算学的根基,只是这些书籍越是古老,文字也越是艰深古奥,多为古篆金文。李黄龙自小不爱读书,虽勉强认得几个字,却又如何看得明白这些古文?可他素来自负,别人不教,他也耻于求人。硬看了一个多月,装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怪字怪图,但要他说出含义,却是一个也说不上来。

这日,李黄龙看了半天书,心灰意冷,望着穹顶发呆,隐约听到有人叫唤。回头一看,却是古小云。古小云见他双颊深陷,两眼无神,头发乱糟糟的,不由得心中一酸,握住他手,颤声道:“龙哥哥,你病了么?”伸手探他额头,但觉并不烫手,始才放下心来,说道,“好久都不见你了,昨天听梅影姐姐说你在天元阁,人家专程来瞧,可叫了好几声,你也不理!”李黄龙嗯了一声,又低头看书,古小云见他神情冷淡,好生没趣,便傍着他坐下,瞧了瞧书上文图,恍然道:“龙哥哥,原来你在看《九宫注疏》。”

李黄龙听得心头一动,抬眼问道:“小云,你看得懂么?”古小云点头道:“以前学过一些,可惜我脑子太笨,不大会算,所以上次在‘两仪幻尘阵’就弄出错来了。”她含羞一笑,又道,“说起算术,月神庭里,奶奶最厉害了。”

李黄龙想了想,指着第一页的图形道:“这只乌龟是什么?”古小云道:“这是九宫图,又叫洛书。传说中黄龙负图,出于黄河,神龟驮书,出于洛水,前者称之为河图,后者就是洛书。所以说,九宫之图,法以灵龟,八方之数,相加皆为十五。”她顿了顿,又道,“有人说洛书九数为算术之祖,但奶奶说,算术当分古今。古算术有三祖,河图、洛书、五行。河图化为八卦,八卦演为六十四卦,但每卦之中,皆含有一个小九宫。”

她随手在地上画来画去,说道:“但九宫之中,又分阴阳奇偶之数,却是取自河图阴阳之理,九宫图有四十五个方位,每一个所在又包含着一个八卦。”她边说边算,推演河图洛书相生之道,然后又画出两个图,道,“五行也能化作九宫,左边这个叫洛书五行成数,右方这个叫洛书五行生数,由这两个数,便可九宫演八卦。如此相互推演,以至无穷……”她由浅入深,口说手比。李黄龙本是极聪明的人,听了两个时辰已然明白不少,拿起书来只觉再不是满目陌生,喜得他抓耳挠腮,又拿出一本书,问道:“这个又怎么说?”古小云翻看了一下,笑道:“这和古算术不同,该是今算术了。《九章算术》堪称集古算术之大成,今算术则源自汉代刘向,汉代的张衡与曹魏的刘徵也有论述,但真正自成一家的,却是北朝大家祖冲之。他以方廓圆,计算圆周率。后来在《洞渊九算》中,有人将这一法子推演变化,数形相合,计算未知之数。据说我家先代有人用这法子解到上九层的‘天’层(按:便是计算欧洲算术的X正九次方,有人将这个误解为九个未知数)与下九层的‘暗鬼’层(相当于X的负九次方)。到了后来,家曾祖元茂公创建演段法(按:类似后世算学中线性方程组求未知数),将数形分割开来,进而化为‘天元之术’,而且曾祖将‘天元术’推至四元,可求太阴、太阳、少阳、少阴四大数。”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可惜呀,这部分太难了,我也不大明白。”她说到这里,但觉有些头晕气喘,便自怀里取出金风玉露丸,吃了一粒。

李黄龙忍不住道:“小云,我一直想问你,你……你究竟生了什么病?”古小云摇头道:“我不知道,爹妈也从来不说。前段日子我病得厉害,爹爹和姑姑就带我去崂山见吴爷爷。吴爷爷是了不得的神医,可厉害啦!”她说着嫣然一笑,又道,“我回来时病好多了,但偶尔还会头晕眼花,但吴爷爷让我别担心,说他会治好我的。”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问道:“龙哥哥,你见过大海么?”李黄龙茫然摇头,古小云含笑道:“大海好大呢,一眼都看不到边。据说在崂山上看海上日出才叫美,但姑姑说清晨风寒,不许我去。”说到这里,她微微皱起眉头,若有憾意,李黄龙瞧着心中生怜,说道:“不打紧,将来我陪你看去。”

古小云双眼一亮,笑道:“当真么?”李黄龙道:“当真的,要不拉钩。”说着用小指勾住小云的小指,道:“金钩银钩,说话不算是小狗。”二人对望片刻,放开手齐齐发笑。小云又接着讲解,俨然一个小小老师,李黄龙则乖乖听着,俨然从顽劣童子一变成最听话的学生。

从这日起,小云每天都偷偷来天元阁,李黄龙有不明之处,尽都问她。但幸喜都是基础,不甚难解,小云家学渊博,古篆铭文也大都认得。二小言和意顺,如此相处数月,李黄龙终于大致明白,原来,玄古十算之中前四题乃古算术,后六题皆是今算术,十道算题无一不是困住古今智者的绝大难题。

李黄龙本是极聪明的人,不论武功学问,不钻研则已,一旦入门便是泥足深陷,难以自拔。倏忽间,便过了大半年光景。古太白本以为李黄龙顶多十天半月便会知难而退,哪知一年过去,这小子仍然赖着不走,心生诧异,暗中派人查探,方得知小云时常去天元阁给他解说,不由大为震怒。但古小云年幼多病,不好惩处,只得禁止她再接近李黄龙。小云纵感委屈,但祖母言出如山,也是无可奈何。

但李黄龙到此时,却已脱离了一无所知的境地,走出云雾,眼前天地一新,便无小云也困他不住。他于算学一道原本颇有天分,只觉算术之妙远胜武功,越是烦难,越要超越,一时神游其中。

斗转星移间,又过四年,李黄龙依照小云之言,循序渐进,由河图洛书看起,看完战国鬼谷子的《鬼谷算经》,孙武的《孙子算经》;郑玄、王弼等历代大贤的《易经》论著;扬雄的《太玄经》、司马光的《潜虚》、汉代的《九章算术》、《五曹算经》、《张丘建算经》、祖冲之父子的《缀术》;渐由古算术进入今算术,先后读完《辑古算经》、《洞渊九算》、《数术九章》、《测圆海镜》,还有月神庭先祖留下的数十卷《玄古笔记》。但玄古十算依然难解,他不得不参阅各代历法、机关算学,推演天地之变、日月之行、建筑构造之理。为求一解,往往读书无算。

第五年,冰雪初解,寒梅未凋的时候,李黄龙解出第一题“天地生成解”,由“天地已合之位”,反推“天地未合之数”,直算到“天地生成之数”,这三大数早已有图形传世,但如何返璞归真,逆回“天地生成之数”,却鲜有人知,但总而言之就是九宫八卦之间的正反变化。

解出第一题后,李黄龙一发不可收拾,相继解出“太玄两难”,这两道难题出自扬雄的《太玄经》。《太玄经》是汉代张衡制造“候风地动仪”的数术根基,繁复精深,多有疑难。次月,李黄龙又解开第四算“双手十指题”(按:即后世数术二进制与十进制之转化,德意志大算学家莱布尼兹三百年后方才提出);第五算“二十八宿周天解”。随后是“治河图”,是一道以数理形的算题,用演段法计算黄河治水的土石方,计算庞大无比,李黄龙整整花了四十多天,方才算出。第七题解得较快,是用垛积术(按:唐元算学中解决高等数学数论问题的精妙方法)解“鬼谷子问”。

八、九两题全是天文计算,十分繁难,进入了当世最顶尖的天元四元之术。第八算是“子午线之惑”,测算子午线的精确长度,不仅要计算,还要实地测量,着实大费周折;第九算是“日变奇算”,用四元术求太阳的盈缩积差,但算到后来,已然脱出四元之限,化为五元,任一算经也无,李黄龙不得不自行参悟,在这道题上花了整整三月时光,终于解至第十算“元外之元”。大意是:寻出求任意元解的方法。

李黄龙算了三月,全不得门径,但他为山九仞,岂肯功亏一篑,当下焚膏继晷,翻看典籍,呕心沥血,边学边算。一晃又是半年,李黄龙形销骨立,动则心跳气喘,终于一朝病倒。此时,月神庭上上下下,凡知道“玄古十算”来历者,都当李黄龙疯了心,除了梅影时来照拂他起居,从无一人来看他解题,只待这小子知难而退。可李黄龙却心气极高,总想着一口气解出玄古十算,方才给人知晓,一题未解,决不透漏半点风声,是以并无一人知他连破九题。古廉兄妹来探望时,也只当他长久以来一事无成,积郁成疾,都是一阵长吁短叹,反复叮咛道:“你方才入门罢了,解不出来也是应该。”二人不便直言古太白设局陷他,故而说得十分委婉。李黄龙却会错了意,只道这十题他们都已解出,更觉焦虑,即便躺在病榻上,心中也是默算不已。

其实,月神庭号曰玄古,以算学为立宫之本。仅看藏书阁楼呈太极八卦之形,天元阁独占太极之位,便知宫中主人对算学如何看重了。

“玄古十算”本是月神庭历代算学宗师所留,其中虽有若干古今名题,但更多是宗师们生前无法解答的困惑,刻在石墙上,以待后人解答。但是,当算题刻到第八算时,百年来已经无人能解,直到“沧溟神算”花元茂出世。花元茂天纵奇才,解完八算后陆续给出两道算题,第九算他自己刻出,又自己解开。到这个时候,花元茂算学之精,可说旷古绝今,但他犹不满足,给出了“元外之元”,求任意次元之解,这已不是计算,而是向自己挑战了。

花元茂在石壁前苦思五年,耗尽心血,终于无法解出这一题,最后精气衰竭,吐血而终,年仅三十八岁,身后留下一对男女。其时长女古太白尚未及笄。李黄龙最初在石壁上看到的那片褐斑,便是花元茂临死前呕出的血。

由于前代宗师害怕后人投机取巧,荒废钻研之道,便留下祖训:算出壁上算题者,只许给出义理结果,不许给出解法。是以花元茂死后,古太白又从头解起,解到第八算遭遇四元之术,便觉繁难艰深,无以为继。若是有人知道李黄龙连破九题,只怕月神庭便要天翻地覆了。

李黄龙不明就里,忧心忡忡,思虑不竭,病情自然一日重于一日,针砭药石皆不见效。众人见此情形,只当他必然无幸。古小云从侍女口中隐约知道,在古太白面前大哭一场。古太白虽然天性凉薄,也不免生出几分愧疚,终于应允凌霜君带着小云过去。

古小云进屋,见李黄龙病得如此模样,忍不住拉着他手,泪如泉涌,凌霜君也觉心酸,背过身不愿看。

李黄龙听到哭声,张开眼来,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少女,正在哭泣,辨认半晌,方才认出是古小云。见她双髻已脱,身量拔高,更显怯弱,着一身百蝶裙,脸色苍白依旧,五官轮廓却分明许多,少了些稚嫩。李黄龙见了她,勉力笑了笑,口唇微动,古小云一愣,李黄龙又动了动嘴唇。古小云探过头去,隐约听他说道:“小云,扶我去石壁那边。”古小云潸然落泪道:“龙哥哥,你还要算么?”李黄龙叹道:“有题没……没算完,不……算完……我……便不快活。”古小云忍不住失声痛哭,哭了好一阵,方才抹了泪,把李黄龙的话告诉凌霜君。凌霜君虽觉不妥,但她从来不愿违拗女儿,只得着人将李黄龙抬到石壁前。

李黄龙靠在古小云怀里,呆望着那片石壁,心中一片茫然,忽地生出一个念头:“若能死在这第十算之下,倒也无憾了。”一时间竟将仇恨往事尽皆抛开,颤巍巍拾起一根树枝来,随手在地上指画。

古小云忍不住问道:“龙哥哥,这是第几算?”李黄龙哑声道:“十算。”古小云自幼体弱多病,古太白等人怕她过于劳心,没让她晓得这些熬人心血的算题,是以古小云也不知道李黄龙的厉害之处,闻言也只随口应了一声,想了想,说道:“龙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事么?”

李黄龙一愣,只听古小云道:“据说远古之时,水神共工败给火神祝融,怒触不周山,天地因之变成歪斜。所以啊,太阳总是从东边出来,滑向西方。你再瞧,月亮时常不圆满,太阳也有天狗蚀日的时候。正所谓,天地歪斜,日月有亏,龙哥哥,世上有十全十美的东西么?”这番话李黄龙闻所未闻,不觉一时怔住。

古小云见李黄龙神色迷惑,便又道:“我从小生病,总觉得和人家相比,缺了什么,很不痛快。妈妈就对我说,一个人总会有些遗憾,不可能将所有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便是皇帝也不能的。古时候一位老先生说得好:‘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无穷。’他还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若操之过急,就是天地间的风雨也不能长久。龙哥哥,你何必如此固执,即使现在算不出来,日后还可以慢慢算的!”

李黄龙从未想过这等道理,听了这番话便如醍醐灌顶,一时痴了。这时,忽见古廉匆匆奔来,脸色铁青,看了看李黄龙,忽向凌霜君低喝道:“你糊涂了么?怎么将他抬到这里来,你想害死他吗?”凌霜君被他喝得一怔,低头道:“是我不好,我这就送他回去。”小云正要插话,凌霜君伸手堵住她口,蹲下身子,亲自来抬李黄龙,一旁的仆童要来帮忙,却被她一把推开。

古廉傻了眼,忙拦住她道:“霜君,对不住,我一时心急了。”凌霜君双眼微红,冷笑道:“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却从没见你为我心急过……”古廉知她想说什么,忙道:“是我不对,要打要骂,随你好了。要不,我给你磕头好么?”凌霜君咬咬下唇,蓦地扬声高叫道:“古廉,你以为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嘴脸,就能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么?”古廉面红如血,嗫嚅难言。古小云本就因为李黄龙伤心,又见爹妈如此吵嘴,心头一急,不觉头晕目眩,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这时间,忽听李黄龙叹了口气,道:“罢了,回去吧,我不算了。”古小云心头大喜,失声道,“龙哥哥,你真想通了么?”李黄龙闭目片刻,抬眼说道:“我想通啦,不算了。”古廉也是一愣,将他抱起,笑道:“只要你想通了,我挨打挨骂都不要紧。”说着瞟了凌霜君一眼,见她皱着眉头,胸口起伏,兀自生气,只得低眉顺眼,先将李黄龙抱了回去。

李黄龙心病一去,痊愈倒也极快,过不多久,便能下地行走。其实,也天幸他没有强算那“元外之元”,若以天元四元的路子推演,那根本是无法解的一道算题,直到四百多年后,西洋国法兰西出现一大拨算学奇才,以西洋算术为根基,最终另辟蹊径,方才解开,但也仅得其法。若要计算,穷一生之力,也是不可,又过数百年,借机械之助方得随心所欲。

又过三四月光景,李黄龙身体痊愈,心道:“这些年我只顾钻研算学,武功尽数荒废了,只怕终此一生,也不及黄万计了。”他解不出“玄古十算”,已不做“太乙分光剑”之想,何况当年击掌为誓,即便古太白愿意传他,他也无脸再学,一时心生凄凉:“我已尽力而为,但天资止于此地,想来爹爹黄泉之下也不会怪我。唉,我自忖不笨,那九道算题也难得出奇,无论放到哪本算经上,都是压轴压卷的题目,但我也一一解了。以我的本事,第十道算题根本是无法可解。小云说得对,世上无十全之事。”

这些日子,古廉初时常来看望,但都来去匆匆,愁眉不展,似有许多心事。李黄龙好转之后,他来得更少了。而古小云从那日之后再没来过。李黄龙呆了两日,烦闷寂寞,生出些走动的念头。他这些年只在天元阁与石壁前来回,许多地方都没去过。

步出房外,李黄龙恍恍惚惚行了一阵,竟然鬼使神差,又到了石壁之前,不禁哑然失笑,拍着石壁忖道:“终究还是放不下。不过,小云说得对,如今算不出,来日难道算不出来?但若是死了,连来日也没有了。”他这样一想,心中豁然开朗,抬眼看去,只见远处“两仪幻尘阵”运转不休,顿时心头一动:“当年我困于阵中,任人摆布。如今我通晓周天万象,阴阳易理,还会被困住么?”想到这里,有心试试,细观阵法,只觉一目了然,走进阵中,仿佛行于旷野,进退自如,心头真有说不出的舒畅惬意。

他四顾石像,想起当夜所悟的武功。这些年除了偶尔静坐炼气,倒是未加砥砺,而且一夜工夫,只学会了百十尊石像的功夫,其他石像都未来得及揣摩。当下伸展手足,练起以前那套“大贤心经”,哪知这一练之间,心中竟又电光石火般悟出许多前所未有的妙谛来,一时大感惊怔,再瞧石像,只觉所想所悟,与当日相较,何止高明了十倍。

其实道理十分简单,月神庭的武功以数术为根基,花流水武功纵然厉害,但无法脱离这个根基。若是花元茂发现石像之谜,也必然成为一代高手。只是他醉心算学,对武功兴致缺缺,但也因此留下许多精妙算法。李黄龙若非得他法意,哪能在区区五年时光解出九道算题。

李黄龙越是揣摩,越觉这些石像奥妙无穷,当下沉迷其中,日日呆在阵里,参悟石像武功。

数月时光一晃而过,李黄龙将八百圣贤像尽数练完,忽地发觉:原来石阵还有若干奥妙,仅看石像,彼此间总有些无法贯通,须得将石像在阵法中的方位变化融入武功之中,前招后式方得天衣无缝,发挥极大威力。他悟到这点,对这立像前辈的智巧端的佩服万分。

两仪幻尘阵以玄古三轮带动,由此也生出九般转法,交替变化。李黄龙由这阵法运转,变出一套身法。他将这身法练了数日,这一日跨出一步,忽地想道:“这一步如以九宫之位变化,或许更是巧妙。”想罢,他重新迈出,哪知本该四步的路程,却被他一步走完,一时大为震惊,蓦地想起一门功夫来。

李黄龙幼时虽顽劣好耍,但记性极好,有过耳不忘的本事。那一日,李德理讲述“三生归元掌”的精义,李黄龙虽未刻意去听,但仍记下大半,此时细加回想,竟还记得两三成。当时他听父亲讲解,全然不知所云,眼下略一思索,便觉况味无穷,当下就地画出九宫图,依德理所言,推演了半个时辰,便倾尽“生生术”的奥妙;然后再以“生生术”为根本,依次推演出“四四步”、‘梅花步’、‘天罡步’、‘大衍步’、‘伏羲步’,一直推到“九九归元步”,方才穷尽,李黄龙心中惊讶:“天下竟有如此步法,较之这石阵身法,似乎还要厉害一些。可惜我虽知其义理,但功力浅薄,无法走到九九归元的地步。”

他解到这里,只觉心胸舒畅,一时兴起,走出石阵之外——但见茫茫烟水间,数叶“千里舟”盘旋往来,正撒网捕鱼,舟子们悠然自得,以渔歌遥相唱和,清扬歌声穿云破空,响彻湖上。

李黄龙听了一会儿,抬头向两壁看去。只见山崖上两行巨字依然如故:“横尽虚空,天象地理无一可恃而可恃者唯我。竖尽来劫,河图洛书无一可据而可据者皆空。”

李黄龙心中反复吟咏,蓦然有悟:“所谓竖尽来劫,说的是逝者已矣,将来之事无人说得明白。河图洛书未卜先知,皆是虚妄;所谓横尽虚空,指的是天上地下变数甚多,没有任何事物当真可以依恃,能够始终依恃的唯有自我。这竖尽来劫,横尽虚空,不就是说:黄万计虽然看似不可战胜,但将来也未必不能胜过,但胜他的关键不在别人,只是在我自己。可惜我这五年来,只想着学别人的剑法,热脸尽贴了冷屁股。哼,难道我就不能凭一己之力,练出打败黄万计的武功么?”想到这里,他陡然看见一个崭新的境界,豪气顿生,禁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方觉自己嗓音粗了不少,再一摸嘴唇,细密绒毛微微扎手,原来忽忽五年时光,已让垂髫童子长成了英俊少年。

李黄龙心情一变,寻思道:“我解不出玄古十算,留在此地徒惹耻笑。”他萌生去意,转念又想道:“小云心肠好,这些年大约怕扰了我钻研算学,少来见我,也不知道她那怪病究竟怎样了。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方能见她,别人大可不见,她与花大叔定要打个招呼的。”他向梅影打听明白,得知古小云住在南方“幽禅苑”。他钻研算学已久,性子沉毅许多,不复幼年时那般轻浮跳脱,忖想着古小云好洁,便特意洗个澡,讨了身干净衣衫换上,然后将宝剑斜插腰间,观花望柳,一路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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