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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战羌虏

李薇薇坐了一会儿,忽道:“小色鬼,你没偷看吧。”李黄龙大觉泄气,哼声道:“没看!”李薇薇暗骂道:“小笨蛋,浑没半点胆子。”想罢双颊又热,啐了一口,却不知到底是啐李黄龙,还是不忿自身。又枯坐一阵,李薇薇忽地笑道:“小色鬼,趁着没人,我唱首曲子给你听,好不好?”李黄龙喜道:“好呀。”李薇薇见他急切模样,嫣然一笑,绽朱唇,启玉齿,对着滔滔江水展喉歌道:“牧草青青永驻留,走上千年不到头。海子连波大如天,子子孙孙喝不够。天上的白云全是羊,地上的山丘都是牛;一箭射下太阳来,放在床头省灯油。”

这首曲子原本俗野至极,但经李薇薇珠玉之喉一番歌来,竟然说不出的宛转好听,颇有绕李三日、勾魂摄魄之妙。李黄龙从未听过这般好歌喉,不禁痴了,在曲韵中回味了好久,才想起词来,问道:“这曲子是谁写的,也不怕吹破牛皮?”李薇薇雪玉般面颊上浮起一丝微笑,说道:“这首曲子就叫大话歌,是天山脚下的穷牧人唱的,只为太穷,所以指望牧场青翠,广大无极。海子湖比天还大,永不干涸,这样就可以万代千秋地放牧,不受迁徙之苦。但大多穷牧人都是帮人放牧,自己没有牛羊,于是看到白云就想到羊,看到山丘就想到牛。到得晚上,帐里没灯,又黑又冷,他们就想一箭射落太阳,放到帐篷里取暖照亮。”李薇薇说到这里,笑容忽敛,轻轻叹了口气。

李黄龙想到那些穷牧人的惨淡光景,也笑不出来。见李薇薇甚不开心,便道:“薇薇,你唱歌真好听,再唱一首好不好?”李薇薇撅嘴道:“我又不是勾栏里的姑娘,为啥只我唱,你也要唱给我听。”李黄龙为难道:“可我不会唱。”李薇薇笑道:“那你会做什么呀?”李黄龙想了想,道:“我会数星星。”李薇薇微颦道:“这也算本事,星星都在天上挂着,傻子才不会数!”李黄龙笑道:“我数得可与别人不同。”他伸手指着天上,道:“你瞧啊,那四颗星星连起来像什么?”李薇薇顺他手指瞧去,说道:“像石臼。”李黄龙又指道:“上面三颗呢?”李薇薇道:“像杵子。”李黄龙笑道:“旁边那四颗星像什么?”李薇薇双目一亮,拍手笑道:“啊哟,这个像人,这么一说,可不是一个人用杵子捣米么?”李黄龙道:“不是捣米,是杵药,这些星星有个总名儿,叫做仙人杵药。”说罢又一一指着诸星,说道:“那八颗星连起来名叫弧矢,如箭在弦;那个叫天船,那是天龟,那是轩辕,那是玉井,那是天刀,那是河鼓。嗯,那个么?是牛郎牵的牛,织女是那颗最亮的星子,身旁两颗小星星,是她的两个孩儿,是以光芒暗淡些……”

李黄龙随意指画星空,李薇薇随他指点,瞧得目不转睛,笑道:“真奇怪,以往瞧星星就是星星,倒没觉察到这许多人物牛马,亏得听你说了,方才知道。”李黄龙笑道:“这都是古人想出来的,不算我的功劳。”李薇薇瞥他一眼,心道:“这小色鬼不自夸,不居功,倒是难得。”游目望去,只见月射寒江,波光如练,澄空万里,星辉灿然。李薇薇只觉此景此乐从所未有,不觉握住李黄龙的手。李黄龙却沉醉星辰之间,竟未察觉。

二人携手并肩,望着夜空,说着星斗轶事,直聊到玉兔西斜,方才倦了起来,去到潭边,用大石搭了一圈围墙,摒拒野兽,而后盖了李薇薇携带的毡被,抵足而卧。

睡到半夜,李黄龙忽被一阵叫声惊醒,侧目望去,却见李薇薇闭着眼,双手虚空乱抓,似欲抓住什么,口里叫道:“师父,师父……”忽又扪住心口,面上露出痛楚之色,叫道,“师叔……别打了……别打了……”声音与先时不同,尖细稚嫩,好似女童声音,听在耳中,颇有些诡异。

李黄龙知她梦魇,顾不得誓约,摇晃她道:“薇薇……”李薇薇被他摇醒,但觉遍体冷汗,心儿剧跳,只欲破胸而出,忽想起梦中情形,不自禁悲从中来,扑入李黄龙怀里,哭道:“师父死啦……再也不要薇薇啦……不要薇薇啦。”李黄龙将她抱在怀里,软语道:“别哭了,那是做梦,当不得真的。”李薇薇连连摇头,哽声道:“不是做梦,师父真的死啦,埋在土里,再也见不到啦。”李黄龙吃了一惊,忖想李薇薇平日达观乐天,嬉笑自若,想不到她心里竟也有如许惨事,蓦然间,他想到亲手掩埋父亲的情形,胸中一痛,泪水夺眶而出,但知目前不宜大放悲声,只得强忍悲戚,劝慰道:“梦里不是还能见到么?”

李薇薇狠狠将他推开,怒道:“梦里是梦里,做得了数么?画的饼儿能吃吗?镜里的花儿能采吗?”说着又哭起来。李黄龙心道:“我怎么不懂?我还不是常常梦到爹爹妈妈。”瞧她脸上挂满泪痕,不觉怜意顿起,笑道:“画饼怎不能吃,你画在纸上,我连着纸一道吞下去。”李薇薇哭笑不得,啐道:“那我画在地上,你吃不吃泥巴?”

李黄龙道:“你画了,我便吃。”李薇薇瞧他神色严肃,知他变着法儿叫自己开心,忍不住扑哧一笑,低骂道:“臭小子,尽说大话。”如此一来,却不再哭,怔然半晌,叹道:“小色鬼,我梦里都说了什么?”李黄龙如实说了。李薇薇叹了一口气,道:“我这次来中原,本是要寻我师叔的。”李黄龙道:“投靠她么?”李薇薇摇头道:“不是,我要向她讨个公道。问她为什么要害死我师父。”李黄龙大吃一惊。却听李薇薇幽幽叹道:“我真不明白,那一天,师叔为何会突然变了一个人,一点都不像她了……”李黄龙不由问道:“变成怎样?”

李薇薇定定瞧着远处,缓声道,“那时,我刚满五岁,师叔突然从山外回来,脸瘦削苍白,似乎很是疲惫。她平日最疼我,每次回天山,总会带给我许多好玩的物事,好吃的东西,抱着我到处嬉戏玩耍。可那一次,我扑上去叫她,她却没笑一下,既不抱我,也不说话……”说到这里,低眉不语。李黄龙想了想,说道:“或许她遇到很伤心的事!”李薇薇叹道:“是呀,我也这么猜。可是师父至死,也不肯对我说明缘由,只说是一件大丑事,令师门蒙羞,不说也罢。”她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我见师叔对我冷冷淡淡的,心里好不难过,吃过晚饭,闷闷地就去睡觉,但怎也睡不着。过了一阵,就听到厅堂里传来争吵声。我心中奇怪,便蹑足过去,躲在门边偷听,却听师父说道:‘这一尸两命,太违天良了吧。’师叔却道:‘一尸三命又如何?都是活该。’师父似乎气极,喘着气道:‘好啊,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再不是大雪山的弟子,你做什么,与我再无干系。’师叔冷笑道:‘不须你逐我出门,只要将《梭罗指法》和《辟阳手》两本秘笈传给我,我转身便走。’师父也冷笑道:‘传给你,你又去害人么?我活着一日,你就别想。而且,今日我要废了你,教你从今往后不能动武。’师叔笑道:‘好师姐,你可真狠心。’说罢,厅堂中便传来极快的风声。”李黄龙失声道:“她们打起来了?”

李薇薇道:“是啊,我从门缝向外瞧,只见师父与师叔身影飘飘,各使‘花神手’,斗得快极。那时我似懂非懂,还当她们和平时一般,拆解掌法。斗了一阵,师父使出梭罗指,点了数下,师叔抵挡不住,忽地笑了一声,向我这方掠来,只一掌就震破房门,将我抓在手里。”李黄龙叫道:“这厮好毒。”李薇薇柳眉倒立,忽地嗔道:“嚷什么?她再毒,也轮不到你骂。”

李黄龙不知她为何生气,颇觉委屈,但这个当儿,又不好与她斗嘴,只得忍着。却见李薇薇骂过这句,又托了腮,望着暗处发怔,玉颊上挂着淡淡忧伤,半晌才叹道:“那时候,师叔抓着我,笑着说:‘好师姐,你用梭罗指啊,怎么不用啦?’师父怕伤了我,只好说道:‘你将她放下了,有话好说。’师叔笑道:‘师姐端地爽快,先把秘笈拿来。’师父看了我一眼,神色犹豫,但终究从袖里取出两本泛黄的小册子。师叔接过收好,笑道:‘师姐,对不住得很’,忽地出掌,打向师父胸口,口中笑着道:‘你若躲了,这一掌可就落到薇薇身上了。’师父本要躲的,一听这话,只得不躲不避,挨了这掌,倒退了好几步,身子也摇摇晃晃。师叔又笑道:‘果然师徒情深,可太笨了些儿,为人若不狠心手辣,只会受欺,常言说得好:恶人做到底,斩草须除根。’说罢又是两掌,打在师父身上。师父怕连累我,竟……竟连挨了三掌,也不还手……”说到这里,又流下泪来。

李黄龙忍不住问道:“后来呢?”李薇薇抹了泪,哽咽道:“我那时小,什么也不懂,见师叔笑眯眯的,还当她们玩闹,直瞧见师父口角不断淌出血来,才害怕起来,哭道:‘师叔别打了,别打师父了。’师叔听见叫声,身子颤了一下,低头望了我一阵,忽地长长叹了口气,将我放下,出门去了,从那以后,再也没回过天山。可师父硬受三掌,身负重伤,从此也再没好过,去年内伤复发,一病不起……”说到这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李黄龙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搂住,心忖道:“那坏人倒还有点儿良心,听薇薇一叫,竟然罢手了。”想着也替李薇薇后怕。此时天光渐白,李薇薇哭得累了,靠在他肩头,迷糊睡去。正当此时,李黄龙忽觉地皮震动,接着听得蹄声,举目遥观,只见十余骑人马飞奔而来。李薇薇也闻声醒来,轻哼道:“姓楚的又追来了吗?”牵了李黄龙,伏在石块之后。

须臾间,马队逼近江岸,借着初露晨曦,只见为首之人,竟是在“醉也不归楼”遇上的那个蓝袍汉子,只见他人高马壮,肩上挂着一张五尺大弓,顾盼之间神威凛凛。那群汉子纵马来到江边,停了下来,有人叫了一声,李黄龙听出是吐蕃语:“大将军,没船过江了。”

蓝袍汉子眺望江水,忽地双眉一挑,以吐蕃语沉声道:“上山坡,背水列阵。”众大汉哄然应命,呼啦啦纵马驰上一片缓丘,下马分作两队,一队屈膝弯弓,指定来路,另一队立在后方,引弓站立。蓝袍汉子也跳下马来,挽弓伫立,任凭江风吹起衣衫,身子却如渊渟岳峙,一动不动。

李黄龙听其说话,似是为人追迫。念头尚未转完,便听来路上马蹄声又响,数十骑人马呼啸而来,骑士衣衫杂驳,均是唐人装束,大约瞧见这群汉子被江水拦住去路,一齐高声欢呼,一阵风冲到山丘之下。蓝袍汉子觑得分明,喝道:“放箭。”弓弦骤响,一排箭迎着来骑射去,只听悲嘶声起,数匹战马中箭,前蹄屈曲,将主人颠了下来。此时间,山丘上第一队大汉罢手,取箭上弦,后一排大汉跨上一步,锐箭早出,这次却是直奔其人。只听数声惨叫,那些堕地骑士躲闪不及,顿有伤亡。

那两排大汉进退之间,俨然合于法度,先射马,后射人,少有虚发。转瞬间三轮箭罢,唐人骑士已死伤二十余人,有人高声叫道:“贼子弓箭厉害,暂且避退。”众骑士抓起死伤同伴,旋风般向后疾退,退避之间,又折数人。

唐人退出一箭之地,稳住阵脚,商议一阵,些许人持盾牌走在前面,其他人持刀抡枪,徒步相随。坡上大汉被盾牌所阻,无奈停射,纷纷拔出腰刀。那蓝袍汉子一声冷笑,忽地挽起五尺大弓,大喝一声,一箭射出,那支箭比寻常羽箭粗大一倍,箭干包裹铁皮,十分沉重,但饶是如此,去势依然无比凌厉,射中一人小腿,那人吃痛惨哼,手上盾牌略偏,蓝袍汉子第二箭趁隙而至,正中那人额头,贯脑而入。两方人马见此威势,禁不住齐齐发了声喊。

蓝袍汉子弓弦一拨,又一箭射向一个壮汉咽喉。那人举盾格挡,却挡不住箭上巨力,闷哼一声,后跌数步,眼前箭芒乍闪,二箭又至,他眼疾手快,左手钢刀横出,却听“当”的一声,钢刀从中折断,那箭镞也应声而折,但箭杆去势不衰,仍然没入他咽喉。

蓝袍汉子强弓重箭,连毙二人,唐人大多胆寒,逡巡不前。这时忽听一声长啸,一人掠出人群,左手持盾,右手执枪,直奔缓丘而来。那蓝袍汉子箭出连珠,嗖嗖嗖发出三箭,那人枪盾左右遮拦,竟将来箭一一挡飞,来势不止,奔抵山丘之前。坡上大汉齐喊一声,纷纷持刀冲下。

那人见状,喝声:“滚开!”枪花一抖,便刺倒一人,转身再喝一声,又刺死一人。蓝袍汉子心中大凛,这十三名手下都是身经百战、千中挑一的好手,谁想遇上这人,一个照面也抵挡不住。唐人见首领显露神威,无不精神大振,鼓噪着向山丘扑来。蓝袍汉子浓眉一扬,已有决断,竟不理会那持枪高手,挽开巨弓,箭如紫奔电走,尽往他身后唐人招呼。

那持枪者耳听得身后同伴惨叫不绝,惊怒交迸,急欲抢上山坡,与那蓝袍汉子交锋。但眼前的壮汉偏偏悍不畏死,前仆后继。持枪者焦急无比,枪法更趋凌厉,喝一声刺死一人,待喝到第十三声,一众大汉尽被搠翻。那人奔上缓丘,回头一瞧,不禁心胆欲裂,敢情坡下尸横遍地,竟然再无半个活人。

这一番杀戮宛若电光石火,李、柳二人远远瞧着,神魄俱夺,浑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枪法箭术,不由得对望一眼,均觉对方掌心之中,湿漉漉的,满是汗水。

坡上二人对峙半晌,那持枪者忽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啸,声震大江,悠悠不绝,那人一声啸罢,厉声道:“贼酋,你射得好!”此时东方已白,晨曦照亮那人形貌,只见他紫面长髯,眉飞入鬓,眼似两弯冷月,尤显凛冽之威。

蓝袍汉子也抛开弓箭,将一口单刀取在手中,淡然道:“足下枪法也好!敢问现在唐军中居于何职?”那人冷笑一声,啐道:“老子既没得做官的闲心,也受不得做官的闲气。”那蓝袍汉子面露讶色,皱眉道:“足下如此人才,竟然流落江湖,可惜!可惜!”那人冷笑道:“惜你娘个屁,那鸟官儿有什么好当?老子浪迹江湖,方才逍遥自在。”蓝袍汉子不以为忤,微微笑道:“足下枪法绝世,若能投入我大元,当可横行天下。”那人没料他当此之时,竟还敢游说自己,不禁哑然失笑,大声道:“好你个臭羌虏,我不杀你,你倒来说我。废话少说,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忽地丢开盾牌,将枪戳在左畔,自腰间取下一个葫芦,咕嘟嘟喝起酒来。

他虽然仰天喝酒,破绽百出,但偏偏气势俱足,叫人莫知所攻。蓝袍汉子见那杆金枪长可齐肩,枪尖金芒毕露,只因才杀过人,隐隐透着血光。枪缨也为金色,枪杆通体点染碎金,旭日一耀,宛如出水龙鳞。蓝袍汉子心一动,蓦地想起一个人。

那人喝罢酒,眉间微醺,想起同伴尽殁,不由得悲愤骤起,将葫芦猛然一掷,缓缓道:“百年新封酒,万古杀人枪!”声音沉郁无比,蕴藉了极大悲愤。蓝袍汉子哈哈笑道:“百年之酒,岂为新封?活人似春来草长,杀人如秋叶凋落,因时而动,又何来万古?”那人大拇指一跷,笑道:“好贼酋,有见识。可惜龙某酒少,要么当须敬你一斗。”蓝袍汉子浓眉一挑,脱口叫道:“龙某?莫不是枪挑东南?”

那人冷笑道:“不错,老子就是龙入海。”李黄龙只觉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何时听过。只听龙入海又道:“不过,你虽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要知妇人能生出儿子,丈夫能养出闺女,天者清虚,却有日月之实,地者浊实,乃有空谷之虚。万物既然自相矛盾,何不能有百年新封之酒,万古杀人之枪?”这数语奇突,蓝袍汉子眉间闪过一丝迷惑,只此一瞬,气势上倏现破绽。龙入海等的便是这一刻,大喝一声,枪缨抡圆,枪尖疾吐,赫赫如骄阳腾空,勃勃如怒龙昂首,气势千钧,直锁蓝袍汉子咽喉。

霎时间,忽见那蓝袍汉子单刀疾起,刀脊磕中枪尖,嗡然声响,噔噔噔,二人同退三步,竟是功力相当,不分高下。龙入海一扫狂态,瞧了瞧手中金枪,又望着那蓝衫汉子,颔首道:“好刀法,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原来蓝袍汉子那一丝惑色竟是欺敌之策,实则并无破绽,若非龙入海留有后着,势必被他卸开金枪,单刀抢入,劈个正着。龙入海不想他貌似雄壮,心机却一深至斯,不由得精神凝定,再无轻敌之念。蓝袍汉子暗道可惜,口中笑道:“敢情阁下也通兵法?”龙入海冷笑道:“略知一二。”突地疾若惊风,噔噔噔踏上三步,每一步均是气势慑人。

蓝袍汉子冷冷瞧着金枪枪尖,横刀于胸,双足如与大地相融,凝如山,沉如海。刹那间,龙入海一声怪啸,金枪陡振,若乱莺出巢,扑将过来。蓝袍汉子直待枪到胸前,方才挥刀横劈,嗡的一声,刀枪绞击,光散影乱,一时间,两人各逞绝技,在丘顶上斗成一团。

李黄龙从旁观看,那二人出手奇快,初时全然瞧不明白,但看得久了,却也隐隐瞧出一些门道,龙入海的枪法看似繁花乱锦,实则神气凝固,余势绵绵不穷。蓝袍汉子的单刀变化较少,刀光几被枪影掩盖,但每一刀绝无多余,均是用在适当之时、适当之处。

两人险象环生,斗到七八十合时,山丘上人影一乱,忽听龙入海骤喝一声,枪影顿消,金枪形神如一,直奔那蓝袍汉子胸口。

谁料蓝袍汉子也大笑一声,不挡不避,反而丢开单刀,李黄龙转念不及,金枪竟已被蓝袍汉子左手攥住,右掌如电掠出。要知龙入海精气神尽系于金枪枪尖,全未料到对手当此生死关头,竟会弃刀用掌,并且掌法之强,尤胜刀法。仓促间躲闪不及,被蓝袍汉子连环两掌击在胸口,不自禁倒退六步,跌坐在地,但饶是如此,蓝袍汉子仍未避过那一枪,金枪刺入左胸,顷刻间,蓝衫已被鲜血殷透。

龙入海吐了两口鲜血,双手撑地,欲要挣起,但却终究不能。蓝袍汉子也足下踉跄,摇晃数次,举手拔出金枪,创口顿时血如泉涌,蓝袍汉子也不瞧伤势,双目凝视金枪,点头道:“好金枪,可有名号?”龙入海微喘数下,抬起双眼,目中尽是倔强之色,嘿笑道:“有名号,便叫龙入海。”蓝袍汉子一怔,哈哈笑道:“好,枪如其人,果然壮哉。”

龙入海咝咝吸了口气,忽地咬牙道:“你掌法既然胜于刀法,方才为何舍掌用刀?”蓝袍汉子叹了口气,摇头道:“你既知示之以弱,击之以强,就不知‘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么?你枪法千变,我只须弃刀用掌,一变足矣。”

这两句话出自《孙子兵法》,均道兵法诡诈之意。龙入海呆了呆,暗道:“虽不知此人身份,但他有此将才,今日不死,势必后患无穷!”奋力一挣,却起不得半分,不由得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凄凉之意,一声笑罢,喃喃念道:“细雨初歇,落红飘零,龙入大海,三奇除名。”语声渐微,身子陡弛,溘然而逝。

原来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另二奇姬落红、莫细雨早年丧于黄万计之手,他今日一死,“南天三奇”自此除名了。

蓝袍汉子虽然胜出,却也没料到龙入海这最后一枪如此猛利,掌心油皮虽脱了一层,仍挡不住这夺命一击。他起初尚能忍耐,时候一久,只觉创口疼痛难禁,肺中空气外泄,痛如烈火烧灼,摇晃数下,终于不支坐倒,呼呼喘气。

李黄龙见状,方要起身,忽听远处又传来蹄声。不一时,只见四骑人马驰到近前,李、柳二人看清骑者模样,微感吃惊,敢情来的不是别人,却是脱欢主仆四人。脱欢脸色兀自苍白,其他三人气色也甚灰败,显然内伤未愈。

四人瞧着地上死尸,神色惊疑不定。脱欢顾盼一番,忽向那蓝袍汉子笑道:“大将军,好本事!”蓝袍汉子冷冷瞧着他,面色煞白,却不发一言。脱欢见他伤重,心中暗喜,哈哈笑道:“没料到大将军竟与本王不谋而合,也来南方刺探军情。看来大将军此番必是胸有成竹,稳夺帅印了?”

蓝袍汉子心中雪亮,心知定是脱欢出卖自己,惹来南朝高手追杀,现下自己所处境地,较之方才更险三分,可惜伤势太重,莫说奋力一战,举手抬足也有不能,转念间,忍痛一笑,淡然道:“圣上既令千岁与我各自拟定方略,以定帅位。诚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焉能妄加猜测,须得亲眼瞧过,所拟战策方能贴切。”

脱欢听他神态从容、语气平静,不似重伤模样,心下生疑,瞧他一阵,哈哈笑道:“可惜,过了今日,小王怕是坐定了这个帅位了。大将军承让之情,小王必然铭记在心。来日南征得胜,定当烹羊宰牛,祭拜将军于黄泉之下。”说罢,向三名随从使了个眼色。三人各提兵刃,翻身下马。要知这蓝袍汉子武功雄强,换作平日,三人联手也未敢言胜,但眼前他身遭重创,任中一人也可取他性命,只不过脱欢猜不透对头虚实,故而派出三人,以防万一。

李黄龙见状,寻思道:“这四王子是个大大的坏人,这蓝衣人是他的对头,想必是个好人。”他年少识浅,对善恶之分不甚明白,主意一定,忽地起身笑道:“四王爷,你的肋骨还疼么?”李薇薇见他起身,也只好随之站起。

脱欢循声一瞧,脸色大变。他在姑苏被九如捉弄,断了两根肋骨,虽得名医疗治,仍觉疼痛,只为除掉这蓝袍汉子,始才抱伤前来。哈里斯等人也均变色。他三人同样内伤未愈,并且才吃过李、柳二人苦头,败军之将,委实不足言勇,未及交锋,先已有些怯了。

脱欢神色变幻数次,哈哈笑道:“是你们啊!躲在石头后面做什么?哈哈,莫不是……”李薇薇轻哼一声,忽道:“你胡说一句试试……”脱欢本想戏辱二人几句,闻言面色一沉,不敢再言,他权衡利弊,自忖有此二人,输多赢少,无奈暂且忍住恼怒,望蓝袍汉子哈哈笑道:“大将军,既然如此,咱们就此别过,只愿将军福缘深厚,安然返回大都。”

蓝袍汉子不动声色,淡淡地道:“千岁走好,小将不送了。”脱欢瞪着他没,脸色青白不定,忽地嘿笑一声,转过马头,其他三人也恨恨上马。四人挥鞭夹马,望来路奔去。

蓝袍汉子瞧四人去远,才拱手道:“多谢二人援手。”李薇薇冷哼一声,道:“小色鬼,我们走吧。”李黄龙道:“他伤势颇重,若不救治,只怕活不了的,见死不救,总是不好。”李薇薇啐道:“你想做菩萨么?哼,这人打斗时使奸弄诡,不是好人。”李黄龙笑道:“说到使奸弄诡,你我也称得上?”李薇薇道:“可他杀了好多人。”李黄龙道:“龙入海不也杀了许多人么?他不杀人,人便杀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蓝袍汉子曾在“醉也不归楼”为他说话,李黄龙深感其德,对他极有好感,再说少年人锐意进取,往往崇拜强者胜者,李黄龙也不例外,眼见蓝袍汉子英雄了得,钦佩不已,不愿他死得如此窝囊,是以有意无意总为他辩护。李薇薇辩他不过,气得顿足道:“但他是吐蕃人,吐蕃人又凶又坏,都不是好东西。”

李黄龙脸色一变,拂袖道:“好啊,这么说,我妈就是吐蕃人,那我也不是好人。”说罢便向蓝袍汉子走去。李薇薇一愣,急道:“小色鬼你气什么,我又不认得你妈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是吐蕃人。”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塞给李黄龙,轻哼一声,道:“这瓶金创药,你且试试。”李黄龙也未当真恼她,随手接过,给蓝袍汉子敷上,那金创药乃大雪山圣药,十分灵验,顷刻间便止了血。蓝袍汉子点了点头,含笑道:“多谢二位了。”李薇薇念起酒楼中与他斗嘴之事,兀自不平,冷笑:“你这男子汉大丈夫,到头来,还不是要我小女子来救。”蓝袍汉子却也不恼,哈哈笑道:“姑娘说得是,二位救命之德,颜人白终生难忘。”

李薇薇奇道:“你明明是吐蕃人,怎却叫个汉人名儿。”颜人白淡淡笑道:“北地胡汉如一,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李薇薇心中生疑,料想再行追问,这厮也不会吐实,是以暂且忍住,心中暗自警惕。

李黄龙为颜人白裹好伤,道:“你若要过江,咱们大可同行。”却听李薇薇道:“小色鬼,我想了想,还是不过江得好。”李黄龙道:“哪去哪里?”李薇薇吐舌一笑,道:“紫、楚两家都知我马快,必当本姑娘会过江走陆路。哼,我偏不过江,给他来个乘船西上,杀奔紫云阁的老巢。”颜人白目光闪动,拍手赞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好俊的主意。”李薇薇哼了一声,也不正眼瞧他,说道:“小色鬼,我问你,我们去紫云阁,也要带上这厮么?”李黄龙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总不能救人救一半,丢下不管吧。”李薇薇噘起嘴,轻哼一声,道:“由得你。”李黄龙得她应允,心中欢喜,牵来一匹战马,将颜人白扶上马背。颜人白扫视同伴尸首,忽地神色一黯,叹道:“小兄弟,这十三铁卫随我南征北战,立下无数功劳,今日又为我而死,叫人十分难过。在下身子不便,相烦你挖个坑,将他们好生葬了。”

李黄龙暗道:“这十三人护主而死,义气深重,这个忙不能不帮。”当下拔出铉元剑,挖了一个大坑,将那十三名大汉埋了。颜人白又瞧了一眼龙入海,叹道:“此人豪气干云,枪法了得,堪称我生平敌手。小兄弟,你代我将他也安葬了吧。”李黄龙对这龙入海的武功豪气十分佩服,点头道:“对,他也是好汉。”挖了一坑,将龙入海埋好,削石为碑,镌刻其名。

如今多出一人,李薇薇不便与李黄龙嬉笑打闹,诉说体己话儿,心中大不乐意,冷冷瞧他忙碌,也不帮手。

安置已定,三人沿江而行,走不多时,便瞧见一座码头,桅杆林立,白帆好似片羽。尚未走近,迎面走来一个艄公模样的瘦小老者,山羊胡须,手臂上青筋暴突,未至先笑道:“三位要坐船么?小老儿的船是五丈大船,又快又稳,包你坐得舒服。”边说边指着江上一艘大船,船头坐着一个年轻人,斜眼正向这边观望。

李薇薇笑道:“老爷子,我们去江陵,什么价钱?”老艄公冷不防揽了一桩大生意,不禁喜逐颜开,生出二个指头道:“去江陵,十二两银子。”李薇薇嫣然笑道:“我先给你五两定金,到了鄂州,再付其余。”说罢拿出一块碎银,递给老艄公。老艄公大喜,向那年轻人招呼道:“凫儿,生意成啦。”说罢,当先引路,正走两步,忽听身后李薇薇惊呼道:“啊哟,快闪。”老艄公只觉背后疾风掠来,不及转念,慌忙左闪,方才跳开,便见胭脂马从身边一掠过去,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李薇薇抢上两步,挽住马缰,歉然道:“老爷子对不住,这疯马儿突然发了性。”老艄公干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姑娘下次将马拴牢些。”转身仍走前面。李黄龙与李薇薇对视一眼,步子一缓,落在后面,李黄龙低声道:“这老头有功夫的。”李薇薇道:“是啊,我瞧他招子里精芒偶露,才叫胭脂上去试他,果然就试出来了。”李黄龙嗯了一声,皱眉道:“还有了,他见颜人白浑身是血,既不问上一句,便装我们上船,岂非大大不合情理。”

李薇薇轻笑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咱们将计就计,就此上船,瞧他弄什么把戏。”李黄龙也有此念,笑道:“好。”二人都是胆大包天之辈,一拍即合。颜人白隐约听见二人商议,不由眉头微皱,自将伤口裹得更加紧些。

三人牵马上船,那年轻人迎上来,只见他身着麻布衣衫,黝黑皮肤,死眉死眼,定定瞟了李薇薇一眼,便低下头去,解开缆绳。

众人进舱坐下,那老少二人船头船尾招呼一声,船夫升帆起锚,驶到江心,向西行去。一路无话,李薇薇夜里未曾睡足,困了上来,伏在李黄龙肩上打盹,颜人白始终不发一言,只是运功调息。李黄龙无人说话,闲极无聊,抓了块木屑,着地写出算题,自解自答,自得其乐。

行了一程,将近午时,那老艄公捧了一钵热腾腾的鱼汤进来,搁在桌上,笑道:“江上人家,没什么待客的,这鲜鱼炖汤还算凑合,大伙儿都尝尝!”李薇薇闻声醒来,嗅得羹汤香气,笑道:“没有酒么?”李黄龙皱眉道:“你还喝酒?没醉够么?”李薇薇在他背上打了一拳,嗔道:“要你多管。”那老艄公笑道:“酒也有一些,我这就去拿!”李薇薇气恼道:“罢了,被他一说,再大的酒兴也没有了。”那老艄公打了个哈哈,道:“各位慢用。”却站在一旁不走,李薇薇转眼笑道:“老爷子若有事,不妨先去。”老艄公一愕,笑道:“好好,我去掌舵,你们用完了,我再来收拾。”说罢转身出舱去了。

李薇薇见他背过身子,极快地取出一块手帕,撕成三块,悄悄塞给其他二人。三人对视一眼,有会于心,起身围到桌边,各自举勺喝了几口。李薇薇蓦地手一颤,将勺子里的汤溅在李黄龙衣袖上,啊哟一声,立时伸手来抹,李黄龙也低头来擦,两人趁此机会,将鱼汤吐在手帕上。颜人白装作肺部伤势未愈,边喝边咳,将鱼汤全都浸在掌心。

李薇薇笑道:“这鱼汤恁地鲜美,可要多喝些。”说到这里,似要举手舀汤,却忽地身子一晃,以手扶额,颤声道:“小色鬼,我……我头昏得紧……”李黄龙也身子摇晃,露出迷糊之色,道:“我也是……怎么瞧人都成两个了?”两人话未说完,颜人白已伏在桌上。两人也跟着伏倒。

只听舱外一声大笑,脚步声杂沓,似有几个人并肩入舱。只听那老艄公笑道:“昨晚才收到靳大侠的飞鸽传书,要咱们江淮豪杰拦截羌虏大官,没料到今日就撞到点子。我一瞧这厮满身血污,便猜到了九分。哈哈,凫儿,这叫做‘撒下漫天网,专拿过江龙’,老天有眼,合该我白三元立此大功,在江湖上露脸。”

却听那年轻人笑道:“爹啊,该当没抓错吧?”语声却不似他外貌那般老成,大是轻佻。白三元笑道:“凫儿,教你个乖,这羌虏的弓唤作组合弓,与南方弓箭制式不同,能射八百多步。”说罢只听弓弦响动,似有人在翻看颜人白的强弓。却听那白凫笑道:“果然不错,爹爹端地见多识广。”白三元笑道:“老爹我这‘九头鼋’的绰号是白叫的么。嗯,你们两个,先把这染血的羌虏捆起来。”

两个船工七手八脚将颜人白抱起,准备捆绑,白凫道:“爹,这少年和雌儿怎么处置?”白三元道:“想必也是一伙的,全都绑了,向靳大侠请功。”却听白凫咕嘟嘟咽了口唾沫,嘻嘻笑道:“爹,这雌儿生得好俊,赏给我做媳妇儿吧。”

白三元啐了一口,笑道:“你小子倒有些眼光,这小娘皮生得当真赛似天仙,嘿,没想到羌虏婆娘里竟也有此货色。但所谓胡汉不两立,羌虏婆娘玩玩便可,做媳妇大可不必。”白凫喜道:“多谢爹爹。”却听白三元咳嗽一声,低声道:“这女子怕有武功,须得先废了她的功夫。事后也千万莫要留下把柄,坏了咱白家的侠名。”

白凫轻笑道:“孩儿省得,爹爹只管放心。”走到李薇薇身前,伸手欲抱,李薇薇听得这对父子对答,已然恨到极点,待得白凫儿弯腰,早已运足十成“冰河玄功”,娇叱一声,玉掌陡出,嗖地击中白凫心口。白凫不及惨哼,身子抛出丈余,五脏俱裂,顷刻毙命。

剧变忽生,白三元目定口呆,李薇薇下手不容情,倏地纵起,一掌向他击到。李黄龙也跳起来,将两个船工点倒。颜人白顾念大局,虽被捆绑,也没挣扎一下。此时听得动手,方才睁眼。李黄龙拔出剑来,将他身上牛皮索割断。斜眼望去,只见白三元已被李薇薇一轮拳脚,打得左支右绌,直向舱外退去,颜人白见状,脸色微变,沉喝道:“别让他下水!”

李薇薇惊悟,正要立下杀手,却听“扑通”一声,白三元仰首跃入江中。李薇薇暗叫:“糟糕。”只见白三元从江里冒出头来,手持一对蛾眉分水刺,神色狰狞,厉叫道:“他妈的小娘皮,老子叫你铁王八落水,一沉到底。”说着没入水中。颜人白喝道:“不好,这厮要凿船!”李薇薇一愣,只觉船身一震,白三元已然动手,李薇薇不通水性,急得跺脚。忽见李黄龙奔上前来,不及脱衣,一个鱼跃钻入江里,水花四溅。

白三元正施手段凿船,忽觉水波震动,一转眼,却见李黄龙潜了过来,他不敢大意,回身迎敌。只见浪花飞溅,载沉载浮间,两人斗得难解难分。

水下不比岸上,再高深的武功也使不出来。李黄龙水性虽然不弱,只在小溪小河中游过,白三元却是江上大豪,何况拿着蛾眉刺,更占便宜,片刻间,李黄龙便挨了一脚,招架不住。又斗数合,着白三元一刺掠腰而过。李黄龙痛得呛了一口水,拼命挣出水面,游向小船。白三元划出数丈,眼见李黄龙近在眼前,厉喝一声,峨眉刺乍起乍落,向他后颈扎到。

李薇薇见李黄龙危殆,惊得叫出声来。正当此时,忽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快似闪电,直奔白三元面门。白三元忙里使了个“狮子摇头”,让过头脸,肩头却被一箭贯穿,血水四溅。白三元忍痛瞧去,只见颜人白站在船边,又将一支箭搭在弓上。白三元魂飞魄散,匆忙潜入水底,那支箭破空而来,随他钻入水底,正中背脊,鲜血顿时咕嘟嘟冒出水面。但颜人白伤势太重,箭上威势较之平时百不及一,箭矢又被江水所阻,是以虽然中的,却不致命。饶是如此,白三元仍觉阵阵乏力,只想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舍了大船,拼死潜了一箭之地,方才钻出水面,向着江岸泅去。

颜人白连发两箭,创口迸裂,鲜血急涌,蓦地一阵晕眩,丢弓弃箭,瘫坐在地。李薇薇放下缆绳,将李黄龙拉上,见他腰上血痕宛然,心知再偏两寸,势必刺穿肝脏。李薇薇大觉后怕,对颜人白感激不尽,见他旧伤复发,忙取金创药给他敷上。颜人白面色苍白,淡淡笑道:“生受姑娘了。”他救了李黄龙一命,李薇薇心中对他已然不同先前,嫣然一笑,转身给李黄龙裹伤。俄顷,包裹已毕,三人入舱,李薇薇余怒未息,飞起一脚,将白凫的尸身踹入江里,又望着那两个船工,柳眉倒竖,那两人面无人色,一人慌道:“各位饶命,我们都是为白三元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另一人却吓得痛哭流涕。

李黄龙见二人可怜模样,心头一软,说道:“眼下大船无人掌控,莫如让他们戴罪立功,送我们一程。”李薇薇瞪他一眼,道:“他们说话不尽不实,你让他们送你一程,哼,送你去阴曹地府还差不离。”颜人白浓眉一蹙,道:“不错,斩草须除根,莫留后患。”不待二人答话,倏地绰起单刀,刷刷两刀,两个船工顿时身首异处。他出刀快极,李黄龙阻挡不及,失声叫道:“你……你做什么?”颜人白瞧他神色,微感诧异,含笑道:“这二人用也不是,放了又泄漏我等行迹,是以一刀杀了,最为妥当。”李黄龙怒道:“白三元都走了,还有什么行迹没泄?这两人不会武功,又能有什么害处?”颜人白摇头道:“小兄弟,你涉世未深,有所不知。这世上许多不会武功的人,作起恶来,比会武功的还要厉害十倍。”

李黄龙听得一怔,这道理他却是第一次听说,他从小便受母亲教诲,只知武功越高越是厉害,故而打心底不信,冷然道:“你莫要狡辩,杀害无能抵挡的人,就是不对。”颜人白望着他,神色变幻数次,忽地笑道:“好,好,算颜某有欠思量,小兄弟,我向你赔个不是。”说罢当真唱了个喏,李黄龙虽瞧他满脸和气,却不知为何,总觉不大舒服,转身出了舱,坐到船尾,大生闷气。

不一阵,李薇薇轻手轻脚,坐到他身边来,柔声道:“小色鬼,别气啦。你想,若非咱们早早看出破绽,当真被人算计,会有多惨?”想到方才白氏父子之言,不由打了寒噤。又道:“颜人白虽不好,但总救了你一命。再说,那两个船夫随白三元在江上劫掠客商,作了不少孽,今日送命,也不冤枉。”

李黄龙沉默一阵,点头道:“罢了,我救他一命,他救我一命,大伙儿扯了个直,从今往后,两不相欠。”李薇薇拍手笑道:“说得对,待他痊愈,咱们就送他上岸走人,然后再去偷盗铁盒。”说到这里,她微有难色,偷瞧着李黄龙脸色,细声说道:“可是小色鬼啊,当下船搁在江心,怎么办好?”李黄龙白她一眼,闷声道:“谁教那姓颜的没脑子,竟把船工杀了?”他想了想,起身道,“薇薇你来升帆,我来掌舵摇橹。”

李薇薇奇道:“你会摇橹?”李黄龙笑道:“不会就学,谁又生来会的。”李薇薇将信将疑,纵上舱顶,扯起风帆。李黄龙也拽起铁锚,操舵而行,他虽未掌过舵,但于机械极有天分,一瞧一试,便知窍门,摇其舵来,竟也似模似样,将船儿驶得翩翩悠悠,溯流而上。

李薇薇在高处瞧见,不由得笑弯了腰,说道:“鬼灵精,你这个舵掌得好,索性派你做个艄公,载客赚钱吧。”李黄龙不甘示弱,也笑道:“好啊,我做艄公,你就做船娘,每天补网打鱼。”李薇薇正坐在舱顶,摇着双腿,啐道:“你想得美,鬼才给你做船娘呢。”两人一高一低,你一言我一语,彼此打趣说笑,行至半晚,李黄龙方才放锚。三人在船上搜出些食物,草草吃了。李黄龙不待天黑,便转到船尾,李薇薇不愿与颜人白独处,也跟上来,见李黄龙砍下一段桅杆,又砍断铁锚二足,和木板捆在一处,再用绳索牵引绷转,悬在空中。李薇薇瞧得纳闷,忍不住问道:“小色鬼,你做什么?”

李黄龙不答,捆扎已定,才起身笑道:“白白告诉你,可没门儿,你让我亲一口,我才跟你说。”他本是说笑,没料到李薇薇当真点头道:“好啊,说话算话。”李黄龙一怔,皱眉道:“你自个儿答应的,可不许说我违约。”李薇薇小嘴弯弯,脸上似笑非笑,轻轻点了点头。李黄龙又惊又喜,自从巨钟之后,二人就从未当真亲近过。一时间,他只探长脖子,在李薇薇脸上吻了一下。

李薇薇忽地张眼,将他推开,嗔道:“你这一口,要亲到什么时候?快说快说,这个到底是什么?”李黄龙脸涨地通红,讪讪道:“这是个机关,叫做‘鬼哭神嚎二连环’。白三元既然走了,必会泄漏行迹,只怕是过不多久,便有对头找来。”李薇薇笑道:“你想得倒长远,但为何叫这个名儿?”李黄龙指着地上七八条绷直的绳索,口说手比,道:“若是绊着这些绳子,便会被绳子套住双脚,这木块铁条就会砸来,将来人打下水去。”李薇薇道:“这堆破木头断绳子有这般厉害?我才不信。”眼珠一转,喝道,“鬼哭神嚎。”突然伸手,在李黄龙身上狠推一把,李黄龙猝不及防,倒退数步,足下绊住一根绳索。只听咻的一声,绳索顿然圈转,将他足颈套牢,与之同时,那根木铁捆成的巨棍骤然弹出,带着无俦劲风,向李黄龙面门扫来。李黄龙不及转念,身子向后一仰,向江中跃去,巨棍堪堪从他鼻尖掠过,足颈绳索则随他放长,忽地断裂,只听扑通一声,李黄龙掉入江里。

李薇薇没料到这机关如此厉害,不禁愣住,直待李黄龙呼喊,才放下绳索,拉他起来。李黄龙湿淋淋爬上舱板,怒道:“你要我命么?”李薇薇心里虽然后悔,嘴上却不肯服输:“谁让你趁机要挟我。再说,谁知道这机关真有这般厉害?我还当你吹牛!”李黄龙一时语塞,想想自己借机要挟,也有不对,半晌方道:“说起来,这机关还不够厉害。”李薇薇见他扯开话题,冷哼一声,也不过分相迫。李黄龙转入舱中,见颜人白不在,便将他的羽箭抽来十来支,再把绳索巨木重新绑好,但绳索走势却与早先略有不同,捆绑已定,再将羽箭一一绷在绳索之间,指定船外,然后用帆布盖好。李薇薇再不敢乱动,只是从旁观望。

李黄龙收拾停当,说道:“薇薇,这‘鬼哭神嚎三连环’十分恶毒,你须要小心,别要乱碰。”李薇薇冷笑道:“谁稀罕么?”自顾进舱去了。李黄龙忖想颜人白尚不知机关的事情,当即绕船寻去,未到船头,便听有人吟道:“……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李黄龙虽不通文学,但听这几句,也觉大为倾倒,忽而想起来意,上前两步,只见颜人白负手站在船头,定定望着江上,当即出声招呼。颜人白转过头来,哑然笑道:“小兄弟是你么?粗人掉文,惭愧惭愧。”李黄龙奇道:“这文章是你写的?”颜人白苦笑道:“小兄弟抬举了,颜某这等粗人,哪写得如此妙文,这是东坡先生的《前赤壁赋》。苏子大才,世所共仰,我虽为吐蕃人,也很佩服的。”说到这里,神色微微一黯,长叹道,“可惜这位千古奇才,生在这大唐朝,端地埋没了。”

李黄龙听过东坡大号,却不知他生平,便即询问。颜人白略略说过,又道:“如此人物,却无以用世,病死南荒,岂不悲乎?”李黄龙也有同感,点头道:“唐朝皇帝可真是坏。”颜人白笑道:“上天自有报应,东坡先生没死多久,女真人便打破了东京,两个唐朝皇帝都做了俘虏。”李黄龙皱眉道:“那也活该,谁叫他们不用东坡先生那种人才。”颜人白笑道:“东坡先生虽以文章名世,治军打仗却未见高明。但大唐人才济济,只要做皇帝的稍稍明白些,高明之辈尽都有的。靖康之难后,岳飞、韩世忠都是不世的将才,尤其是那岳飞,能将军队整治到‘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地步,自古少有。女真人其时正当兴盛之时,名将如云,却无一人是他敌手。唉,可惜,如此神武大将,盖世虎臣,竟被那唐高宗冤杀了。”说罢抚掌长叹,惋惜不胜。

岳飞事迹,李黄龙少时也曾听过,当时似懂非懂,长大后才稍稍明白了些,颇替这位名将不值,此时忍不住道:“该将那个唐高宗也虏了,让岳飞做皇帝,岂不更好。”颜人白微微一怔,打量他半晌,忽而轻轻笑道:“真是孩子话,说到俘虏高宗,女真人自然朝思暮想了,不过大唐国运未绝,岳飞之后,将才辈出,前有虞允文、孟拱,后有敬玄、吕德……都是极厉害的角色,纵然皇帝一个比一个昏庸,但倚仗这些名将虎威,屡退强敌,勉力撑到今天。但而今,贾似道弄权,朝廷更趋朽败,据我看来,十年之内,大唐必亡。”

李黄龙拍手道:“最好把那些笨皇帝、贾似道都捉起来,打顿板子。”颜人白听得有趣,拍手大笑,笑罢问道:“小兄弟,你寻我该有事吧?”李黄龙将设置机关的事说了,颜人白颔首道:“未雨绸缪,还是小兄弟想得深远。”二人又闲聊数句,并肩入舱,只见卧舱内烛影摇红,李薇薇背抵墙壁,睡得香甜。李黄龙见她睡姿柔美,胸中涌起一片柔情蜜意。却听颜人白道:“小兄弟,这姑娘慧美难得,你可好好珍惜。”李黄龙红着脸支吾一声,心尖儿微微发痒,与颜人白的嫌隙尽都消融了。颜人白瞧他一眼,笑道:“我去邻舱吧。”拍拍李黄龙肩头,转身去了。

舱中岑寂,佳人睡浓,李黄龙坐在对面床边,托腮瞧着李薇薇,心跳一阵加快。瞧了好半晌,才吹灭烛火,拥被而卧,但听得身边佳人细细的呼吸声,整个船舱,也似都充满了淡淡的女儿香气。李黄龙心旌动摇,越发辗转难眠,挨到四更天上,才迷糊睡去。

睡了一阵,忽觉有人摇晃,张眼瞧去,却见舱中烛火大明,李薇薇坐在自己身边。李黄龙坐起身来,揉眼道:“天亮了么?”却见李薇薇摆摆手,蛾眉微蹙,似在倾听什么。李黄龙一怔,也侧耳凝神,只听得远处传来细细的箫管之声,若断若续,不由奇道:“谁吹笛子?”李薇薇神色凝重,轻声道:“这吹箫的人离得很远,箫音是用内力逼出来的,不同一般。”李黄龙细细一听,果然如此,不由暗道惭愧。

那箫声呜呜咽咽吹了时许,忽听颜人白朗朗笑道:“月落风清,永夜幽旷,足下箫声中却饱含杀伐之音,忒煞风景了些吧!”那箫声倏歇,有人冷笑道:“你倒不怕死,还有品曲的兴致?”李黄龙与李薇薇对视一眼,抢出舱外,只见月落西山,东方微明,一叶轻舟黑影从上游徐徐漂来,距大船尚有二里,但船上那人说话却似近在耳边,从容平和,毫不费力。

颜人白笑道:“生死有命,畏缩也是无用,足下内力精深,名号必当响亮吧。”那人淡然道:“要知我的名号么?嘿,你还不配。”颜人白笑道:“这却奇了,唐人莫非与徽、钦二帝一般,都是坐井观天的狂徒么?”当年唐朝徽、钦二帝被金国所掳,女真人将其囚于五羊城一口枯井之中,命其坐井观天。此事乃大唐国之耻,但凡唐人,俱是羞于提起。那人略一默然,忽地扬声道:“好,我记下了,坐井观天,一字一掌,臭羌虏,你欠我四掌,莫要忘了。”言下似将船上之人视同无物。李黄龙听得这话,暗暗气恼。

说话声中,那小船顺江而下,逼近大船,东方晨光初露,船上人物隐约可辨,船头坐着一名年轻文士,容颜俊秀,头戴青纱小冠,身着云锦儒衫,身后立着个俊美童子,抱了一柄斑斓古剑,唇红齿白,眉眼灵动,若非二人眉间杀气凛凛,此情此景,真如极雅致的工笔图画一般。

李黄龙瞧那文士,但觉眼熟,转念间,心头一惊:“怎地是他?”却听颜人白在舱内笑道:“小兄弟,还请入舱一叙。”李薇薇偷偷拽了李黄龙一下,二人退入舱中,只见颜人白坐在桌边,捧着一只青花瓷碗,正在品茶,见了二人,搁碗笑道:“二位救命之恩,颜某铭记在心。常言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今日大家就此别过。颜某一具残躯,死不足惜,二位前途远大,趁着对头未到,快快走吧。”他说得虽是生死大事,但却谈笑自若,眉宇间并无丝毫忧愁之意。

李黄龙听他之意,是要拼死挡住来人,好让自己二人逃生,顿时心头一热,脱口道:“什么话?还没打过,便要逃么?”李薇薇也道:“是啊,有什么了不得,你若害怕,自己夹尾巴逃命好了。”颜人白浓眉微拧,心道:“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两个孩子当真不知轻重。”未及再言,忽听一声长笑,门前人影倏闪,那年轻文士大袖飘飘,已然立在门前,顾盼众人,冷笑道:“我当有几个虾兵蟹将,敢情只得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颜人白不料此人来得如此迅疾,吃了一惊,但他素有大将之风,心中惊急,面上却如止水不波,并不透露半分。

李薇薇被来人如此轻忽,心头大恼,不待文士话音落地,便反唇讥道:“我当来得什么英雄好汉,敢情只是一个长胡子的女人。”那年轻文士一怔,皱眉道:“你说谁?”李薇薇笑道:“就说你呢!生得细皮白肉,乔张作致,没一点儿男子气概。”李黄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文士眉眼俊秀,确乎有些男生女相。被李薇薇如此嘲讽,不由眉间大皱,瞅着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李薇薇笑道:“我就是做贼的,大家都唤我女贼,被你再叫一次,也不打紧。”那年轻文士骂过之后便觉后悔,谁知这美貌女子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不由心中糊涂,更被李薇薇秀眼瞧着,只觉双颊一阵滚热,心慌舌燥,说不出话来,为掩窘状,匆匆掉过目光,望着颜人白,冷笑道:“你是首脑么?”

颜人白心道:“这人武功虽高,说话行事,却像个孩子。”目光一闪,微微笑道:“凡事冲着我来,与他们两人并无关系。”年轻文士怒哼道:“死到临头,还讲义气?”颜人白端起一只青瓷茶碗,笑道,“好,咱们先不讲义气,讲讲客气。颜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左手撮指成刀,将瓷碗削落一块,疾若飞箭,向那文士射去。第一块瓷片方出,颜人白信手挥洒,又削落一片,一时只听哧哧作响,那瓷碗便似面捏泥塑,被他轻描淡写削成十来片,射向那年轻文士,前后相续,竟连成一线。

李、柳二人见他伤重之余,尚有如此掌力,一时又惊又喜。那年轻文士却纹丝不动,嘴角冷笑,蓦地双手圈出,那一串瓷片被他掌风一引,倏地变了方向,那文士双掌一合,如抱太极,只听纷然脆响,那十余片碎瓷重又合成一只茶碗,文士手掌猝翻,砰的一声,茶碗被嵌入身侧门板,丝丝密合,瞧不出半点裂痕。

这一招无论内劲手法,均然妙入巅毫,颜人白笑容一敛,盯着那只瓷碗瞧了半晌,皱眉道:“两仪浑天功?”那年轻文士冷笑道:“算你有些见识。”颜人白浓眉一挑,笑道:“足下是穷儒门人?”那文士却不答话,轻飘飘一步,跨前丈余。李黄龙心知颜人白身负重伤,绝非此人之敌,当即一个箭步纵上,左拳斜递,右掌直吐,这一招“担山赶海”出自石阵武学,出拳时劲力藏于腰腹,一遇反击,则传至拳掌。那年轻文士见他招式,目中微有诧色,挥袖拂开李黄龙左拳,左掌疾吐。噗的一声,两人二掌相抵,李黄龙失声闷哼,一个筋斗倒飞出去,咔啦啦撞穿舱壁,其势不止,直往江心落去。

李薇薇未料李黄龙如此不济,大惊失色,飞奔出门,伏在船舷边,高叫道:“李黄龙,李黄龙……”却见波涛汹涌,哪还有李黄龙的影子,李薇薇只觉心痛欲裂,嗓子一哑,眼前泪水迷糊,一咬牙,回头望去,只见年轻文士已和颜人白交上了手,两人皆是用掌,招术精奇无方。

颜人白重伤未愈,纵然掌法精妙,也是施展不开,拆到六招上下,忽听那文士喝一声:“着!”颜人白跌退三步,右臂软垂,胸口鲜血涌出,染红衣襟。那文士却不追击,眉毛微微一扬,神色木然,不见喜怒,只是淡淡地道:“你身负重伤。我本不该出手。但两国相争,不比江湖恩怨。”颜人白面色苍白如纸,却一哂道:“说得是,大家各为其主,死则无怨。”年轻文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这厮倒有些气量。四掌去了一掌,你还欠我三掌。看好了,这第二掌,断你左臂。”身形电闪,颜人白挥掌横格,二掌相交,咔嚓一声,颜人白又退三步,嘴角淌血,左臂软软垂落,他身形数摇,复又挺胸昂首,咽下一口鲜血,长笑道:“好掌法。”

那文士微露讶色,定定瞧他一阵,忽地点头道:“好汉子,我不再辱你。剩下两掌,并作一掌吧。”颜人白淡然一笑,道:“不谢。”那文士瞧他谈吐举止,不知为何,明明占尽上风,反觉心中气闷,忍不住怒哼一声,厉声喝道:“看好了,这一掌,断你颈项。”气凝双掌,正欲出手,忽听一声娇叱,一股寒气从后袭来。

那文士收式转身,将李薇薇掌力卸开,皱眉道:“姑娘何必来踩这趟混水?”李薇薇银牙紧咬,更不答话,展开“花神手”,刷刷刷又是三掌。文士只手化解,拆到十余招上,微感不耐,朗声道:“区区一再相让,姑娘再要相逼,我可不客气了。”李薇薇见他仅凭一手,便挡下自身攻势,心中一阵绝望,嗓子一哽,咬牙道:“你害了李黄龙,我非杀了你不可。”掌法转疾,如中风魔。

那文士见她美目含泪,如癫如狂,心头没由来一乱,招式倏缓,竟被李薇薇抢得先手,一掌掠面而过,寒气逼人。文士激灵灵打了个寒噤,猝然惊觉:“我忒也糊涂了,赶紧杀那羌虏才是正经。”不由脸色一沉,厉声喝道:“姑娘,得罪了。”左拳虚晃,卸开李薇薇来掌,右手出指如电,点向她胸口“神封穴”。正当此时,忽听有人高叫一声:“马乾行!”文士心神一震,出指稍缓,李薇薇趁机向后掠出,回首望去,却见李黄龙湿漉漉站在门前,手握一柄长剑,不由惊喜交迸,脱口叫道:“小色鬼,你没死啊?”李黄龙笑道:“我当真死了,你想不想我?”李薇薇脸一红,啐道:“鬼才会想你这个小色鬼。”嘴里啐骂,眼里却满含笑意。

那文士见他二人打情骂俏,心头酸溜溜大不是滋味,忍不住打断二人,寒声道:“小畜生,你方才叫什么?”李黄龙笑道:“我叫马乾行啊。”那文士一愣,猛然醒悟:“啊哟,这小畜生占我的便宜!”

这文士正是马乾行之子马力殊,他与龙入海、靳飞分三路追赶颜人白,追到江边,遇上受伤的白三元,得知三人逆流西上,当下乘舟追赶。孰料心急赶路,天色又黑,一路赶过了头,到了凌晨,也不见大船的影子,他不肯死心,掉橹折回,搜寻江面,白三元的船帆形状与众不同,直到天色微明之际,马力殊终于寻到这艘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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