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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逞英雄

阿凌冷笑道:“这厮说得天花乱坠,骨子里还是瞧不起女人,难道女子便不配与男子为难?”阿冰道:“你懂什么?凡是好汉子,就该怜香惜玉,敢为心爱的女子出生入死。”阿凌赔笑道:“姊姊说得是,后来却又如何?”阿冰道:“那靳飞见师弟如此,气急败坏,怒声喝叱。马力殊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但就是不肯退让。李薇薇也道,‘姓云的,你不要装腔作势!我才不领你情!’伸手一拨,欲把马力殊推开,谁料马力殊双足便似铸在地上,动也不动。这时候,那白三元忽地跳出来,说李薇薇杀了他儿子,要靳飞替他报仇。靳飞无奈之下便出了手。马力殊不便与师兄动手,说了声:‘得罪’。忽地伸手将李薇薇抓起,掷上马背,先一掌逼退紫行空,又两剑伤了楚宫,再一脚将白三元踢得满地乱滚,然后跃上马,护着李薇薇奔这五龙岭来了。”

阿凌悻悻道:“马力殊这一来,岂不成了背叛师门的大败类?哼,为了那么个烂货,忒也不值!”语中颇有些酸溜溜的意思。阿冰冷笑道:“你吃什么飞醋?为李薇薇不值,难道为你值么?马力殊钟情李薇薇,那是确然无疑的。说起来,他们合乘那匹神驹,快得惊人,若非我精于追踪,恐怕也要追失呢。”阿凌被她抢白几句,暗自作恼,脸上却不表露,耳听阿冰颇有自矜之意,赶忙顺水推舟,媚笑道:“冰姊姊追踪之术除了主人,天下再无对手的。”阿冰冷冷一笑,不置可否。阿舞问道:“冰姊姊,他们还在山上么?”阿冰点头道:“还在,但我不敢贸然上前,只在沿途留下路标,等主人来了,再做计较。”

阿凌道:“冰姊姊,我一直不大明白,咱们为何要追踪那李薇薇?”阿冰皱了皱眉,道:“你想必还记得,上次咱们随主人去江南天香山庄盗宝,又放火,又杀人,费了很大的劲。事后主人将盗宝之事嫁祸给那个李薇薇,还让我们沿途杀人放火,伤残男子,并学着李薇薇的字迹,到处留字,好败坏她的名声。”

李黄龙听到这里,好不气恼:“也不知她们那个‘主人’是谁?端地卑鄙!”却听阿凌笑道:“是啊,我也奇怪。主人到底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再说真有仇恨,凭主人的本事,杀她也不太难,何苦要费那么些周折!嗯,冰姊姊,你接着说,那次盗宝与今日之事又有什么干系?”阿冰叹道:“这个么,我也是胡乱猜测的。主人得了那宝贝,只欢喜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铁青着脸,很不高兴。我不敢问她,只听她自言自语,说上了当。于是我估摸啊,那宝贝怕是个假的。”

阿凌吃惊道:“假的?”阿冰道:“不错,主人眼光高明,宝贝真假,哪会瞧不出来?她此次带咱们来紫云阁,怕也与那宝贝有些干系。”阿凌皱眉道:“难道真品在紫云阁?嗯,姊姊可知是何宝贝?”阿冰瞅她一眼,冷笑道:“主人行事高深莫测,她不说,我也不知。总之咱们做婢子的,主人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阿凌强笑道:“冰姊姊说得是,咱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主人说东,咱们就不能往西。”

阿冰点点头,起身道:“我去瞧一瞧,看那两人走了没有?”阿凌笑道:“我也去吧!”阿冰摇头道:“不好,人多误事。”阿凌道:“那马力殊既然厉害,被察觉了,人多才好照应。”阿冰对马力殊十分忌惮,迟疑道:“也好。阿舞,你把这小子也带上,紧要时做人质挡一挡。”

阿舞点头,挟起李黄龙。三人凝神向林中潜去,过不多久,便听林中传来人语声。李黄龙听出是马力殊的声音,初时甚小,渐渐响亮起来:“……柳姑娘,我虽然言不及义,但这片心意,却是天日可表,绝无虚伪……”

那林中寂然半晌,却听一声叹息,李黄龙听出李薇薇的声音,顿时心跳加快,只听她道:“云公子,这个好生叫人为难,虽说你对我很好,但我和李黄龙相识在先!”李黄龙听她言辞间颇有温柔之意,不由心头一紧,大为忐忑。

却听马力殊叹道:“柳姑娘,我也知这样大大的不对。但不知为何,我自那天见过你,便须臾无法忘怀,走路想你,吃饭想你,连……嗯,说句混话,连做梦也梦见你。柳姑娘,你听了这话,或许当我是个轻薄浪子,但我从小到大,就没如此喜欢过一个女子,更别提说这些羞人的话。先时见你受了伤,我什么都忘了,唉……我背叛师兄,他……他必然十分生气的。”说到这里,语声微微哽咽。

李薇薇沉默一阵,道:“云公子,今后你有什么打算?”马力殊沉默了一阵,叹道:“除了浪迹天涯,再无去处。”李薇薇道:“云公子。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只是那个小色……嗯,那个李黄龙生死未卜,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丢下他不管。”李黄龙听到这里,脑中嗡的一声,几乎失了知觉。却听马力殊道:“不打紧,我陪你去寻他就是了。”李薇薇道:“承你情了,嗯……你为我叛出师门,我也不会负了你!”

这话一出,林中倏然一静,忽听马力殊颤道:“能得姑娘垂青,不过是云某的痴心妄想,决不敢较真,但求姑娘明白我的心意,马力殊就算千刀万剐,也甘心了。唉,可惜那李黄龙与吐蕃人结交,所谓胡汉不两立。姑娘既从汉姓,必为汉人,不可被他花言巧语迷惑住了。但瞧姑娘佛面,下次相见,我不与他为难就是。”他越说越快,显然心头喜乐。却听李薇薇道:“那可承你情了。是了,他的内力怎么没有了?”马力殊叹了口气,道:“内力我替他废去了。但愿他没了武功,就此弃恶从善,做个寻常百姓。”刹那间,李黄龙一颗心便似跌入万丈谷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原来,马力殊恼恨李黄龙在长江上力护伯颜,阻了自己的大事;二来李黄龙会了“三生归元掌”,大干他师门之忌。他一身内功登堂入奥,强过李黄龙数倍,趁对掌之际,施展“两仪浑天功”,双掌内力左进右出,右进左出,犹如一座偌大的磨盘,不知不觉间,将李黄龙浑身功力逐点逐滴地榨去。李薇薇当时只见李黄龙容色辛苦,还当两人比斗内功,万没料到马力殊竟会废去李黄龙内力。幸好四面火起,马力殊才无奈放手,但饶是如此,李黄龙自幼苦修的内力大半付之东流,剩下的已百不及一了。

李薇薇略一沉吟,说道:“如此也好,还是你想得周到……”话音未落,忽听马力殊叫道:“你有伤,别乱动。”只听李薇薇哎呀一声,尖声叫道:“你别碰我!”却听马力殊惶声道:“是是,我失礼了。”李薇薇微微喘道:“你……你别生气,待我与李黄龙交代明白,嗯,方才……方才算对得起他。”马力殊叹道:“姑娘有情有义,好生叫人相敬,我若对姑娘无礼,教我……”李薇薇截口道:“别乱发誓,我信你便是……”

阿舞屏息听着,忽觉得李黄龙的身子越来越冷,低头瞧去,只见他双目紧闭,面色煞白,再探鼻息,竟是有进无出,不由猝然一惊,失声轻呼。阿冰、阿凌听得叫声,不由得面无人色,霎时间,便听马力殊厉声道:“谁?”两人正欲逃窜,只听马力殊冷笑道:“走一步的,留一条腿,走两步的,那便留下脑袋吧!”二人被他一唬,腿酸脚软,再不敢动,俱都回头,狠狠瞪了阿舞一眼,方才站起身来。阿舞也胆战心惊,随之起身,心头却挂念李黄龙的生死,垂眼下瞧,只见他一动不动,在草里蜷作一团,心中不觉有些难过。

马力殊见现身的竟是三名美貌女子,一时大为错愕,再想方才那些隐秘言语都被她们听到,羞窘难当,咕哝道:“你们是谁?”阿凌一眨眼,嘻嘻笑道:“我们是这山里人家,进山玩耍,无心听到二位说话,只怕扰了公子雅兴,没敢露面。”马力殊面皮涨红,虽觉疑惑,却也不好与女子计较,只得背过身子,挥手叹道:“去罢,走得越远越好。”话音未落,便听李薇薇冷然道:“这三个人鬼鬼祟祟,谎话连篇。马力殊,你将她们全都杀啦。”马力殊一怔,皱眉道:“柳姑娘,这不太好吧。”李薇薇双眼一红,颤声道:“好呀,你现今都不肯听我的,日后……日后还不知会怎么轻慢我……”马力殊见她凄楚神色,顿觉胸中一热,脱口叫道:“你别哭,我将她们拿住,交你处置便是了。”一拂袖,便向三女走了来。

阿冰、阿凌将李薇薇恨入骨髓,但事已至此,无可回避,只得各自掣出兵刃,阿冰使一口软剑,阿凌却拿一枚水晶如意。阿舞略一迟疑,从衫子下掣出一尺长的金莲,莲瓣均已开锋,十分锐利。

阿冰武功最高,暗忖先下手为强,不待马力殊抢到,剑光倏忽向他刺去。李薇薇冷笑一声,道:“狐狸尾巴露得倒快,这也算山里人家么?”马力殊皱眉不语,只待软剑刺到胸口,方才伸指点出,正中软剑背脊,铮的一响,剑身倏地弯折,反向阿冰刺去。阿冰眼快,身子疾仰,软剑掠面而过,惊出她一身冷汗。

马力殊这一指先声夺人,阿凌心头慌乱,左顾右盼,便要溜走。阿舞见阿冰势危,也不及多想,挥动金莲,合身扑上。马力殊微一冷笑,挥手扫中莲萼,阿舞只觉虎口一痛,金莲跳跃欲出。马力殊一掌未将金莲击飞,咦了一声,目光转动,探爪扣向阿舞粉颈。

这一抓快逾闪电,阿舞躲闪不及,惊惶之际,忽听嗖的一声,一条细长斑斓的锦索从后方大树上射来,笔直若枪,掠到她腰后,轻轻一带,阿舞身不由己,向后掠出。马力殊一抓落空,心头暗凛,目视大树,扬声道:“何方高人?不妨现身一见!”

那树上传来一声轻笑,清脆甜美。笑声中,那锦索放开阿舞,忽似蟒蛇吐信,向马力殊面门袭来。马力殊见那绳索来势矫矫无方,不敢大意,一侧头,伸手欲抓,谁料那锦索蓦地偏出,缠住阿冰腰身,带得阿冰如风车般绕着马力殊疾转。阿冰趁势出剑,一剑快比一剑,精光迸出,烂若星斗。马力殊站立不动,双目不离大树,十指却随意挥洒,只听得指剑交鸣声不绝于耳,阿冰狂风暴雨般的剑招竟被他一一弹开。树上那人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好本事。”话音方落,李薇薇脸色陡变,一丝血色也无。

马力殊冷笑道:“足下藏头露尾,本事却也稀松得紧!”那人咯咯笑道:“好啊,瞧瞧这个。”话音未落,锦索挽了个花儿,放开阿冰,又将阿凌卷起,挥动如意,点向马力殊胸口。马力殊双眉一跳,一挥手,水晶如意砰然碎裂。阿凌气血如沸,跌出丈余。锦索嗖地飞出,将她轻轻扶住,忽又挽了花儿,带起阿舞,挥舞金莲刺来。一时间,只见那三名少女有如牵线木偶,随那锦索进退。马力殊貌似对敌三人,实则无异以一敌四,树上那女子指挥若定,尤为厉害。斗得数合,马力殊心中焦躁,蓦地发声长啸,一动身,攻出六掌六腿。

他这番易守为攻,威势惊人。阿舞瞧得心头一慌,出招稍缓。三女来来去去,本为一种巧妙阵势,一人乱了阵脚,阵法顿生破绽。马力殊觑得破绽,一掌穿入,正中阿舞后心,虽念她是女流,出手稍缓,但他内力委实太强,阿舞身不由己,飞出丈许,口吐鲜血,再也爬不起来。

马力殊一招得手,指掌齐飞,阿凌、阿冰不分先后,被他点倒。马力殊见那锦索欲要缩回,如风抢上,一把抓住索端,厉喝一声:“给我下来!”裂帛声响,锦索断成两截。树上那人立身不住,飘然落下,却是一个青衣女子,披头散发,面如黄蜡,双眼却生得极美,流盼生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凝在李薇薇身上,哧哧而笑,笑声酥媚入骨,似在人心头挠动一般。

李薇薇脸上越发惨白,忽地一咬牙,涩声道:“是你!”青衣女子打量她一阵,咯咯笑道:“多年不见,乖薇薇也出落成美人啦!嗯,你见了师叔,还不拜么?”马力殊原本蓄势待发,听得这话,不由一怔。却听李薇薇冷声道:“从那夜开始,你就再不是我师叔,而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青衣女子吃吃笑道:“你师父呢,还没死么?”李薇薇眼圈儿一红,颤道:“如你所愿,她……她去年去世了。”青衣女子略一沉默,咯咯大笑道:“死得好,死得好,似她那等自命好人的蠢材,倘若不死,真是老天不长眼。”李薇薇本想她听到师父死讯,或有些哀戚抱愧,谁料她不但不念旧情,反而幸灾乐祸,只气得胸口作痛,一口血涌上喉头,涨红了脸,恨声道:“马力殊,你……你替我将她杀了!”马力殊一怔,李薇薇目泛泪光,凄然道:“你帮不帮我?”马力殊微一动容,瞧着韩凝紫,一手扶上剑柄。

青衣女子瞧他一眼,忽地咯咯大笑道:“傻小子,你当她真喜欢你么?唉,不愧是我韩凝紫的好师侄,生来便有骗男人的本事。”马力殊听得奇怪,微感踌躇,却听李薇薇尖声叫道:“马力殊,快动手。”马力殊暗叫惭愧:“我胡想什么,柳姑娘与我之间,岂容他人挑拨?”蓦地掣出长剑,韩凝紫一笑,手中锦索抖出,马力殊正欲举剑抵挡,孰料那条锦索倏地钻入树丛,拽出一个人来,那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全然不知死活。

李薇薇一瞧那人,却是花容失色,失声惊呼道:“马力殊,慢着。”马力殊也瞧出那人正是李黄龙,一时踯躅不前。韩凝紫将李黄龙提在手里,嘻嘻笑道:“乖薇薇,你这套把戏,骗得过马力殊这等未经人事的稚儿,但又怎么骗得过我?”李薇薇本欲辩驳几句,但见李黄龙面色苍白,不由心口一堵,说不出话来。韩凝紫瞧了瞧她,又望马力殊笑道:“傻小子,看见了么?”马力殊脸色苍白,望着李薇薇,却见她痴痴瞧着李黄龙,丝毫未曾留意自己,刹那间,当啷一声,他手中长剑坠地,再无半分斗志。

韩凝紫目光一闪,道:“乖师侄,你还要不要这小子活命?”李薇薇一咬牙,大声道:“你放了他,我让你走便是。”韩凝紫笑道:“什么你呀我的,该叫我什么?”李薇薇一愣,低了头,声音细若蚊呐:“师……师叔。”韩凝紫得意笑道:“好啊,既认了师叔,就该拿些意思孝敬一下!”说着将手一摊。李薇薇皱眉道:“什么?”韩凝紫笑道:“要装傻么?把乾坤锦盒给我。”李薇薇微微一惊,恍然道:“原来嫁祸给我的便是你?我……我早该想到的。”韩凝紫笑道:“多谢你给我引开那帮蠢材;你也端地有些能耐,我四番潜入紫云阁,都是无功而返,你头一次便得了手。”

李薇薇咬了咬牙,掏出铁盒道:“你先放人。”韩凝紫脸一沉,冷笑道:“李薇薇,你跟我耍花枪,还早了一百年呢,再不拿来,我叫这小子血溅三尺。”李薇薇素知这个师叔心狠手辣,说到做到。乾坤锦盒于己可有可无,但李黄龙却少不得一根汗毛,微一犹豫,便将铁盒抛了过去。

韩凝紫接过铁盒,笑吟吟揣入袖间,李薇薇瞧她神气,便觉不妙,急道:“韩凝紫,你说话可要算数,铁盒到手,便该放人。”韩凝紫淡淡一笑,道:“我问你,师叔我绰号叫什么?”李薇薇一怔,道:“雪狐。”韩凝紫笑道:“那便是了,师叔我既然狡猾如狐,那么害死了你师父,自须留条后路。教你不敢寻我报仇。”李薇薇一怔,怒道:“臭狐狸,你……”心中一急,不由得流下泪来。韩凝紫笑道:“哭得好,师叔我最爱瞧人劳雁分飞,流干眼泪,直到哭瞎了眼,才叫过瘾。”言毕踢开阿冰、阿凌的穴道,二人挣扎起来,韩凝紫瞥了阿舞一眼,露出嫌恶之色,啐道:“将这蠢丫头也带上。”

两人扶起阿舞,随在她身边,韩凝紫转眼笑道:“乖薇薇,慢慢哭,咱们后会有期。”娇笑一声,穿林而出。李薇薇大急,不顾伤痛奔出两步,蓦地胸口一痛,吐了口鲜血。马力殊情急关心,抢上搀扶,李薇薇却摔开他手,怒道:“滚开,从今往后,我……我再也不会理你。”马力殊身子一震,嗫嚅道:“你……你说什么?”李薇薇眼圈一红,恨恨道:“你废了李黄龙的内力,我恨死你了。不错,我骗你,就是要你替我寻他,然后一刀杀了你,给他报仇。”她奈何不得韩凝紫,满腔恨火尽都发泄在马力殊身上,将心中所想一股脑儿说了出来。马力殊只听得浑身冰冷,三魂六魄尽都不在身上。好半晌,才隐约听得马蹄声,抬眼瞧去,只见李薇薇伏在马上,飞驰下山去了。马力殊欲要追赶,双腿却似灌满了铅,沉重无比,只得坐在一棵大树前,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到傍晚,马力殊才清醒了些,茫茫然站起身来,望着远处荒野寒烟,生出了不知何去何从之感,这等心情,唯有当年父亲死后,自己站在燕山百步岭上,等待师父时有过。他站立一阵,失魂落魄向前走去,走了足足半夜。凌晨时,忽听身后传来马蹄声。马力殊既不想回头去瞧,也不想知道来者是谁,只盼就这般走下去,直到再没气力,扑地死去。

忽然间,马蹄停在他身后,只听一声大喝,靳飞如一只大鹰掠过他头顶,拦在前方。马力殊心神恍惚,应声止步。靳飞怒道:“好畜生。”挥掌便打,但掌到半途,借着东方一抹晨曦,忽见马力殊眼神呆滞,脸上布满凄苦之色,猛然想起师父只得这个独子,手上一软,竟尔打不下去。身后白三元却火气正盛,忽地蹿前,一拳打向马力殊背心。马力殊痴痴怔怔,任他拳风涌至,也不躲闪。靳飞却忍不住一伸手,将白三元手腕扣住。

白三元怒道:“靳大侠!这种大逆不道之人,你也护着他?”靳飞面皮一热,讪讪道:“白老哥,我师弟年纪小,不懂事……”白三元叫道:“放屁。”奋力一挣,只觉靳飞手若铁箍,急怒之下,一口浓痰唾向靳飞脸上。以靳飞的本事,避开原也不难,但他心头抱愧,不闪不避,任凭浓痰落在额上,顺着脸颊滑落,也不伸手抹去。白三元瞧得一怔,狠狠把头一甩,转身便走。

紫行空冷眼旁观,这时忽道:“马力殊,那女贼呢?”马力殊身子一震,慢慢抬起眼皮,喃喃道:“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紫行空瞧他神气颓废,不由浓眉紧蹙,暗忖马力殊在此,李薇薇也当离得不远,当下不愿再行停留,冷笑道:“靳飞,这次的李子算结定了,来日有暇,紫某少不了要登门拜访一番!”靳飞默然不语,方澜却听不下去,嘿笑道:“紫云阁那几下子,老头儿大约也是知道的。要挑神鹰门么?怕还差那么一点儿!”紫行空冷笑道:“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便是。”领着紫震夫妇,愤然去了。楚宫挨了马力殊一剑,腿上兀自包扎严实,此时咬紧一口细白牙齿,冷冷道:“靳门主果然兄弟情深,大伙儿后会有期,嘿嘿,后会有期!”生怕被紫行空抢先一步截住李薇薇,催马扬鞭,一阵风追了上去。

其他人望着马力殊,或是惊疑,或是鄙夷,但碍着靳飞方澜的面子,不便当场发作,只是纷纷摇头,四面散去。不一时,旷野中便只留下方澜、靳飞和小书童风眠。风眠见气氛不对,不敢站得太近,撅着小嘴瞧着,心里却打定主意:“这两个人敢动公子一根毫毛,我便与他们拼了。”

靳飞默然半晌,叹口气道:“本想联结紫、楚两家,共抗外敌。谁知未成朋友,反成对头。”方澜哼了一声,目光如炬,望着马力殊,正色道:“小子,我来问你一句话:你练这么一身武功,到底为什么?”马力殊本来等着二人责打,听此一问,一怔答道:“为向黄万计报仇。”方澜冷笑道:“胡说。”马力殊又是一愣,却听方澜道:“我看你练来是讨娘儿们欢心的吧?”马力殊不由面红耳赤。

方澜冷哼一声,又道:“自来个人事小,国家事大。古人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如今大唐江山危如累卵,大丈夫正该驰骋沙场,为国杀敌。你呢?哼,却为个偷鸡摸狗的妞儿失魂落魄。难不成马乾行家门不幸,落了个虎父犬子不成?”马力殊身子一颤,猛然间,亡父音容浮现眼前:灯下伴读,清晨传功,惩奸除恶,抵御外侮。一时间,无数往事如皮影戏般在心头闪过,没得让他出了身冷汗,马力殊看了看方澜,又看了看靳飞,嘴唇微微哆嗦,蓦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靳飞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扶起,说道:“此事就此了结,只盼你记得方老的话,来日多给我杀几个羌虏便是!”方澜笑道:“要杀羌虏,可得算上老夫一份!”靳飞笑道:“少得了你老么?”二人相视大笑。

风眠见方澜瞪眼发怒,只当要糟,不料转眼之间,众人又喜逐颜开,不由大大松了一口气。马力殊叹道:“师兄,我方才得罪了不少豪杰……”靳飞摆手道:“别人如何,是别人的事情,只要你有报国之心,便只得你我二人,又当如何?”说着剑眉倏扬,豪气逼人。

方澜笑道:“说这话的,才是马乾行的徒弟!”他解下腰间葫芦,正欲畅饮,忽地心念一动,一拍葫芦,高歌道:“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这几句诗一入耳,靳飞热血为之一沸,这首诗马乾行生前时常念诵,他自幼便是耳熟能详。方澜大饮一口酒,将葫芦抛与他。靳飞也喝一口,慨然接道:“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唱罢将酒递到马力殊手里。马力殊只觉心跳如紫,握壶双手微颤,朗声歌道:“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胡无人,汉道昌!”他心病一解,这几句唱将出来,如惊涛猛起,浮云千重,气势豪迈,慷慨不凡,唱罢举起葫芦,将酒一气饮尽。

方澜拍手叹道:“胡无人,汉道昌?这一天老头子是等不到啦!”他捉着二人之手,叠在一起,沉声道:“老雕儿虽是江湖中人,但从不忘屠灭夷种,北靖中原。他的遗愿便落在你二人身上。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日之事,老头子不想看到第二次!”靳飞挽住马力殊之手,与他对视一眼,郑而重之道:“方老放心,我与马力殊,一世都是兄弟!”马力殊紧紧握住师兄之手,心中百感交集!

第十章移星换斗

李黄龙蒙眬间只觉四面八方都在摇动,睁眼瞧时,却见自己躺在一辆马车里。李薇薇的话还在耳边响着,忽大忽小,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根细小锥子,扎在他心上。

呆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叫唤,李黄龙略略清醒了些,只觉嘴里酸涩,脸上也是凉冰冰的,伸手一抹,却是泪水顺着鼻翼滑落,流进口里。忽听有人怯怯地道:“你醒了么?”李黄龙转眼望去,只见阿舞坐在一侧,背靠锦枕,轻咳了两声,缓声道:“昨天你一口气接不上来,要不是主人,可就糟啦。”她被马力殊伤了肺,说了这几句话,又咳起来。李黄龙默不作声,闭上双眼。阿舞猜到他的心事,却又想不出话儿宽解,只得道:“你饿了么?”拿出两样点心道:“这是鹅梨饼子,还有乳糕儿,又软又甜,全不腻口。”但见李黄龙仍不动弹,便道,“你不吃糕点,喝点儿水也好。”将水囊递到李黄龙嘴边,哪知李黄龙牙关紧闭,清水尽都流在木板上。

阿舞慌忙伸袖去抹。却听一声冷笑,阿凌探首进来,瞥了李黄龙一眼,面露嫌恶之色,啐道:“窝囊废。”又道,“阿舞,睡得舒坦么?”阿舞含笑道:“还好,不劳姊姊挂念。”阿凌脸色一变,怒道:“好什么?我赶车累得要死,你却睡得快活。哼,还有天理么?”阿舞见她眉梢眼角挂满怨毒,不由慌道:“姊姊别恼,这次劳烦你。下回你受了伤,我也赶车载你。”阿凌更怒,啐道:“乌鸦嘴,谁会受伤了,哼,我又不是你这种蠢货!”阿舞大窘,忙换话头道:“阿凌姊姊,你瞧这人不吃不喝,怎么好呢?”阿凌冷笑道:“饿死最好。这等窝囊废留在世间,只会碍眼。哼,换了是我,宰了那姓云的才算出气,绝水断食又顶什么用?”阿舞一怔,忽见李黄龙睁眼坐起,抓过食物,一口口吃了起来。阿舞见他变更心意,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阿凌冷冷瞧着李黄龙,轻哼道:“你吃了又能怎样?就好比一头肥猪,憨吃傻长,浑没用处?主人说了,你被人废了武功,比之常人还有不如。要报仇么?哼,下辈子还差不多。”她最爱瞧人伤心难过,见李黄龙面露痛苦,大感快意,又笑道,“说起来,也不知李薇薇和马力殊一双两好,现今又在做什么?”她欺李黄龙昏迷中不知真相,故意编些话儿叫他伤心,眼瞧得李黄龙双眼泪水直转,心中更乐,存心再辱辱他,还未开口,便听一个声音懒懒地道:“阿凌,你磨蹭什么呢?”

阿凌脸色微变,慌道:“哎哟,我就来啦!”缩回头去,挥鞭打马,赶车前行。阿舞被马力殊一掌打昏,也不知后事如何,听阿凌这么一说,瞧着李黄龙,心中也替他难过。却见李黄龙怔了一会儿,低头吃光两块乳糕儿,才又闭眼躺下。

马车起落颠簸,行了半日停下,阿凌掀开帘子,冷笑道:“主人开恩,让歇息啦!”瞅了李黄龙一眼,道,“窝囊废,你下来么?”李黄龙也觉气闷,当下挑帘下车,却见韩凝紫披着长发坐在溪边。阿冰勺了一瓢溪水,恭谨捧到她手里。李黄龙猜到韩凝紫的身份,也不作声,径至一块青石前坐下。

韩凝紫一边喝水,一边瞧着李黄龙,忽地笑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李黄龙烦闷已极,无心搭理。韩凝紫面色微沉,阿冰已叱道:“臭小子,主人问你话呢!”李黄龙瞧她娇嗔薄怒的样子,想到李薇薇,不由心头一痛。阿冰见李黄龙呆呆望着自己,心中更恼,骂道:“贼眼兮兮的,要作死么?”阿凌眼珠一转,笑道:“冰姊姊你别费口舌啦,这窝囊废是个哑巴,说不来话。”阿冰诧道:“此话当真么?”阿凌笑道:“哪还有假?”

韩凝紫淡淡一笑,道:“阿凌,谁说他是哑巴了?”阿凌一怔,道:“他本就是哑巴啊,还用听人说么?”韩凝紫淡淡地道:“当真?”阿凌瞧她神色,没来由心头打鼓,偷眼觑着阿舞,暗忖这蠢丫头是否出卖自己。韩凝紫吃吃一笑,曼声道:“你瞧蠢丫头作甚,她才不敢告发你呢……”阿凌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道:“婢子知错,还望……望主人从轻发落。”韩凝紫摇头笑道:“你这欺上瞒下的伶俐,倒合我的脾胃,赏你都来不及,哪会罚你?”

阿凌心知她惯会正话反说,明说要赏,其实必有重罚,不觉泪流满面,不住磕头。韩凝紫笑了笑,伸手将她搀扶起来,叹道:“好啦好啦,我真不怪你,要怪只怪阿舞那妮子。”她言辞温和,阿凌仍是不住发抖,颤声道:“主人都……都知道了?”韩凝紫笑吟吟地道:“你说呢?”阿冰神色乍变,跪倒在地,含泪道:“婢子在五龙岭胡乱臆度主人心意,罪当万死。”韩凝紫淡然笑道:“你来凑什么趣?那若也要万死,你死几百万次也不够瞧。”她美目流转,扫视三名小婢,三人冷汗淋漓,只觉从里到外,没一样瞒得过她去。

这当儿,道上忽地来了三个农夫,一老二少,肩上担子沉实,盛满柑桔,大约是去集市上买卖。韩凝紫见那柑桔光鲜,便道:“阿冰,阿凌,你们去买几个橘子来尝尝。”二人闻言心喜,深知这主子若让人去买食物吃,必当再无怪罪,当即欢天喜地迎上去,拦住三个农夫,七手八脚分吃了两个桔子,只觉甘美难言,阿凌扬起纤纤素手,掠起秀发,笑道:“两位小哥儿,柑桔怎么个卖法啊?”她举止谈笑,媚态自生,两个后生被她多瞧两眼,便觉手足无措;倒是那老农见多识广,赔笑道:“回姐姐话。这里三种柑桔,也有三种价钱。姐姐们吃的温柑是一个八文钱,另有绿桔一个四文钱,至于那担匾桔,一文钱三个,最为便宜。”阿凌讨价还价,直把温柑说到七文,绿桔说到三文,方才下手拣选。

阿舞心中忐忑,坐立不安,见状道:“主人,我……我去帮姊姊们抱桔子?”韩凝紫淡淡一笑,漫不经意地道:“阿舞啊!你打记事起,便跟着我罢!”阿舞点头称是。韩凝紫道:“那也奇了,过了十多年,你怎也不见长进?嗯,你知错了么?”阿舞一怔,茫然摇头。韩凝紫叹道:“蠢丫头,真是无可救药了。也罢,你好好听着。此番出来,你前后错了三桩事。头一桩便是任由阿凌那小贱人摆布,合着来欺瞒我。”阿舞吓得泪涌双目,颤道:“我……我……”她不好将罪过推到阿凌身上,一时口齿含混,说不出话来。

韩凝紫冷哼一声,又道:“第二桩么,便是五龙岭上,你大呼小叫,暴露行迹,若非有我在旁,你还有命么?”阿舞面色愈发惨白。韩凝紫冷道:“至于第三桩。那路‘傀儡牵机术’,平日练了多少次?却被你乱了阵脚。哼,这阵子明白了么?”阿舞三魂已是去了两魂,糊里糊涂,只会点头。

韩凝紫道:“三罪并发,原本是不容你活命的。但你捉到这小子,也算大功一件,略可抵消若干罪过。我自来赏罚分明,且给你一个机会,瞧瞧你的运气。”她自袖中取出几贯铜钱,冷冷道,“这是一百文钱。你去买温柑、绿桔、匾桔共一百枚,就以阿凌所讲价钱为准,须得不多不少,恰好用完这一百钱。倘若余下一文,或是少买一只桔子,你就自断一指。依此类推,十个手指砍完为止。”阿舞吓得一哆嗦,哪敢接钱。韩凝紫皱眉道:“怎么?”阿舞无奈,双手捧过钱,战战兢兢地道:“倘若……十个手指都砍完了呢?”韩凝紫怒哼一声,道:“没出息的东西!手指砍完,便砍脑袋。”

阿舞含泪站着,心中乱糟糟的,哪想得出百钱买百桔的法子。忽见阿冰、阿凌各抱一兜桔子,笑嘻嘻转回来,还未走近,阿凌笑语先闻:“主人,这桔子出奇的好吃……”话未说完,忽觉气氛不对,不禁心头打鼓。韩凝紫双手辦开一个桔子,冷冷道:“蠢丫头,发什么呆,还不去么?”阿舞没法子,只得抹了泪,恍恍惚惚,向那三个农夫走去。其余二婢猜到缘由,心知韩凝紫意在杀鸡儆猴,对望一眼,哪敢吱声。

阿舞神不守舍,走了半途,忽地脚下一绊,踢中李黄龙足颈。她重伤未愈,顿然向前扑倒,鼻子撞中一块大卵石,鲜血长流。阿舞既悲且痛,却又不敢大放悲声,只得含泪啜泣。韩凝紫见她久不起身,焦躁起来,冷声道:“蠢丫头,倘若一个桔子都买不来,便不用来见我了!”阿舞一惊,眼见那三个农夫挑上担子,便要离去,慌忙挣起,岂料内腑隐隐作痛,怎也爬不起来,回头望去,却见阿冰、阿凌均是漠然,全无援手之意,阿舞只觉五内俱冷,一颗心便似掉进冰窟里,恨不得就此死了。

正当她悲苦欲绝的当儿,侧里忽地伸过一只手来,攒袖给她抹去眼泪。阿舞心头一暖,痴痴望着李黄龙。阿凌见状,微有醋意,冷笑道:“窝囊废倒会讨好,常言道:歪锅配扁灶,一套配一套。窝囊废与蠢丫头,倒也相称。”阿舞听得红透耳根。李黄龙却默不作声,左袖仍给阿舞拭泪,右手却运指如飞,背着众人,在泥地上刷刷写道:“六温,十绿,八十四匾。”一待阿舞瞧完,便即抹去。阿舞迷惑之际,李黄龙已将她扶起,手指远处。阿舞举目望去,只见三个农夫已挑担走了一程,顿时慌道:“老伯伯,大哥哥,我……我要买桔子。”

三个农夫诧然回头。阿舞此时性命交关,也顾不得李黄龙写得真假,脱口便道:“我要温柑六个,绿桔十个,匾桔八十四个。”此话一出,韩凝紫神色倏变,站起身来。那老农夫掐指一算,不禁笑道:“这位姐姐买得巧,一百个桔子,不多不少,正好一百文呢。”阿舞惊喜交集,忙赶上去,将钱塞给老农夫,一个后生见她行动不便,便匀出一个竹筐,装好百枚柑桔,递到她手里。

阿舞一迭声道谢。众农夫见她欢喜得不近情理,都觉惊讶。阿舞抱了桔子,喜滋滋回到韩凝紫身前。韩凝紫却不看筐内,只盯着她,秀眉紧蹙。阿舞被她瞧得心慌,哆嗦道:“主人,难道买错了吗?”

韩凝紫冷道:“错倒没错,你怎算出来的?”阿舞偷瞧了李黄龙一眼,双颊绯红,韩凝紫柳眉一扬,蓦地抬脚踹翻竹筐,厉声道:“蠢丫头,谁教你算的?”眼里寒光突出,利若刀剑。阿舞不由倒退两步,但不知为何,心里却不似先时那样慌张害怕,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决不说出李黄龙。韩凝紫见她非但不答,眉间隐然透出倔强之色,心中益发恼怒,抿嘴瞪眼,缓缓抬起掌来,莹润润的右掌之上,竟凝了一层白霜。

阿冰、阿凌见她抬掌,皆有惧色。阿舞虽然害怕,却始终咬着牙关,不出一声。韩凝紫瞧她半晌,忽地厉笑一声:“蠢丫头,你有胆。”手掌疾起疾落,还未拍下,忽听李黄龙叫道:“且慢!”韩凝紫掌势一凝,转眼笑道:“怎么?你有话说?”阿舞大惊失色,冲着李黄龙连连摇头。李黄龙却只当不见,一拍衣衫,站起身来,淡然道:“桔子是我教她买的,要打要杀,冲着我来。”韩凝紫目光闪动,淡淡地道:“想逞英雄么?好啊,你且说说,你又怎么算出来的?说不出来,休怪我手狠。”

李黄龙屈下一膝,以石子为算筹,说道,“以三因为三百文,内减共数一百枚,余二百枚为实。三因温柑价,得二十一,内减一,余二十分……”他不急不徐,一步步解来,阿舞只瞧着心糊涂。阿凌却心中惊怒:“臭小子竟会说话,蠢丫头胆敢骗我?”狠狠瞪视阿舞,恨不得用这目光剜下她一块肉来。李黄龙将题解罢,抛开石子,道:“因题有三元,此法名为‘三另有数种解法,繁杂难言,不说也罢。”蓦觉手腕一痛,已吃韩凝紫扣住。抬眼一瞧,只见她目透厉芒,森然道:“小子,你是月神庭的人?”李黄龙吃痛,高叫道:“你儿子才是月神庭的人?”韩凝紫眼中凶光更盛,声音忽地拔高,变得又尖又细:“还不承认?除了月神庭的数家,谁能解出这道难题?”

李黄龙双眉一皱,淡然道:“这也算难题么?难题未免太多了些。”韩凝紫脸上时青时红,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李黄龙,李黄龙对“玄古十算”耿耿于怀,从不肯自认出身月神庭,是以神色始终坦然,韩凝紫瞧不出破绽,眼中怒意渐消,代之以茫然之色,忽地放开李黄龙,冷笑道:“想来月神庭自命清流,也教不出你这等泼皮小子!”

三名农夫眼看再无生意,二度挑起担子,便要走路。不料韩凝紫忽地俯身,拾起三枚石子,挥手掷出,只听“哧哧哧”三声闷响,三名农夫似被打了一拳,纷纷仆倒,柑桔骨碌碌滚落一地。韩凝紫一拍手,漫不经意地道:“任这三人走脱,岂不泄漏我的行迹。”李黄龙心中惊怒:“这女人喜怒生杀全无征兆,真是一个疯子。”阿舞想到全因自己出言挽留,才给三人惹来这场灾祸,心中歉疚无比,转过头,偷偷流下泪来。

韩凝紫走了两步,蓦地回首,向李黄龙嫣然一笑,懒声道:“阿凌,你好生看顾这小子,若有半点闪失,仔细你的皮。”她说的本是极狠毒的事儿,语气间却极为柔媚动听。阿凌面色发白,一迭声答应。李黄龙心中暗讶:“这黄脸婆怎地转了性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须得加倍小心。”

阿凌转了一副笑脸,将李黄龙扶上车,还给了个锦枕,傍阿舞坐着。阿舞侧眼望他,久久也不说一句话。李黄龙被她瞧得忒不自在,忍不住道:“看什么?”阿舞面涌红潮,低声道:“多谢啦!”李黄龙冷冷道:“没什么好谢的?”他心情低落之极,适才与韩凝紫斗智,全因一时义愤,事情过去,又觉兴致索然,了无生趣,是以倒头便睡。阿舞瞧他恁地冷淡,满嘴的感激话儿再也说不出来,也只好闷闷睡倒,可是心潮却起伏不定,偷眼觑看李黄龙,却见他闭着眼,泪水不绝如缕,顺着面颊滑落,在木板上渍出斑斑湿痕。阿舞只觉胸中隐隐作痛,不由恨起那个李薇薇来。

停停走走,马车又行半日,猝然停住。阿舞怪道:“阿凌姊姊,到家了么?”阿凌压低嗓子道:“蠢丫头噤声,吐蕃人来了。”话音未落,忽听寒鸦惊飞,扑棱棱作响,接着便听轰隆隆的马蹄声自远而近,地皮也似随之起伏。

阿舞俏脸发白,眼里露出惧色,李黄龙瞧她一眼,握住她温软小手,只觉她手心温热湿润,满是汗水,只当她心有畏惧,便道:“不用怕,有我!”阿舞见他神态从容,竟也忘了他内力尽失,红着脸点了点头。李黄龙凝神听去,只闻马蹄声中,夹着吐蕃语的吼叫;虽然人喧马嘶,却杂而不乱,仿佛一阵疾风,倏忽去得远了。过了好一阵,方又重归静寂。

又过片刻,韩凝紫吐了口气道:“这里是襄樊之地,唐元两军追亡逐北、兵马往来甚多,大伙儿还是多加小心,一头撞上,徒惹麻烦。”

李黄龙放开阿舞的手,马车再度启动,时而上行,时而下行,行了许久,骤然停住。李黄龙忖道:“莫非又遇上劳什子大军?”忽见帘子掀开,阿凌探首笑道:“到家了,下车吧。”李黄龙弓身下车,只见前方苍山如黛,抱着一所庭院,绿竹含烟,画阁滴翠,委实是个清幽的去处。却听阿舞在耳边低声道:“这就是残红小筑了。”

说话间,一名年轻道士行出院门,脚不沾地般来到车前。他面如冠玉,眉目疏朗,眉间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分外醒目。他面上一团和气,向韩凝紫拱手道:“羽灵见过主人。”韩凝紫冷道:“有事么?”羽灵笑道:“陇西九寨的首领俱在厅内,前来交割例钱税粮。”说罢眼角乜斜,与阿冰对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向其他二婢招呼,言辞谦谨,面面俱圆。

韩凝紫道:“羽灵,我有要事,懒得与那些粗人唠叨。你和阿冰自去打理,只须记得,少钱少米的,五百贯以上砍手,一千贯以上砍头,勿要乱了规矩。”羽灵笑道:“小人理会得。”韩凝紫转过头来,瞧了阿舞一眼,露出嫌憎之色,道:“阿凌,你带这蠢丫头去歇息,不要再寻她麻烦。”阿凌恼恨阿舞欺瞒自己,本意下来后好好折辱她一番,此时听韩凝紫一说,忙赔笑道:“我待阿舞亲妹子一般,爱她疼她还来不及呢!”阿舞听她一说,顿有感动之色。韩凝紫更觉厌恶,转向李黄龙,冷笑道:“小子你随我来!”李黄龙踌躇不前,却被阿冰狠推一掌,摔倒在地,这才悟及自身内力已失,只得爬起来,随在韩凝紫身后。

二人入了庄园,抄斜路望后山走去,转过数道回廊,前方倏尔现出一片竹林。韩凝紫似嫌李黄龙步子太慢,转身将他拉住,快步走入林中。

竹林幽深莫名,道路迂盘,李黄龙只觉绿篁因风,龙吟细细,剑叶蔽空,四下里漫着如水凉意,如此走了二十余步,忽见竹间伫着一尊石像,蹲身披甲,张口蹙额。他颇感眼熟,转念间悟到,这尊石像自己曾在“两仪幻尘阵”里见过,乃是“将相境”中的“吴起吮疮”。惊疑之间,再走十来步,又见一尊石像,拈须负手,却是“圣文境”中的“少陵苦吟”,再走二十步,却见一尊“剑及履及”,石像倒持宝剑,赤了一足,若奔若走,正是春秋霸主楚庄王的故事。如此每走十来步,就见一尊石像,李黄龙越瞧越惊,细察之余,发觉这些石像虽与月神庭石像形似,细微处却大有不同,便似塑像者仓促瞧过一遍玄古石像,再凭着模糊记忆雕刻出来,而且方位杂乱,不合“两仪幻尘阵”的阵势。

李黄龙一路瞧去,渐渐发觉,这石像依南斗之位结成十字,将竹林分成四片,东为少阴、南为少阳,西为太阴、北为太阳,却是一座“南斗四象阵”,虽不及玄古石阵,却也不弱。李黄龙暗自留心,一面行走,一面默记竹阵方位。

行了约摸二里许,到了竹林尽头,只见山壁上一座石洞,洞门紧闭,形若满月。门楣上刻有“天圆地方”四字,娟秀妩媚,似是出于女子手笔,门边双龙蟠着一个铁八卦,竟也是一只八卦锁。

韩凝紫转动八卦锁,只听嘎嘎数响,石门应声而开。门中室方如斗,四壁摆满图书,倚墙处有张石床,床边又放一方石桌,上置沙盘。李黄龙瞧得一惊,敢情沙盘上画满勾股方圆、商方实法,均是算题符号。

韩凝紫携李黄龙入门,反手掩上石门,一片清光直泻下来,室内情形历历在目。李黄龙抬眼望去,只见洞顶呈穹庐之形,光洁如镜,上面嵌满明珠,大如鸽卵,小似米粒,依周天星象排列,近穹顶的岩壁上凿了一排小孔,天光漏入,投在明珠之上,珠辉映壁,照得满室通明。

韩凝紫石床上盘膝坐定,懒懒地道:“小子,大伙儿同路一程,也算有缘,彼此引介引介,我姓韩,名凝紫,你叫什么名字?”李黄龙经过五龙岭一事,心灰意冷,傲气大消,也不违拗,随口说了姓名。韩凝紫点头道:“你早先口出狂言,很会算题么?”李黄龙道:“略略解得一些。”韩凝紫打量他一眼,冷笑道:“好,我便瞧瞧,你有多大本事?”手指着沙盘上的算题,道,“你解得出来么?”

李黄龙斜眼瞧去,只见沙盘上写道:“假令有圆城一座,不知周径,四门大开,纵横各有十字大道,其西北十字道为乾地,甲乙二人立于此,乙东行一百八十步遇一塔而止,甲南行三百六十步回望该塔,正居城径之半。问城径几何?”下有勾股图形。却听韩凝紫咯咯笑道:“你解出这题,我便教你活命,解不出来,哼哼,那也不消说了。”口气中满是得意之情,李黄龙一挑眉,冷道:“弦上容圆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当下随手解道,“以勾股相乘倍之,为实。以勾股之和为法,前后相除,商为二百四十。城径便是二百四十步。”

这道算题韩凝紫苦思已久,不得门径,哪知李黄龙顷刻作答,算路之精奇,匪夷所思。韩凝紫盯着算式,脸色阴晴不定,沉吟半晌,才皱眉道:“怎会这样容易?”李黄龙道:“此乃考圆之术(按: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几何学),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不知其法,难以入门,倘若知道方式,却也十分容易。除了弦上容圆,另有八题,分别为:勾股容圆,勾上容圆、股上容圆、勾股上容圆、勾外容圆、股外容圆,弦外容圆、勾外容半圆、股外容半圆,统称为‘洞渊九容’。”他挥洒自如,写出九容方式。韩凝紫瞧着他专注神色,心头没来由一痛,暗暗寻思:“这少年算题的模样,与他倒有五六分相似。”

李黄龙写完方式,抬头瞧去,忽见韩凝紫脉脉注视自己,如痴如狂,不由心儿一跳,奇道:“有疑难么?”韩凝紫娇躯一颤,迟疑半晌,缓缓道:“你……当真不是月神庭的人么?”李黄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

韩凝紫双手摆弄算筹,怔怔坐了许久,长叹一口气,才依着李黄龙的法子,在沙盘上演算;但只算了两行,忽地泪涌双目,一点点滴在沙盘之上。

李黄龙皱眉道:“算不出来,也用不着哭吧!”韩凝紫猝然惊悟,不由得恼羞成怒,倏地抬手,便向李黄龙打去,但掌到半途,泪眼模糊间,影影绰绰却见到一个清俊峭拔的影子,芳心一颤,这一掌竟打不下去。李黄龙见她举止奇怪,正觉讶异,忽见韩凝紫泪水过处,露出两道雪白透红的肌肤,心中暗暗吃惊。韩凝紫见他神色有异,恍然觉出因由,取了手绢在脸上一抹,露出本来面目,只见两腮蕴红,宛如秋桃,双眉弯弯,恰似新月;眼神如三秋潭水,清亮之余,又透着几分寒意。

李黄龙不料她黄脸之下,竟是如此绝色,较之李薇薇,风华韵致,犹有胜之。韩凝紫发了一会儿怔,默不作声,又给出一道“招差题”,立天元求兵员钱粮之数。李黄龙原本意气消沉,但不知为何,一涉算术,便又神思捷悟,有若飞箭,韩凝紫题说一半,他已给出结果。韩凝紫更惊,再给一道“和合分差题”,仍说题头,李黄龙又已报出结果,韩凝紫惊怒交迸:“我本当月神庭为天下算学之宗,未料月神庭之外,竟还有如此奇才?”当下反复套问李黄龙师承。李黄龙只不作声,唯见韩凝紫写出算题,方才开口解答。

两人算到暮色将至,李黄龙逢题便解,百问不穷。韩凝紫渐至于无题可难,自尊大受挫折,终于忍不住掀翻沙盘,怒冲冲推门而出,自外将门锁牢。

李黄龙无处可去,唯有躺在石床上发呆。洞顶明珠本身并无光亮,实借天光照明。一入夜,明珠无光可借,石室内顿时漆黑一团。李黄龙只觉身下青石冰冷,一时间,伤心、寂寞潮水般涌上心头,恍惚一阵,沉沉睡去。

次日,李黄龙醒得极早,大约是在石床上睡得久了,筋骨又酸又痛。挣起身来,却觉嗓子一阵干痛,竟是受寒之兆。自他习练内功以来,此等情形从未之有,寻思如此瞧来,自己不仅变成一个寻常之人,或许更如阿凌所言,比之常人,犹有不如了。

李黄龙心中凄凉,默运心法,但觉一丝暖流从无而有,慢慢从丹田生出,在经脉中缓缓游走。他心中一喜,催动内力,过得良久,那丝真气依旧沉滞纤弱如故,毫无长进。李黄龙暗忖这般从头练起,要练到以前的地步,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光阴。霎时间泄气已极,撤去心法,躺回床上发呆。

心灰意冷中,忽听洞外传来拍门声,继而便听石门下方嘎吱一声,开了扇小窗,塞进一个大木盘,盛着碗碟,只听阿冰说道:“窝囊废,快些吃完,别要耽搁了。”李黄龙从前日午后便没有进食,嗅得菜香,顿时腹中紫鸣,心道:“早晚是死,做个饱死鬼也是好的。”当即跳下床来,将木盘端回桌上,却见一素三荤,鸡鱼俱全,还有一罐鸡汤,炖得浓腻滚热。李黄龙大快朵颐,将肚皮撑得胀饱,才将盘碗从小窗送出,正想和阿冰说几句话,却听她脚步声渐去渐远,四周又复寂静。

李黄龙吃饱喝足,欲要行功,却又静不下心,瞧得四壁多有图书,便翻来解闷,却见多为算经,大都看过。再翻看一阵,忽见不当眼处,竟有一本《霜潭剑谱》。只因久无人看,蒙上厚厚灰尘。李黄龙翻开一瞧,只见扉页上题着一首小令:“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终日劈桃穰,人在心儿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字迹妩媚,落款“凝紫”。诗旁有一点点淡黄痕迹,恰似泪痕。

李黄龙再翻后页,却见一幅图画,乃是一男一女举剑对舞,画者笔力婉约有致,将二人相依相偎、眉眼传情之态描绘入微,叫人只是瞧着,也觉动情。李黄龙见那女子眉眼间与韩凝紫颇有几分相似,不由忖道:“这莫不是韩凝紫的独门绝学?我且看看,或能想出破解之法,杀她个措手不及。”再翻数页,却是大大皱眉,“这些剑招舞得好看,打起架来却不济事,为何叫做‘霜潭剑法’,叫人费解。”再翻数十页,忽见那书中男子长剑横斜,刺向女子左胁,那女子剑势圈转,将男子长剑挑开。旁边批了四个小字:“负心薄幸”。

这一招甚为精妙,李黄龙精神一振,再向下翻,却见那女子长剑狠厉,刺入那男子心窝,鲜血四溅,页眉上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杀”字,左侧也批了四个小字“撕心裂肺”。李黄龙胸口也似被那剑刺中,闷闷作痛,拈指又翻,却见图中女子右跃而起,避过男子长剑,又一剑刺入男子心口,旁有小字:“摧心断肠”。李黄龙接连翻下去,但见那女子忽左忽右,上纵下跃,剑尖始终不离男子心口,招式依次名为:“钻心蚀骨”、“心肠寸绝”,“心灰意懒”、“心丧如死”,前后七剑,便杀了图中男子七次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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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斗罗之帅神

    斗罗之帅神

    靠,我又被自己帅爆了!作为一名21世纪的良好青年,特喵的竟然被穿进了斗罗大陆作为一名斗罗粉我有义务来改变历史!!!
  • 你好,我来自丰缘

    你好,我来自丰缘

    “诶诶,那个是盖欧卡,你等……”少年看着以极快的速度向着盖欧卡冲去,并用尾巴在盖欧卡脸上甩了一巴掌的金黄色大鲤鱼,把后面的话给咽了下去。———————注:本书为口袋妖怪、精灵宝可梦、宠物小精灵、神奇宝贝同人。(恩,应该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