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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物归原主

如此剑剑穿心的招术,为李黄龙生平仅见,他左右无事,便拿起算筹,学那女子纵跃刺击。他内劲虽失,但悟性尚在,练了一个时辰,便大致学会,再练前面的剑招,却觉柔情款款,缠绵不尽,与穿心七式决不相容,后者那份恨天怨地的戾气,与他刻下心情十分相合,李黄龙挥动算筹一刺再刺,每刺一剑,脑中便想象如此刺进黄万计和马力殊的心窝,断送二人性命。

练了半晌工夫,李黄龙使得兴发,长啸纵身。谁想一个收势不住,撞在墙壁之上,算筹咔嚓折断。李黄龙虎口迸裂,鲜血长流,只觉锐痛直钻入脑,方才想起自己内力已失,剑法再强十倍,也是枉然,当下无心再练。

不一阵,阿冰将饭菜送来。李黄龙用罢饭菜,躺回床上,瞪着穹顶的夜明珠出神。瞧了半晌,忽地哑然失笑,心道:“韩凝紫着实胡闹。乡间小儿也知道,牛郎织女二星隔了一条银河,怎能挨在一起……”他坐起身来,屈指推演半晌,发觉虽然牛郎织女二星方位有误,其他星辰却无错误,算起来当为已未年仲夏七夕的星图。

一涉算学,李黄龙精神又振,他览遍古今历法,诸天斗数烂熟于胸,心忖道:“自古历法无过于祖冲之的《大明历》,我虽练不成绝世武功,但若能超迈先贤,创出压倒《大明历》的新历法,却也不失为平生快事。”他左右无事,便以七月七日为始,推演历法为戏,由七七星图推到七八星图,再由七月推八月,八月推九月,直至年终,算完已未年,又推算庚申年,如此周而复始,直至天色暗尽,方才罢休。

一连三日,韩凝紫始终未来,李黄龙专注于天文,倒也忘了烦恼。到得第五日傍晚,他推演至辛未年,心力交瘁,一头睡倒。次日,尚在梦中,忽觉腰上疼痛,睁眼一瞧,只见韩凝紫站在床前,狠狠瞪着自己。她面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仿佛数宿未眠一般,见他张眼,便喝道:“起来。”李黄龙见她神色不善,只得揉眼爬起。

韩凝紫坐下来,从袖里取出一个黑漆漆的物事,重重搁在桌上,冷冷道:“给我打开试试!”李黄龙见是个半尺见方的铁盒子,心念一动,道:“这是你偷来的乾坤锦盒?”韩凝紫柳眉一挑,不悦道:“什么叫偷来的?这乾坤锦盒本就是我大雪山之物,如今不过物归原主。”

李黄龙想起楚留香之言,说道:“这盒子明明归楚家、紫家,你有什么凭证说是你大雪山的?”韩凝紫瞥他一眼,淡然道:“告诉你也无妨,也好教你服气。那紫、楚两家的先祖与我大雪山祖师化阳真人原本师出同门,当年同夺铁盒,但紫、楚二人欺我祖师受伤,背信弃义,将他撇下,独吞了铁盒。这事我以前也不知,后来翻看我师门中的《梭罗指》秘笈时,无意中在封皮夹层瞧见化阳真人的留函,我花了多年,寻访紫、楚两家后人,才知那二人隐姓埋名,各自创立天香山庄和紫云阁。哼,你说,我取回铁盒,算不算物归原主。”

李黄龙道:“你偷铁盒也就罢了,干什么要嫁祸给……给李薇薇?”韩凝紫黑白分明的美目在他脸上一转,李黄龙顿时面颊发烫。韩凝紫咯咯笑道:“你心痛了么?谁叫那小妮子到处张狂,偷了东西还要留名,既然如此,我也顺便借借她的名头。”她见李黄龙神色黯然,心头暗笑,一改怒容,道:“小家伙,你若能打开这盒子,我让你去见李薇薇好么?”

李黄龙恍然大悟,敢情韩凝紫无法开盒,是以赚他一试,他虽不情愿,但也好奇心起,掂起铁盒,只觉入手甚沉,盒面则是凹凸不平,对着天光细看,但见盒面布满细缝,纵横二十六道,将盒面剖成七百二十九个细小方块,每一方块,都深深镌有一个簪花小楷,遒丽工整。还有若干细淡磨痕,想必是昔日得主曾以硎砺打磨,但这铁盒不知为何种精金所锻,历经斩磨,损伤极微。

只听韩凝紫道:“这铁盒开揭之谜,当在这簪花小楷之上,我思索已久,想到两个开盒的法子。”李黄龙脱口问道:“什么法子?”韩凝紫道:“其一,这些文字乃是一副璇玑图,图中诗句,便透露出开盒之法。”李黄龙奇道:“何为璇玑图?”韩凝紫瞧他一眼,露出鄙夷之色,冷笑道:“《璇玑图》是北朝时的奇女子苏蕙创出的一套回文诗。苏蕙的丈夫窦滔本是朝中大将,只因开罪皇帝,被发配到流沙之地。苏蕙念夫心切,以五色丝线织成一张《璇玑图》,寄给窦滔,这张图纵横二十九字,共有八百四十字,纵、横、斜,交互、反、正、退字连读均可成诗,寄托了苏蕙思念丈夫之情。”她唤入阿冰,取水侍砚,研好浓墨,而后挥毫在石桌上写下许多文字,纵横交错,势成方形。

韩凝紫斥退阿冰,指着一行文字道:“你瞧这句:‘仁智怀德圣虞唐,真志笃终誓穹苍,钦所感想妄淫荒,心忧增慕怀惨伤’,逆向读来,便是‘伤惨怀慕增忧心,荒淫妄想感所钦,苍穹誓终笃志真,唐虞圣德怀情伤’,一般通顺。其余各句,莫不如此,堪称宛转反覆,相生不穷。”李黄龙依她指点,一一瞧去,果然纵横反覆,皆成章句,不由赞道:“这苏蕙果真了不起。”

韩凝紫冷笑道:“那还用说么?自古以来,有胆有识、允文允武的女子比比皆是。吕雉、则天、易安、红玉,哪个不是名震古今的奇女子?若非被你们这些臭男人用诡计压着,只怕还有更多。”李黄龙不通文史,无法接口,转眼细察盒上文字,但觉前后脱落,全不成句,便道:“这铁盒上的字与‘璇玑图’不大相同。”韩凝紫夺过铁盒,用力一拧,只听咔的一声,三排方格转了一周,直待四方对齐,又是一声轻响,盒内似有机关嵌合。韩凝紫再用气力,也难转动。但经此一转,盒面文字却已发生极大变化。

李黄龙奇道:“这盒子竟能转动?”韩凝紫道:“这乾坤锦盒只须三排一组,便可横转竖移。”李黄龙摇头道:“可惜,盒上的文字还是不能成句。”韩凝紫皱眉道:“或许转到一定时候,那《璇玑图》自然就成了,然后循句诵读,铁盒之谜顷刻即解。不过,我转了三天两夜,也无头绪。”李黄龙心头一动,问道:“莫非你要我拼出《璇玑图》?”

韩凝紫睨他一眼,冷笑道:“你懂诗词么?”李黄龙摇头道:“不懂。”韩凝紫道:“那就对了,我都拼不出《璇玑图》,你就更别妄想。但依我猜想,这铁盒或当用别法开解。”李黄龙奇道:“什么法子?”韩凝紫微微一笑,道:“便是数术了。”见李黄龙不解,又道,“我听人说过,天地万物,皆合于数术,这铁盒必也不会例外。而且它纵横二十七行列,合于三九之数。是以我猜想这铁盒中的机关,必与算学有关。你精于算学,仔细想想,或能揭开。”

李黄龙摇头道:“我想不出来。”韩凝紫粉面一沉,怒道:“你想也没想,怎想得出来?”李黄龙道:“你不杀我,便是要我开盒?”韩凝紫柳眉一挑,雪白的脸上瞬间布满杀气,冷笑道:“怎么?你不愿了。”李黄龙道:“算学便是算学,与天地之理全无干系?我想不出便想不出,你杀了我也是一样。”韩凝紫眼里寒光一闪,探手扣住李黄龙胳膊,拧到背后,将他摁倒在石床上,咯咯笑道:“你不想见李薇薇了?其实啊,她心底里还是喜欢你的。”李黄龙臂骨欲裂,听了这话,心中不喜反悲,凄然不胜,咬牙闷声道:“你不用拿她来骗我,我……我死也不要见她了!”

韩凝紫一怔,心忖当此之时,李黄龙决然不会相信自己,不由气急败坏,挥掌抵在李黄龙“大椎穴”上。李黄龙只觉一股寒气钻入任脉,散向四肢百骸,耳听韩凝紫笑道:“你想不想?”李黄龙狠啐一口,韩凝紫冷哼一声,霎时间,李黄龙只觉浑身经脉便如被千百细小冰针一齐锥刺,顿时大汗如雨,双手抓紧床沿,拼死苦撑,直至手指迸血,一口气转不过来,昏了过去。

韩凝紫撤去寒流,等李黄龙醒转,笑道:“小畜生,服了么?”李黄龙哑声道:“不服。”韩凝紫微微冷笑,再催内力。李黄龙铁了心,不哼一声,挨了足足半盏茶功夫,两眼一黑,又昏过去。韩凝紫见他这般硬气,也是暗暗佩服:“我这‘冰龙吸髓大法’堪比天下任何酷刑,就算是内家高手,也要哭爹叫娘。这小子内力已失,竟能不吭一声,倒也有些奇处。”她端起桌上凉茶,将李黄龙激醒,冷笑道:“你到底服不服?”

如此折磨,端地生平未有,李黄龙周身痛楚,一股傲气却始终不灭,闻声叫道:“不服!”声气虽弱,但却异常决绝。韩凝紫目中凶光暴涨,欲要再施“冰龙吸髓大法”,又恐李黄龙太过虚弱,性命不保。思忖再三,满腹怨气无处发泄,挥掌将石桌拍落一角,顿足转身,恨恨出门去了。

李黄龙听得石门戛然锁死,但觉周身筋酸骨痛,两眼也模糊不清,无法视物。他本当就此死了,但躺了一阵,眼前景物却又清晰起来,想到适才所受毒刑,真有再世为人之感。他喘息一阵,勉力坐起身来,转眼间,忽地吃了一惊,只见那只乾坤锦盒赫然搁在石桌上,敢情韩凝紫盛怒之余,竟然忘了取回。

李黄龙好奇心起,忘了痛楚,取过铁盒,按三排一组横向逆转,转得一周,便听得盒内轻响,铁盒锁死。李黄龙纵向正转,铁盒又能转动,但转了一周,盒内机关却又嵌死。李黄龙上下纵横,忽正忽逆,将铁盒摆弄良久,始终不得门径,只得细看盒上文字,但他原本不通文学,越看越觉糊涂,忽然间,他心念一动,想起一事:“韩凝紫为人精细,乾坤锦盒又是她千方百计夺来之物,焉会轻易忘了?再说,就算一时失落,又怎不立马取回?”

他心中起疑,偷眼上瞧,只见穹顶上隐约多了团暗影,不复往日皎洁。顿然醒悟:“她正在偷看?”不由得暗捏一把冷汗,庆幸方才未能打开铁盒,不然岂不中了韩凝紫的奸计,继而又忖道:“我索性将计就计,作弄她一番。”当下露出沉思之态,拿着铁盒左转转,右瞧瞧,忽而微笑,忽而沮丧,一派苦苦思索的神态。

原来,韩凝紫确是故意留下铁盒,她出门之后,便以壁虎游墙功攀到高处,透过岩壁上小孔,窥视室内。她忖想李黄龙得此千载难逢之机,势必好奇难耐,设法开盒,一俟他觅到开盒之法,自己便可立马夺回。眼见李黄龙持盒苦思,心中大为得意:“常言道:欲要取之,必先予之。任你小子奸似鬼,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但见李黄龙忽喜忽忧,一颗心也不由随之起落。

到了午时,韩凝紫见李黄龙没能开盒,便离开时许,匆匆用过午饭,再来窥看。却不料她这一来一去李黄龙尽皆知觉,他面上装模作样,心中差点笑翻。韩凝紫耐心倒也极佳,守到太阳落山,直待天圆地方室内再无光亮,方才作罢,但她犹不死心,暗忖这计谋可一而不可再,李黄龙左右难以脱困,不妨将铁盒暂寄他处,明日再来偷窥不迟。

天光一暗,石室一团漆黑,举手不见五指。李黄龙估摸韩凝紫去得远了,将铁盒望桌上一丢,心道:“与这女人斗气,除了让她担心挂念,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兴味索然,叹了口气,躺回床上,迷迷糊糊间,忽见室中似有一团微光,时隐时现。

李黄龙当是眼花,揉眼再瞧,只见那团微光依旧闪烁不定。再细瞧时,发觉那团极淡的微光竟似来自桌上的乾坤锦盒。李黄龙取过铁盒,果见淡淡的光芒自盒内透出,若非在此极黑极暗之处,绝难发现。

李黄龙审视半晌,只觉那微光并非来自一处,而是东一块,西一片,支离错落,是以乍眼看去,似隐还现。李黄龙把玩良久,忽见一块光斑神似楷书里的一笔短横,另一块光芒则遒劲颀长,恰似楷字中的一笔长横,李黄龙心头微动:“倘若我将铁盒转几转,两横接近,岂不是个‘二’字。”他年纪本少,童心一起,便将铁盒纵横转动。过得一会儿,竟鬼使神差般将那两块光斑凑成一个“二”字。李黄龙侥幸成功,大为惊讶,捧着铁盒又瞧一阵,只见一块光斑恰似楷书中的左撇,另一块却似竖折弯钩,不由寻思道:“若将这左撇右折与‘二’字相连,便是一个‘元’字了?”

他兴致一起,摆弄半晌,当真又转出一个“元”字。李黄龙心中狂喜,隐然觉出,这“乾坤锦盒”开揭之谜,恐怕就在于此,一时间心突突直跳,竟尔紧张起来。那“元”字既成,盒子其余五面也趋明朗。李黄龙发觉其中一面的的光斑合起来,当为一个“府”字,只是少了左方一撇,上方一点,但他细看时,却在铁盒另外两面寻到,转动一阵,又将“府”字拼凑出来。“府”字一成,相邻一面的“宗”字也显露轮廓,只少了下方的“小”字,李黄龙辗转拼凑,不久便拼出“宗”字。

再看余下光斑,合起来恰为一个“紫”字,李黄龙此时驾轻就熟,顷刻间便将“紫”字拼就。那“紫”字方才合拢,盒中忽地传出声音,犹如琴音剑鸣,刹那间,乾坤锦盒豁然开裂,芒光大盛,透过裂缝迸射而出。

百年之谜,一朝得解,李黄龙只觉过于轻易,不喜反惊,心中茫茫然一片,好半晌方才确信。用手一拧,铁盒散落成二十六枚立方铁块,盒中一颗发光圆球骨碌碌滚将出来。李黄龙拾起圆球,那圆球径约两分,质地仿佛水晶。其色却是黑白参半,黑者幽邃,与暗夜相融,白者炽亮,夺人眼目。更奇的是,这黑白二色宛如活物,忽而白衰黑盛,忽而黑亏白盈,时相侵消,似乎永无休止。

李黄龙隐约有些明白:为何数百年,竟没一人揭开铁盒。只因得到铁盒之士,均把心力花费在了盒面上的簪花小楷上,一心揣摩字句“精义”,便如韩凝紫一般聪慧,也只想到《璇玑图》一节。是以白昼之中,众人犹恐看得不够真切,决不会在黑暗中观察。殊不料,这些簪花小楷恰是造盒者设下的一个老大圈套,拥有铁盒者若一味纠缠于盒上文字,纵然耗费一生,也休想得窥盒中奥妙。韩凝紫虽也猜到开盒的关键不在文字,但她平生却有一个极大的心病,故而刚脱出“文字障”,又一头扎入“算学障”中。

其实,这位铸盒的前辈在这铁盒中倾注了无数心血,决非想要让盒中秘密永世埋没。只不过他痛恨世间寻章摘句之徒,故意设下障碍,在锻铸之时,将铁盒上的细缝透开,令圆球白光能够射出,因此黑暗中瞧去,盒上便有“紫”、“府”、“元”、“宗”四个楷字。但这位前辈为防有人歪打正着,是故又在盒中设下机关,将那四个楷字拆散,忖想日后倘若有人既能破除“文字障”,又能瞧破闪光楷字的奥妙,必是胸怀豁达的聪明人,铁盒落入此辈人手中,也不枉费自己一片苦心。

李黄龙误打误撞,揭开铁盒,复又细察黑白圆球,却不明其妙,当下就着圆球白光,察看散落铁块,只见铁块俱是方方正正,布满钩挠榫头,四周皆有文字。李黄龙用力拧动,但觉铁块并不是浑然一体,顷刻松动为无数细小铁块,每个铁块上皆有一个文字,彼此以钩挠相连。

李黄龙将铁块一一摊开,发觉铁版上的文字竟能成句,想到日间所见的《璇玑图》,便就着圆球光华,依照文理,将铁版一一拼合。这次拼凑委实较之拆解铁盒更费心力,但李黄龙一心与那位制盒的前辈斗智,兴致盎然,不厌其烦。既然沉浸其中,光阴自也流逝极快,将近五更天时,李黄龙方将二十六小铁版拼成一块大铁版,铺在床头,凝神细看,只见版上写道:“世人常言‘买椟还珠’之失,却不虞‘得珠忘椟’之患。君得珠之余,不忘其椟,可称达人。所谓上苍化人,形为之椟,神为之珠,失心而身殁,形毁而神销,是以道者形神俱全,方得自然。吾设此盒,君其解之,得君知己,喜慰不胜,馈阴阳球一只,《紫府元宗》十二篇,聊表寸心。”

李黄龙再往下瞧,后又写道:“阴阳相逐,化生精气,入虽不足,出而有余,损有余而补不足,其得天道欤。”这一句来得突兀,李黄龙懵然不解,再向下看,却是“紫府元宗”四字,其后均是诗句口诀。李黄龙忖想一旦放亮,韩凝紫立马便至,自己一夜辛苦,却为这女魔头做了嫁衣,忒也不值。韩凝紫写过《璇玑图》后,并未撤走笔墨。李黄龙便将墨汁涂在铁版之上,撕下半幅内衫,将版上文字拓了下来。再将铁版擦拭干净,重新拼为铁盒,又恐韩凝紫觉出分量有异,将石桌敲了一块,塞入盒里,待得忙完,天已微明。李黄龙身心皆疲,将拓片与阴阳球双双揣入怀里,躺回石床,睡意却半分也无,瞪大眼睛,盯着石室穹顶。不多久,穹顶渐渐亮了起来,忽又一暗,多了团阴影。李黄龙心知韩凝紫到了,索性故作睡姿,到了午时方起,取一本算经翻看,但自始至终都不瞧上铁盒一眼。

时间过得颇快,一天时光转瞬即过,傍晚时分,石门忽地大开,韩凝紫跨了进来,面上如罩寒霜,抿嘴盯着李黄龙打量。李黄龙力持镇定,自顾翻看算经。韩凝紫心知图谋被他看透,恼羞成怒,重重给他两个耳光,才将铁盒揣入袖里,砰然关门去了。

李黄龙双颊肿痛,心中却甚欢喜,但怕这女魔头去而复还,待到深夜,才敢取出阴阳球,寻思道:“所谓‘阴阳相逐,化生精气,入虽不足,出而有余’。多半说的就是阴阳球了。精气即是内力。既然说‘入则不足’,莫非要将内力度入阴阳球中?”当下握住阴阳球,聚起残存内力,注入球内。不一阵,阴阳球中黑白二色消长加速,李黄龙犹未转念,便觉掌心一麻,一股粗大暖流从阴阳球中直钻入“劳宫穴”,循“手少阳三焦经”而上,归入“膻中”气海。

李黄龙只觉难以置信,又将真气注入阴阳球,转得一转,又是一股粗大真气送了回来。李黄龙惊喜交迸,猛可间明白了“入虽不足,出而有余,以有余补不足”的含义,不由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起来。

原本他被浩然正气所伤,内力所剩无几,若依常法修行,少说也得二三十年工夫,方能恢复。但这“阴阳球”实乃天地间一样异宝,使用者只消输入内力,真气在球内一转,便可由弱变强,以一化十,送回使用者体内,这般算来,二三十年之功,两三年便能竟成。

李黄龙欢喜了好一阵,才将阴阳球握于左手,这一次却是将真气导入“手少阳三焦经”,再将变强的真气收归丹田,散往百骸,然后聚集起来,注入圆球,如此生生不息,李黄龙只觉内力渐趋充沛,不复先前衰竭之象。他先练“手少阳三焦经”,三焦既足,再握于右手,练“手少阴心经”,然后练“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厥阴心包经”。再摩挲双足涌泉,练“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其后再练“带脉”,“冲脉”,直到真气充盈,李黄龙方将阴阳球噙于舌底,舌为人体之天桥,贯通任督二脉,勾连奇经八脉,真气经舌注入阴阳球,转而复出,自成一个大周天。

李黄龙内力本弱,此时自然增长奇快,真气每转一个周天,便如练了十天半月。他练得入神,浑然忘了光阴流逝,醒转时天光暗淡,又是黄昏。饭菜搁在门前,早已凉透,大约阿冰久呼不应,径自去了。李黄龙虽然一日未曾进食,但因真气充盈,以至于口舌生津,竟然不觉饥渴。

此后十余日,韩凝紫再未来过,李黄龙也乐得无人打扰。有时坐得倦了,便打几套拳脚松散筋骨,初时拳脚甚是无力,但随着内力增长,拳脚中渐渐生出风声。只不过,随着李黄龙内力渐长,“阴阳球”化生的真气却变得弱了许多,初时以一化十,五日后变成以一化九,其后逐日减少,到得二十日上,已是以一化四,并且随着李黄龙输入真气变强,球内黑白相攻更加剧烈,好似沸水翻腾。李黄龙虽觉诧异,却也想不通是何缘由。

这一日,李黄龙使过一套拳脚,开始思索脱身之法。心想这些日子内力虽然回复许多,仍不是韩凝紫的对手,况且她婢女甚多,人人都有兵刃,自己内力不足,徒手对敌,难以发挥招式威力。思来想去,他想到《霜潭剑谱》中的“穿心七式”,当下拿起竹算筹,依法刺击,使到迅疾处,算筹上渐有啸响。李黄龙使得兴发,刺向洞壁,竹筹哧的一下,入石半分。同样一招,月前月后境况迥异,李黄龙心中欢喜,继而又忖道:“我若能将阴阳球噙在舌底,令其化生精力,内力岂非增加四倍?”当下他将阴阳球噙入口中,举筹疾刺,这一刺竟又入壁两分。李黄龙印证所想,欣喜无比,日夜习练不止。

这一天,他正自练剑,忽听门外叮当声响,似有人来,而且不止一人。李黄龙将阴阳球噙入口中,他算计已定,只待石门洞开,先出其不意刺倒阿冰,再全力将韩凝紫逼退,抢入竹林。

只听那叮当声越响越密,忽地停在门前。李黄龙禁不住心跳加剧,双手微微战抖,忽听嘎的一声,石门敞开。李黄龙如箭在弦,正欲弹出,忽见门外迎面冲入三人,跌跌撞撞向他扑来。这一下出乎李黄龙意料,他未知敌友,不敢率先出手,只得闪身让过,只此耽搁,两扇石门轰然闭合,只听韩凝紫咭的一声笑道:“小子,你老不听话,我给你找了些乐子,呵呵,你慢慢消受便是。”说罢大笑去了。

李黄龙失了出洞良机,懊丧之极,转头细看,又吃一惊。敢情来人竟是紫震、楚宫和楚羽,三人手箍铁镣,均是委顿不堪,紫震额上更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三人也认出李黄龙,面有讶色,蓦地散开,各站一方,将李黄龙团团围住。楚羽双眉陡竖,厉声道:“小贼,我找得你好苦。”李黄龙没好气道:“你自有丈夫,找我做什么?”楚羽不料他死到临头,还敢口出轻薄,气得柳眉倒竖。紫震将手中铁镣抖得哗啦作响,正欲扑上。楚羽使个眼色阻住他,寒声道:“小贼,星儿是你杀的么?”原来紫云阁被焚之后,楚羽久寻紫星不见,终在后山发现儿子尸体,她悲愤欲绝,左思右想,疑到李黄龙与李薇薇身上,此时发问,只为印证心中所想。

李黄龙寻思道:“他儿子虽不是我亲手所杀,但我伤他在先,他也算因我而死。”他平生不喜推诿,便道:“一半算是我杀的。”紫震夫妇听得这话,止不住浑身发抖,均想:“是了,他与那贱人联手杀害星儿,故说杀了一半,哼,他算半个凶手,另半个凶手便是李薇薇那贱人。”楚羽粉面铁青,还未说话,紫震已按捺不住,一拳袭向李黄龙后心。怎料铁链缚手,还未出拳,便已叮当作响。李黄龙闻声,移步转身,运掌将紫震拳势拨开;楚羽见李黄龙这一拨迅疾如风,后着无穷,心头一凛,生怕丈夫吃亏,娇叱一声,抬腿飞踢,却也忘了足上铁链,一个踉跄绊倒在地。

楚羽虽然被绊倒,但楚宫双掌却至。李黄龙无奈挥动算筹,使招“负心薄幸”刺他右掌掌心。楚宫乃是用剑的行家,见他出剑角度刁钻,慌忙缩手,口中咦了一声。楚羽站起身来,抓起一枚算筹,扔给楚宫,扬声道:“大哥,这小子班门弄斧,给他点颜色瞧瞧!”楚宫会意,以筹代剑,使招“金风弄菊”,刷刷刷连出三剑,可惜手足被缚,便有十分剑法,也只使得出一分两分了。

李黄龙觑得真切,避开楚宫剑势,使招“撕心裂肺”,算筹又快又狠,刺他心口。楚宫手脚有碍,躲闪不得,“膻中”穴顿然挨个正着,后退半步,一张脸变得血红。楚羽见兄长吃亏,忙拿起一枚算筹,使招“七彩虹霓”,算筹连振,暗伏七道杀机。

李黄龙欺她行动不便,使招“心灰意懒”,退后三步,诱她进击,泄其锐气,只听“嗒嗒嗒”两筹交击。楚羽前招后势均被李黄龙化解,不觉心生惧意,急使一招“长恨春归”,径取守势,算筹纷纷扬扬,宛若春城飞花;李黄龙见她手足被缚,攻守仍合法度,不由暗自佩服:“天香剑法果真有些门道。”两人斗得数招,楚羽碍于铁链长短,双手施展不开,左右均露破绽,李黄龙看得清楚,使招“心肠寸绝”,算筹自右刺中楚羽肩窝。楚羽算筹拿捏不住,“啪”地堕地。

紫震生怕李黄龙再下毒手,情急间大喝一声,将石桌掀起,扫向李黄龙。石室逼仄,紫震拿到这般沉重兵器,大占便宜,当下凭着一身蛮力,将百余斤的青石桌舞得呼呼生风。李黄龙无隙还手,片时间便被逼到角落处。紫震心中暗喜:“老子把你砸成一团肉饼,以慰我儿在天之灵。”想着聚起浑身气力,将石桌奋力扫出。李黄龙背抵墙壁,情急智生,忽一蜷身,贴地滚出,耳听得上方轰隆一声响,石板砸在墙上,石屑纷飞,整座石室都为之震动,好似地动山摇一般。

李黄龙轻叱一声,弹腿横扫。紫震无奈双腿被缚,躲闪不及,当即马步下沉,气贯双足,欲要硬接。怎料李黄龙这一腿本是虚招,趁他沉桩站马的当儿,忽地收足,闪电般抢入他怀,一肘撞中“气海穴”。紫震身形一僵,手上石桌堕下,堪堪砸中脚背,痛得他惨哼一声,仰天栽倒。

李黄龙好容易击倒三名高手,已是气喘吁吁,还未说话,肩头突被一物打中。李黄龙只当是暗器,心头一惊,谁料那物滑不溜秋,骨碌碌又滚落地上,定睛看去,却是一颗指头大小的明珠。只在他一愣神间,那穹顶上的明珠纷纷落下,叮叮打在地上,一跳数寸。原来,适才紫震砸中石壁,竟尔震松了穹顶上的明珠。一时间,室内四人或站或坐,瞧着这明珠雨落的奇景,都不禁目定口呆。

待得明珠落尽,李黄龙抬眼望去,只见那幅七夕星图几乎荡然无存,唯有“牛郎”、“织女”二星,仍然嵌在穹顶,发出淡淡光芒。

楚羽见李黄龙蹙眉望天,若有所思。只当他在寻思如何摆布自己三人,心中忐忑,色厉内荏道:“小贼,要杀便杀,不要想些恶毒法儿折磨人。”李黄龙瞥了三人一眼,寻思道:“韩凝紫必是恨我不肯打开铁盒,是以明知我内力已失,仍将这三个大对头关进来折磨我。若没有阴阳球之助,眼下情形须当掉个个儿。”略一沉吟,问道:“你们为何被关来这里?”

那三人输了一阵,气焰大减,对视一眼,紫震哼声道:“你干什么不先说你怎么关进来的?”李黄龙微一冷笑。楚羽怕他立时要下毒手,忙向丈夫丢个眼色,着他闭嘴,嘴里却道:“也罢,大家境遇一般,告之你也是无妨的。咱们追踪那贱……嗯……那李薇薇时……”她本欲直呼贱人,又恐激起李黄龙之怒,半途改口道,“忽地听到风声,‘乾坤锦盒’落入韩凝紫手里……”说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道,“此话当真么?”

李黄龙淡然道:“后面又如何?”楚羽听他答非所问,心中暗恼,偏又不敢发作,只得道:“韩凝紫出身大雪山,与李薇薇蛇鼠一窝,也是出了名的女贼!”偷眼瞧去,见李黄龙神情木然,不觉心中怪讶:“李薇薇被我含沙射影地辱骂,这小子怎不生气?”略一沉吟,又道,“我们几经曲折,找到这个残红小筑,哪知庄内机关重重,我们一个不慎,竟被陷住。”她说到此处,露出懊恼之色。

李黄龙点了点头,忽地挥筹,解开三人穴道。三人甚奇,却听李黄龙道:“你们想出困么?”三人一怔,紫震跳起来,叫道:“那还用说,看老子砸破了门,再与你算账。”不由分说抓起石桌,用力砸向石门,只听一声巨响,石桌粉碎,石门却只多了一道凹痕,紫震虎口流血,傻在当场。

李黄龙冷笑道:“这石门厚达三尺,外面还有半尺厚的铁板。蠢驴啃石头,当自己牙口很硬么?”紫震一张脸涨得酱爆猪肝也似,怒道:“你这小贼,只会说大话。”李黄龙道:“我倒不是说大话,大家齐心协力,或许真能出困。”楚羽忍不住问道:“愿闻其详。”

李黄龙淡淡一笑,道:“试想一想,倘若韩凝紫身在石室,外面忽被锁死,该当如何?”楚羽奇道:“谁敢锁她?”李黄龙沉默半晌,叹道:“情人尚且变心,夫妻也会反目,韩凝紫未必就没有吃亏的时候。想她狡如狐兔,焉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这话本是别有感触,楚羽、紫震却想起自己二人为乾坤锦盒反目一事,脸上均是一热。

楚宫沉吟道:“如此说来,室内有脱困的机关不成?”李黄龙道:“不错,但烦紫大郎给楚老大垫垫脚。”紫震跳将起来,叫道:“呸,干什么是老子给楚老大垫脚?不是楚老大给老子垫脚?”楚宫冷道:“谁教你长得粗壮些?”紫震面皮泛紫,还欲叫嚷,却被楚羽在他耳畔窃语了数句。紫震阴沉半晌,咬牙道:“罢罢罢,臭小子,你要怎地便怎地?出了这鸟地方,咱们再来计较。”当下躬身蹲下,让楚宫踩在肩上,李黄龙则纵身跃起,踩上楚宫肩头,三人相叠,恰好够着室顶。

李黄龙观察一阵,二指成剪,忽向两颗明珠插去,但觉应指而入。只听嘎嘎数声,左壁石书橱左移,裂出一道石门。四人均是一惊,李黄龙更觉奇怪,本当开的必是室门,谁料石室中竟另有暗门。李黄龙跃到门前,却见里面黑黢黢的,寒浸浸的湿气涌将出来,激得人汗毛直竖,不由沉吟道:“你们守在此处,容我入内看看。”

楚宫眼珠一转,冷笑道:“慢来,若是出口,你怎生办理?”李黄龙道:“当然招呼大伙儿一同出去。”楚宫摇头道:“不成,要走一块儿走,大家人多势众,遇上什么危险,也好应付。”其他二人齐齐称是。李黄龙心知三人害怕自己寻到出口,将暗门封死,便道:“你们信不过我?”楚宫嘿然道:“这当儿连亲娘老子我也信不过。大伙儿要死同死,要活齐活,你独个儿逃生么,嘿嘿,决计不能。”紫震也扯起嗓门高叫道:“不错,要死同死,要活同活。”

那三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却无人上前一步,等着李黄龙先入,再好尾随,倘若前有危险,自也是李黄龙第一个消受了。李黄龙猜到三人心机,甚是鄙夷,冷笑一声,迈步入门,那三人镣铐叮当作响,蹑在后面。

暗道中窒闷阴冷,李黄龙左右触摸,触到一片石壁,凹凸不平,冷冰冰满是露水,顿时猜想此地本是天然山腹,若是一条通道,却又通向何处。沉吟间,忽听扑棱棱一声响,李黄龙微微一惊,抬头望去,半空中似有黑影掠动,又听身后楚羽牙关得得直响。紫震倒是冷静许多,沉声道:“二娘别怕,多半是蝙蝠!”李黄龙吸一口气,定住心神,揣摩既有蝙蝠掠过,这洞中该当并非全暗,左顾右盼,走出约有十来步,忽见前方透来一丝微光,不觉心中狂喜,正待抢前看个清楚,忽听楚羽在右侧惊叫一声,李黄龙未知发生何事,方欲掉头询问,忽觉左侧劲风疾来,李黄龙往右一闪,偏开数寸,却觉肩胛挨了一拳,疼痛无比。李黄龙方知楚羽叫嚷,乃是声东击西之计,意在掩护紫震偷袭,不由得惊怒交迸。

却听紫震喝道:“小畜生,再吃爷爷一拳!”又是一拳击出,李黄龙未及闪避,忽觉左方一掌快速袭至,心知必是楚宫,正要后退,却不防楚羽悄然绕到他身后,挥舞竹筹刺来,黑暗中刺中李黄龙左胁,李黄龙禁不住痛哼一声,不待楚羽再下杀手,展开“五五梅花步”,向后掠出。

楚羽一意为儿子报仇,拼力追赶,方才赶出丈余,肩头忽地撞上一物。此时四周漆黑,视物不清,楚羽只当撞上石块,方欲绕行,忽地身侧风起,隐有金刃劈空之声。楚羽纵身急闪,招呼道:“大郎,小贼在这里。”避过来剑,使招“天花乱坠”,反刺回去,谁知刺中一个硬物,竹筹咔嚓折断,虎口剧痛,楚羽心觉有异,转身欲走。谁料回头一看,却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身后那扇石门不知何时竟已关上。霎时间,只听楚宫发出一声痛呼,显然吃了亏,继而又听紫震连声虎吼,铁镣摇得哗啦作响,似与人斗得正急。

楚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心惊肉跳,惶惑难言,忽觉左侧劲风袭来,她躲避不及,左腿一痛,竟已中剑,楚羽闷哼一声,但觉四面八方风声大起,心中大骇:“小畜生武功如此之高,难道早先藏了拙?”想着惧意大生,听风辨位,向右闪出,可惜手足被缚,腿又受伤,身法腾挪不灵。不消片刻,手臂又吃一剑,同时间,紫震的惨哼钻入耳中,楚羽惊恐之极,尖声叫道:“小畜生装神弄鬼,不算好汉……哎哟……”腰胁再吃一剑,对手出剑奇快,一剑得手,二剑又至,直奔她后心。楚羽眼看难逃,忽觉手臂一紧,竟被人拉了个踉跄,恰好避过这一击。

楚羽当是同伴来救,喜极而呼:“大郎么?”话音方落,忽听远处传来紫震、楚宫的怒喝声,恍然惊悟,厉声道:“小畜生,是你?”运劲一挣,却未挣开,只听得李黄龙冷哼一声。楚羽心冷如冰,暗忖落入大敌之手,不知他要如何折辱自己,一时间恐惧更甚,厉声道:“小畜生,把……把我放开……”李黄龙一言不发,足下不停,提着她躲过四周纵横剑风,直到一处角落,方才停住。楚羽惊魂略定,她在暗中呆得久了,目力渐渐适应,隐约瞧得远处黑影憧憧,似有许多人在暗中移动,但不知为何,除了楚宫、紫震,竟无一人出声,如鬼如魅,静静来去。楚羽不由得牙关相击,颤声道:“那……那是什么鬼……鬼东西?”

李黄龙冷然道:“不是鬼,是铁人?”楚羽怒道:“你设下的么?”出口方觉失言,忽觉温热液体滴在脸上,诧道:“你也受伤了?”李黄龙淡淡地道:“皮肉小伤而已。这铁人阵设在暗道中段,却不知被谁撞开机关。”楚羽暗叫惭愧,继而恼怒又生,恨声道:“韩凝紫那婆娘好生阴毒。若能生离此地……”话未说完,忽听紫震发出一声惨呼,显是中剑,一时也不知他死活,禁不住心如刀割,凄声叫道:“大郎,大郎,你……你还好么……”紫震又哼一声,却不答话。但楚羽听他出声,略略放心,只是凄声叫唤。

李黄龙听楚羽叫得凄惶,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恻然:“她已死了儿子,若再没了丈夫,孤苦伶仃的,岂不可怜?”他自幼丧父失母,最见不得他人生离死别,霎时间热血冲顶,将双方嫌隙抛在脑后,注目一瞧,只见那铁人移动并不迅快,但因数目众多,出剑密集,是故令人闪避不及。当下觑了一个空隙,蹿入阵内,耳听得四面八方风声大起,五六支剑攒刺过来。李黄龙听风辨位,避过数剑,眼前微光忽闪,虽只一线光明,但李黄龙眼利,已瞧见一尊铁人举剑劈来。李黄龙瞧它剑招眼熟,心念电转间,猛然省起,这铁人用的竟是穿心七式“摧心断肠”一招中那名男子的剑招。

李黄龙不及多想,便依那女子的招式,拧身避过来剑,举起算筹,砰的一声刺中铁人胸口,刹那间,他只觉算筹向内一陷。铁人发出一声叫人牙酸的金铁摩擦声,遽然停住。李黄龙恍然大悟,转眼望去,果不其然,那些铁人使得均是“穿心七式”里那名男子的剑招,并且每尊铁人仅会一招,反复刺击。李黄龙明白此理,长啸一声,全力施展“穿心七式”中的女子剑招,逢招破招,左一刺,右一刺,招招刺中铁人心口。

原来,铁人心口正是枢纽所在,一经刺中,顿然僵止。俄顷之间,李黄龙杀出一条路,抢到紫震之前,只见他与楚宫背靠而立,半站半蹲,手中铁锁乱舞乱砸,状若癫狂。李黄龙飞也似的绕二人转了一圈,得得得一阵乱刺,将周遭铁人尽数制服。

那二人伤疲交加,四面威胁一去,身心俱弛,双双瘫倒在地,不住喘息。李黄龙见他二人如此狼狈,不忍再行问罪,叹一口气,将他们拖回死角处。楚羽接过紫震,只觉丈夫皮肉翻卷,浑身染血,忍不住抽噎起来。紫震怒道:“二娘,哭什么?没得让小贼笑话。”又向李黄龙喝道:“臭小子,要杀就杀,少要假装好人,老子不领你的情。”李黄龙见他伤重至此,兀自嘴硬,也有些佩服他的硬气,淡然道:“我杀你易若反掌,救你倒费力些些。”紫震不禁语塞。楚宫秉性阴沉,始终不发一言。

李黄龙平静下来,想起方才所见光亮,举目四顾,只见左侧似有一个细小孔洞,白光如柱,自外透入,于黑暗中有些晃眼。

李黄龙料得出口便在那里,当下制住挡道铁人,移到近前,摸到一面石壁,小孔便在壁上,他透过孔洞瞧去,却见壁外竟是一间石室。四壁各燃一盏长明灯,火光摇曳,照得上下通明。地上叠着五口木箱,箱角上均是包着锃亮黄铜。

李黄龙摸索四周石壁,没有发现机关,甚感失望,这时,忽听人语传来,他心头一动,透过孔洞瞧去,只见石室门户突然大开,阿冰笑吟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道士羽灵。阿冰扫视室内铁箱,压低嗓子道:“死冤家,欢喜了么,这便是韩凝紫的藏宝窟了。”她一改常态,神色妩媚,说话也娇柔了许多,更是直呼韩凝紫姓名,殊无敬意。

羽灵一双眼向室内骨碌碌乱转片刻,猛地一把搂住阿冰,笑嘻嘻地道:“好阿冰,我真爱死啦。”阿冰白他一眼,嗔道:“你爱的是我,还是这些宝贝呀?”羽灵笑道:“那还用问。就算有千万珍宝,也及不上你一个。”说着轻轻拢起阿冰的秀发,在她耳边低笑道:“好阿冰,你是我的活宝贝儿。”

阿冰粉面羞红,亦喜亦嗔地瞪他一眼,轻哼道:“但愿你心口如一。”羽灵急道:“我对天发誓……”阿冰捂住他口,笑道:“好啦好啦,别说那些吓人的话,我信你还不成么……”她往日一派冷淡,此时竟是骚媚入骨,和羽灵调笑一回,忽又秀眉微蹙,叹道,“死冤家,我……我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羽灵笑道:“放心,韩凝紫自身难保,哪有闲工夫来这里?”阿冰道:“话虽这么说,但我是她养大的,终究有些过意不去。”羽灵冷笑道:“韩凝紫心狠手辣,你又不是不知,稍不顺意,她便会取你性命。”

阿冰点头道:“但愿就此摆脱她了。”羽灵抢上一步,拧断箱上铁锁,揭开一口箱子,顿时宝光四射,耀人眼花。羽灵抓起一串明珠,双眼似要喷出火来,啧啧道:“没料到,韩凝紫那婆娘攒了这么多好东西。”说罢放下珍珠,又揭开另外四口木箱,伸手翻拣,阿冰不解道:“你要寻什么?”羽灵站起身来,皱眉道:“怎地不见那只乾坤锦盒?”

阿冰道:“是那黑铁盒子么?嗯,韩凝紫始终带着,昼夜把玩,须臾不离身边。”羽灵面露失望之色。阿冰不禁问道:“那盒子到底是何来历。”羽灵道:“那盒子乃纯阳真人吕洞宾所留。吕真人中唐时得道,伏龙斩蛟,偷天换日,做下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唐哲宗时,他还在岳阳楼留下《步蟾宫》的仙词。要知中唐至唐代哲宗,悠悠数百年,倘非仙力加身,焉能活这许久岁月。”

阿冰听得神往,叹道:“倘若咱们也能活上几百年的光阴,彼此恩爱,该当多好?”羽灵吃吃笑道:“没有铁盒,有这些金珠宝贝却也不差。咱们出去,便可广置田产奴仆,衣锦馔玉,那日子也未必较神仙差些。”阿冰轻轻打他一拳,媚笑道:“我才不稀罕,我只要你对我好。”羽灵道:“那还用说,但……”眼见阿冰粉面一沉,便又嘻嘻一笑,道,“但那个丫头怎生处置?”

阿冰回嗔作喜,笑骂道:“我还当你这冤家想说什么?”含笑转身,拎入一个人来,正是阿舞。只见她身子直挺挺的,望着二人,说道:“冰姊姊,你……你不怕主人怪罪么?”阿冰冷笑道:“那你呢?你在竹林里做什么?还不是来盗宝?哼,看不出你平日里傻兮兮的,骨子里倒狡猾得很。”阿舞脸一红,道:“我……我才不是来盗宝?”阿冰道:“那你来做什么?”阿舞支吾不语,阿冰冷笑道:“我知道啦,你是为那个窝囊废么?”阿舞惊道:“冰姊姊,你……你怎么知道?”阿冰瞧她惊惶神色,暗暗好笑,说道:“这还用问么?哼,你每天炖了鸡汤让我送他,又胆大包天,向我打听竹林阵的走法。还不是为了救那个窝囊废?呵呵,瞧不出你这傻丫头也会动春心?”阿舞被她连讥带讽,又是羞窘,又是难过,一时泪如豆落,啜泣起来。

李黄龙心道:“她嘴里的窝囊废莫不就是我?”回想这些日子用饭之时,总有一罐鸡汤,从未断过,他原本也未在意,此时方知竟是阿舞所炖,心口不禁一阵滚热,好生感动。却听羽灵不耐道:“阿冰,莫要耽误了时辰。”阿冰俏目中凶光一闪,盯着阿舞,寒声说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蠢丫头杀了。”阿舞吓得一哆嗦,呆望着阿冰,说不出话来。

阿冰森然道:“蠢丫头,你瞧我也没用的,怪只怪你不该撞破我。哼,下辈子你投个好胎,生得聪明些吧。”李黄龙大惊,但苦于不知如何破壁,眼见阿冰杀机萌动,不觉焦急万分。这时间,忽听有人咯咯一笑,娇声道:“哎哟哟,冰姊姊,你可真狠,偷了主人的宝贝不说,还要杀害同门么?”阿冰脸色陡变,转眼一瞧,只见阿凌一派妖娆,笑吟吟倚在门前。

阿冰眉间如罩寒霜,厉声道:“你这狐狸精来做什么?”阿凌笑道:“你来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阿冰冷笑道:“不自量力。”呛啷一声掣出软剑,正欲扑上,忽觉背心倏凉,低头瞧去,却见一截明晃晃的剑尖自心口直透出来。阿冰未及细想,软剑向后疾挥,跟着转过头来。定眼望去,却见羽灵脸色苍白,咬唇立在墙角,左鬓少了一角,青丝飘飘,落向脚前。阿冰心头一迷,呆呆瞧着他,嘴角露出奇怪神气,既似迷惑,又似伤心。羽灵嘴微一哆嗦,却没说话,眼瞧着阿冰软软倒地。

羽灵略一失神,便叹了口气,伸手阖上阿冰的眼皮。却听阿凌冷笑道:“好啊,心痛了么?”羽灵直起身子,笑道:“你说什么话?我若心痛,怎会出手?但她对我到底真心一场,杀了她,心里倒有些儿难过。”他嘴里说难过,面上却笑眯眯,并无半分难过之意。李黄龙瞧得气破胸膛:“这牛鼻子无耻之极,没地丢了天下男子的脸面。今趟若能脱困,非宰了他不可。”

阿凌冷笑一声,道:“你既念着她,最好陪她上路,哼,省得你的好阿冰寂寞。”羽灵笑嘻嘻地道:“乖凌儿,你吃什么飞醋?出主意的是你,说嘴的又是你。唉,不过,这阿冰外面是一块冰,心里却是一团火,略加引诱,便难自持;却不似你,看是一团火,心里却是一块冰。”

阿凌将脸一沉,嗔怪道:“你变着法儿讥讽我么?”羽灵右手将她搂入怀里,左手却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道:“我乱说,该打嘴。我的乖凌儿里外都是一团火,我却是个雪捏的人儿,一见你面,便都化了。”阿凌面容稍霁,伸指在羽灵白生生的额上戳了个红印,嗔道:“我好端端一个女儿家,却让你这张甜嘴儿给骗啦。”她语发娇嗔,眉梢眼角却春意甚浓。羽灵看得血脉贲张,上下其手,恨不得就地和她大肆亲热,阿凌娇喘微微,作势躲闪,羽灵看在眼里,欲火更炽,忽听阿凌嗔道:“喂,你看这是什么地方?”羽灵听得心头一凉,悻悻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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