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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须弥焚天

场上仅有四名川中豪杰与黄冷纠缠,这些人平日作为王立的护卫,只在德理游目四顾的功夫,四人中又倒了三人,独剩刘气流苦苦支撑。

黄冷已经杀得性起,刀光闪闪,若漫天霜雪,与刘气流一合即分,刘气流踉跄后退,血染衣襟,一条胳膊握着松纹古剑,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一丈开外。他脸色惨白,见黄冷一步跨上,刀光满目,不禁把眼一闭:“罢了!”

黄冷正要斩尽杀绝,身后风声急起,似有暗器飞来,当下弃了刘气流,错步矮身,刀势一偏,向后划出,身后青瓦乱飞,细细的尘沙蒙蒙散开。沙雾中,一道青影若有若无,急闪而至,蓦地一顿,好似来得太急,站立不住,意态惊惶,双手乱挥,疾风骤雨般,锲入黄冷的刀影之中,正是“人心惶惶”。

这招以拙生巧,乱中取胜,黄冷直觉掌力此起彼伏,重重叠叠,好像铺天盖地般涌至,一时竟然摸不透他的底细。不得不施展身法闪避,海若刀连挽了六个光环,环环相扣,护住全身,饶是如此,仍然被一道掌风扫在腰间,“笑腰穴”酥麻一片。

他晃了晃,倒退数步,看着德理,又惊又怒,引了个刀诀,喝道:“是你么?来得好!”海若刀如蜂翅般嗡嗡鼓动,修罗灭世刀“焚灭天地”使了出来,无边的刀影好像死神的火焰,漫卷虚空,所到之处,天地俱失。

德理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再无半分迷惑,神意随着辽阔的大地延伸,向无穷的苍穹弥漫,天地间一切微妙变化,尽在掌握之中,当海若刀卷到之时,他终于遁入“镜心识”的玄妙境界,足下如踏天际浮云,双臂如挽千缕柔丝,指尖在空中划出咝咝异啸,轻飘飘捺入好似没有穷尽的刀影,黄冷只觉海若刀每出一刀,便似乎沉了一分,一招未绝,海若刀竟欲脱手而出,不由心头一震:“好小子,用步法泄我锐气,用掌风带动刀势,实在不可小觑。”

他是遇强越强的性子,被德理的武功激起胸中傲气,厉声长啸,刀法忽变,“焚灭天地”变成了“气断须弥”,这是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无甚奇处,但使刀者毕生功力,尽在着一刀之中,人刀合一,如以修罗神威力,剖断茫茫须弥山。

这招几乎是无法可当的招式,威力强弱,全在使刀者的功力,此时黄冷使出,刀锋远在五尺之外,德理便觉锐利的刀气几欲撕裂衣襟,急退丈余,所受刀气反而更盛,逼得全身汗毛倒竖,几乎难以呼吸,只滞得一滞,那刀锋如电光石火,逼入一尺之内,转瞬间,便要将他剖成两半。

蓝莹莹光华乱闪,一柄短刀,从旁掠至,“铮”得大响,黄冷的刀势倏地一顿,来人也当不住他的无俦劲力,短刀脱手而出,掌上皮破血流。但只是这一顿,“修罗灭世刀”第一杀招已经破了。诚然,这一招厉害无比,但好比竭泽而渔,不与敌人余地,也不予自己余地,使刀者气力尽皆凝在刀上,全身上下,便好似去了壳的鸡蛋,若遇上高明如公羊羽者,一招不能制敌,必然为其批亢捣虚,死无葬身之地。黄万计当年以这招杀敌无算,但传授黄冷之时,却说:“这招入了魔道,不可轻使。”

德理以神遇敌,只在海若刀一顿之时,自然而然应势反击。他脚下本已圆转如意,将“生生术”使到极妙处,此时身影只是一晃,贴着黄冷的刀锋,闪电般急进,双掌一并,正是“三生掌”第三招“三生归元”,虽然明明白白,毫无花巧,便好似一张拉至极限的强弓,射出了最锋利的羽箭,“天时”、“地利”、“人和”,三生之气,尽皆化入归元一击,生生印在了黄冷的胸口上。

这一掌打得黄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来远,以刀支地,脸上挂着惊骇欲绝,难以置信的神色,定定看着前方那柄蓝汪汪的断刃;德理也凝如石像,望着不远处;而二人目光所及,艳芳正痴痴呆呆,望着天上。刹时间,三人一动不动,定在当场,任凭瑟瑟冷风,拂起衣襟,鲜血顺着黄冷的口角流下,浸湿了胸前的黑袍。

“为什么?”黄冷将涌到口中的鲜血生生吞了下去,望着艳芳,哑声道:“为什么?”

艳芳满面通红,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也不说话,向德理脉脉看去,眼中满是婉转情意。黄冷就算是瞎子,也看出这眼中的涵义。

他呆了半晌,又是伤心,又是忿怒,不由得嘶声长笑,牵动胸口伤势,鲜血涌出口外,但他此时心中伤痛,比身上伤痛厉害十倍,万念俱灰,摇摇欲倒。

“你喜欢他?”他望着艳芳,惨笑道:“你喜欢他么?”

艳芳到了这个地步,也不再忸怩,咬咬牙,点了点头,眼圈却也红了,柔声道:“师兄,我伤了你,心里一万个过不去。可是,你杀别的人,我无所谓,你杀他,我……我万万不许。就算师父将我千刀万剐也好,我……我也不能看着你杀他……”说到这儿,想到自己如此为他,这个冤家却对自己那般狠心,不禁万分委屈,两行泪水无声落下。

黄冷心智已乱,艳芳说什么,他全没听到耳里,胸中醋意如火如荼,越积越厚,刹那间,化作一腔怨毒,只觉天下人人可杀。他狠狠瞪着德理,双眼中喷出火来。艳芳看他神情凶狠地古怪,叫声“不好!”,话音未落,黄冷向德理冲去,德理一步闪开,挥掌横扫,黄冷微闪,还了一刀,二人刀来掌去,又斗在一处,黄冷旧伤未愈,又挨了记“三生归元”,更添新创,不过十招,只觉五脏如焚,刀法一缓,德理趁隙而上,一掌按在他背上,黄冷打了个踉跄,跌出五尺来远,他挥刀支地,口中鲜血长流,知道已不是德理的对手,不禁嘶声厉笑。艳芳见他如此情形,心中大恸,哭道:“师兄,不要打了,我们走吧!”

“谁是你师兄了!”黄冷双目血红,似噬人的饿狼,向她逼进两步,德理拦在艳芳身前。远处传来兵马喧闹之声,艳芳泪如雨下,跪倒在地,道:“师兄,艳芳求你了!”泪水滑落在青石板上,浸出点点深色痕迹。

黄冷看着地上的泪痕,倏地清醒了些,心中隐隐有了悔意:“我为何如此对她?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我也不该这样对她的。”怜爱之心一起,杀机顿去,惨笑一声,用刀一撑,腾身而起,向屋顶落去,“不可让他走了。”德理身后传来刘气流虚弱的声音,微微一惊,顿足欲追,艳芳闪身拦上。“让开!”德理喝道。

“你……”艳芳眸子里闪着泪光:“你从我身上踏过去吧。”德理看看满地尸首,微微咬牙,一掌打去。哪知艳芳浑身木然,不遮不挡,德理的手掌落到她胸前三寸处,心中一痛,终于无力垂下,此时士兵冲进内宅,将二人团团围在阵心。

“不得无礼!”林梦石越众而出,扫视四周惨象,眉头紧锁,向德理单膝拜倒:“末将救驾来迟!请千岁降罪。”德理默然不语。艳芳望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哗啦”,众军士刀枪一横,拦住去路。

“让……”德理背负双手,仰天叹道:“让她去吧!”刀枪收回,让出一条路来,艳芳身子轻颤,缓缓迈开步子,沿着刀枪的长廊,向外走去。

“经略使被这一刀伤了内腑!”刘气流忍着剧痛,为王立把脉,但见王立面如淡金,双目紧闭,早已昏厥多时了。

林梦石脸色再变,欲言又止。“林统制有什么话,只管说罢!”德理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凝在他的身上。

鼍鼓的巨响夹杂着潮水般的叫喊隐隐传来。林梦石不由微微一窒,“吐蕃大军水陆并进。”他俯首应道:“再次攻城了!”

德理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你先去,我随后就来。”他声音平静的让林梦石生出一丝寒意,低着头退了出去。

德理放开紧握的拳头,拂去身上的尘埃,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全身为之沸腾。

穿上镀金的锁子甲,德理绣着紫蟒的披风在微飏中轻轻扬起,月婵从另一名丫鬟手中接过沉甸甸的白玉冠,套上他乌黑的发髻。德理看着铜镜中的玉冠缓缓落下,仿佛其中盛着黄石城的万千生灵。

“千岁!”月婵柔柔地唤醒他道:“成了!”

德理轻轻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眼中闪着明净的光芒。脸上透出月婵从没见过的坚毅。

大炮飞矢在空中交错,弓弦纷乱的脆响,振荡着每个人的耳鼓。

城下的吐蕃大军像秋天里收割的麦子,割倒了一片,还有一片,又似漫天飞舞的蝗虫,烧死一群,还有一群,更如大海的波涛,无休无止,拍打着黄石的坚城。

“千岁。”林梦石肩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羽箭,鲜血殷红了半边铁甲。“吐蕃大军今日气势迥异平日,简直有进无退,像一群疯子!”他咬着牙说。

德理默然不语,凝视血肉模糊的战场上,突然,吐蕃大军发声喊,数十名蕃军趁着一个缺口未曾合拢,登上了城楼,刀枪横扫,分外骁勇,阻拦唐军,无不披靡。林梦石大惊失色,正要指挥围堵,德理已如一只大鸟,翩然赶至,一扬手,便抓住一人背心,将他扔了下去,另一名吐蕃兵挥枪扫来,他侧身让过,一把抓住枪柄,借着对方的力道,将那人当空抡起,扫翻六名敌人,随即右手一反,寒森森的剑光带着血雨掠空而过,一名百夫长张口结舌的脑袋飞下城楼。要知生生术展动,四十五步之内,便是他李德理的天下,吐蕃大军只见一道人影,在城头鬼魅般隐现,自己人纷纷落下,不禁齐齐惊喝,声若紫鸣。

伯颜看在眼里,促马上前,箭发连珠,一连十箭,射向德理。德理心中皎皎如镜,看也不看,以神御敌,前后左右,闪电般移动六步,让过六箭,其他四箭,被他长剑挑拨,顺势飞起,在城楼的檩子上钉成一排。伯颜十箭无一凑功,心中惊诧,一时停马无语。唐军这些天吃够了“神箭将军”的苦头,见此情形,不由得齐声欢呼,士气大振,吐蕃人则气势一颓,攻势锐减,缺口顿时堵上。

德理洒去剑上浓浓血水,分开士卒,临风举剑,以丹田之气吐出话来:“今日一战,城在人在,与城偕亡。”城下城上,尽皆听得清楚。

唐军见他威势,无不折服,闻言不禁齐声呼应:“人在城在,与城偕亡。”飓风般的声浪远远传出,在巴山蜀水间呼啸回旋,久久不绝。

白毛大纛缓缓向前,蒙哥仰望城头,“那是何人?”他问。

“那人便是敬玄王了!”一名汉人书记恭声应道。

“嘿!”蒙哥道:“是他么?这黄口孺子倒有点本事,传朕旨意,城破之后,务必生擒此人,朕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他一振臂,沉喝:“擂鼓!”

鼓声更急,血雨排空。

巨大的战船在江面轰然撞击,六艘唐朝大船被吐蕃楼船顺水而下,拦腰一截,破了个窟窿,江水灌入,唐朝水军纷纷跳船逃命,蕃军箭如雨下,江水被染红一片。

“千岁!”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说:“吐蕃水军势猛,吕统制抵挡不住了。”

德理遥望江面,片刻道:“不用抵挡,让他来!”传令兵一呆,飞奔出城,跨上小船。吕德遥望远处唐军溃乱的阵形

,心如火烧,忽见轻舟破浪而来,顾不得身份,一把将传令兵揪上战舰,急声道:“怎么说?千岁怎么说?”

“不用抵挡,让他来!”传令兵神情迷惑。

呆了一会儿,吕德恍然有悟,颔首道:“告诉千岁,我明白了。”

在吐蕃水师的冲击下,唐水师溃不成军,史天泽率军截杀乱军,刘整则顺江而下,逐渐接近黄石水门,架起炮弩,轰击水门。刺耳的呼啸声响起,城头蓄势待发的破山弩忽然发动,矢石激射而至,一连六发,吐蕃战舰中者瓦解,方寸大乱。吕德率残余精锐从乱军中突出,与城头炮弩遥相呼应,三百艘战船在吐蕃阵中纵横往来,似入无人之境,史天泽只好放过唐军残部,拼死援救,双方大战两个时辰,吕德方才退却。是役吐蕃水军损失惨重,战船折了六成,十艘楼船全被击沉,刘整也被一支劲弩贯穿大腿,被迫退回上游。

蒙哥大怒,将史天泽骂了一通,略一思量,决意集中陆上兵马,猛攻北门,德理见状,断然下令,两千马军突出南门,迂回到吐蕃大军侧面,以强弓硬弩,杀了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蒙哥万没料到唐军还敢攻击,急令五千阿速军迎敌。阿速军是蒙哥从南俄草原上带来的骑兵,来去如风,十二分的精锐剽悍,但唐军只是奉命骚扰,占了便宜,立时绕城退走,阿速军跟着穷追,追至东门之下,城上早已布好矢石强弓,刹那间,火炮火箭,滚木巨石一起落下,只听得人喊马嘶,那些金发碧眼的铁甲骑兵纷纷落马,死伤惨重,唐马军反身以弓弩呼应,阿速军狼狈万状,火速溃退,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三成,吐蕃大军气为之夺。

蒙哥暴跳如紫,变了阵法,着两个万人队防守两翼,自己亲自挥动白毛大纛,督促八个万人队,轮流进攻北门。一时间,吐蕃大军如滚滚巨流,向南奔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轮番攻打,北门唐军死伤狼藉,麻石的城墙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砧板,双方的大军在上面来回辗转,留下一堆堆破碎的躯体。

“千岁,滚木擂石所剩不多了。”一名将领低声说。

“暂且停住!”德理拭去额上和着血污的汗水,沉声道:“林统制,吕统制!”

林梦石、吕德上前应命,德理峻声道:“羌虏大军人多势众,士气太盛,必须再泄泄他们的气势,你们速速与我选出八百精锐,四百弓弩手,四百刀斧手,伏于城头,布成口袋,然后,在我令旗所指,留出一个缺口,让羌虏攻入,口袋就布在缺口之后……”他目光炯炯,直视二人:“你们指挥得来么?”

如此战法,吕德、林梦石闻所未闻,道:“万一……”

“如今成败只在一线。”德理打断他们道:“羌虏皇帝已经孤注一掷,和我豪赌,与其被他的车轮战法拖垮,不如试试我的法子,既然是赌博,哪有万无一失的道理。”他顿了顿,又问:“你们,指挥得过来么?”

二人被他这句话激发了生平傲气,齐声应道:“那是当然!”

“好!”德理举起令旗,沉声道:“看我号令!”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心中空灵一片,刹那间,吐蕃大军仿佛黄冷的刀锋,虽然千奇百幻,但他已经捕捉到那一点流转不定的锋芒

没有了矢石的威胁,吐蕃大军,开始蚁附攻城。“便要破了!”蒙哥眼里闪闪发亮。

德理令旗展动,城上露出一百来尺的大口子,蕃军的最凌利的“锋刃”登上了城头,身后的吐蕃的大军发出震动天地的欢呼,但这些最英勇的战士还没来得及冲杀,只看到对面箭镞闪亮,一时乱箭如雨,刀光如雪,死尸和头颅纷纷落下,砸在下面战士身上。缺口重新封上。

不到半个时辰,吐蕃人又冲开一个二百尺的大口子,士兵们争先恐后,向那个缺口涌去,“恭喜皇上,攻破黄石!”群臣跪倒,三呼“万岁!”蒙哥正要大笑,突见登城士卒雨点似的落下,要么被射成刺猬,要么变成无头尸,不由转喜为怒:“怎么回事?”话音刚落,缺口再次封上。

如此反复六次,吐蕃大军损失惨重,德理令旗所向,诱杀的全是吐蕃将士中最骁勇者,吐蕃士气大挫,不少人到了城下,竟然不敢登城。德理乘机命令打下滚木擂石,吐蕃大军顿时出现退却之势,八个万人队前推后涌,乱作一团。

屡屡功败垂成,蒙哥怒火燃到极点,一夹马腹,那“逐日”神驹甚是灵通,领会主人心意,骤然飞驰而出,一干侍臣,哪里阻拦得及?蒙哥赶到城下,挥鞭抽打士卒,所过之处,后退士卒无不掉头,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德理见吐蕃大军士气蓦然转盛,心头诧异,凝神细看,只见一名衣铠华丽的吐蕃将军纵马扬鞭,一路驰来,端地神威赫赫。他前方的吐蕃大军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风吹长草般分开。伯颜也在远处看到,大惊失色,挥起斩马刀,强行冲开前方士卒,冲向蒙哥。

破山弩的机括发出刺耳的闷响,德理令旗一挥,矢石带着激烈的劲风向蒙哥来处射到。蒙哥心头剧震,欲纵马闪开,但破山弩一发二十,又密又急,一枚百斤飞石迎面打倒,他避无可避,只得将缰绳一提,“逐日”神驹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当场毙命,蒙哥也为那绝大冲力带得飞出五丈,一个筋斗,倒栽而下,势犹未绝,又滚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颜堪堪赶到,心胆欲裂,勾住马镫,俯身将蒙哥抱起,向本阵飞奔。德理见状,命破山弩打出第二发,一颗巨石直奔伯颜,伯颜斩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溅,大刀脱手飞出,伯颜虎口曝裂,跌落马下。他着地一滚,抱着蒙哥发足狂奔,其速犹胜奔马,待破山弩第三发绞起,他已经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鸣金声响彻黄石的上空,吐蕃大军潮水般退去,德理上前一步,凝视着消失在远处的白毛大纛,突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幽幽叹了口气,长剑柱地,面向着金红色的苍穹,缓缓跪下,落日的余辉洗过他斑驳的铠甲,与斑斑血迹融为一体,剑脊上的血水缓缓滑落,渗入石缝之中,消失无影……“结束了!”他心想:“爹爹!”

吐蕃金帐内外,大将、谋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毡上,头边坐着他最美丽的色目妃子。一名吐蕃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在他身上,细细涂抹,刚刚涂上,又被鲜血冲开。忽而阴风惨惨,从帐外呼啸而入,灯火忽明忽暗,缥缈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地两眼睁开,那大夫吓了一跳,失手将药打翻在地,乳白色的膏药涂得一地。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眼中朦朦胧胧,满是憧憧人影,张口欲呼,却无法出声,他隐隐约约看到乃蛮旧地无尽的草原,如云的牛羊,斡难河哗哗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罗斯原野上血一样的落日,战士向着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壮的牧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峦;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积如山的头颅……到了得意处,他从扭伤的脖子里,发出“咝咝”的笑声。刹那间,眼中景色又是一变,白骨的大山、血红的河流、黄石城下无尽的尸体,他吃了一惊,头中一阵剧痛,仿佛看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越来越大,如同泰山一样压向自己的头颅,蒙哥浑身剧烈的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壮着胆子,探他鼻息,脸色一变,晕了过去,大夫一惊,伸手摸到蒙哥的苍白的手,只觉触手冰冷,不禁心神剧震。

帐外寒风更急,帐内的灯火,挣扎数下,终于熄灭。

德理饮完杯中的烈酒,看着重伤未愈的王立在下人们的搀扶下离去,又想起今日战事,不禁生出幌若隔世之感。忽听吕德拍桌歌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诸将和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林梦石接阙长歌,声若金石,慷慨激昂:“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诸将和道:“笑谈渴饮匈奴血。”气势豪壮,欲吞山河。

堂上一静,众人皆望向德理,“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一句当然是由他来唱的。“朝天阙么?”德理微微苦笑,也不作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千岁。”吕德举杯道:“此次返回临安,若有什么用的着吕某的地方,打声招呼,吕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德理还没说话,林梦石已经叫了起来,“哪里话,还叫什么千岁,敬玄王用兵若神,天纵英明,一个抵得上十个藩王、十个千岁。”

“不错!”大将们纷纷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万岁一声号令,臣等便东下临安,夺下那个龙庭……”大厅中喧哗一片,众人不饮自醉,踌躇满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德理乘着暖轿,返回竹香园,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声,越来越是清晰,渐渐化作呼天唤地的号哭,或泣丈夫,或悲儿孙,或哭父亲……刹那间,巨大的悲怆像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德理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马淡淡的背影若隐若现,凄厉的嘶鸣回荡在夜空,艳芳坐在黄石城的城楼顶上,斜风裹着细雨扫过她的面颊,“师兄伤的那么重,去了哪里呢?”她感到脸上挂着冷湿的液体,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我伤了师兄,师父不会要我了,我是吐蕃人,那个冤家也嫌弃我,天下之大,我向何处去?我向何处去?”正在迷茫,忽听远处传来辚辚的车马声,那是吐蕃大军撤退的声音。吐蕃的歌手,弹着呜咽的马头琴,唱起哀恸的挽曲:

“大草原的鹰,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你的双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阴影笼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黄羊在颤栗。河水哦,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高山哦,你为何阻挡他的去势;闪电哦,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翅;悲伤哦悲伤,大海在咆哮,淹没了草原,阴山崩塌了,变成了平地,伟大的长生天啊,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

歌声的余韵在伯颜耳边缭绕,他坐在马上,凝视远处黄石城黯淡的灯火,一动不动。

“伯颜将军!”阿术忽忽而来,停在伯颜身后,一双眸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

“阿术!”伯颜掉过头,一字一顿:“我们还会回来的。”

“是的。”阿术眼中发出凌厉的光芒:“我们还会回来!”

伯颜仰天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军皆惊。他勒转马匹,与阿术一道,迎着如晦的风雨,投入无边的黑暗。

又是一个清晨,红日高高升起,桌上丰盛早膳已经冰凉,月婵轻声咕哝:“这个千岁,又睡懒觉呢!”她实在忍不住,在紫檀木的卧室门上推出一条门缝,偷偷窥去,不禁呆住,只见室内空空,并无一个人影,床上被子叠得整齐,上面放着晶莹通透的九龙玉令,雕花窗向外开着,窗外鸟声啾啾、竹影婆娑,碎金也似的阳光,洒在青石的地板上。

大江东去,逝水滔滔,翻腾激荡,永无休歇,江边山峦,巍巍矗立,叠青泻翠,偶尔吐出一点红叶,分外醒目。

德理一身青衣,行走江畔,望着千古江山,只觉前程如梦,不由纵情歌道:

“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罗,霞外倚穹石……”

一路落拓放歌,不消片刻,便到了江边码头,只见风帆处处,桅杆林立,缕缕炊烟,从船头升起。

近处船家见德理行旅装扮,一位老者迎上前来,陪笑道:“客官要坐船么?”

“去哪里?”德理只觉前程如谜,不由心生迷惑:“去哪里呢?”

老者会错了意,道:“我们这船仅到夔州,客官若还要东下,就先乘小老儿的船,再到夔州换船。”

“这是为何?”

老者道:“三峡沙险水急,没有弄潮翻江的能耐,万万不敢涉险,小老儿寻常水流沙涂还能应付,若要入峡,还没这个本事。”

“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银两?”德理笑道。

“不知道客官是包船,还是与人同乘?”老者问。

“此话怎讲?”

“包船就是只有客官一人,需五两银子,同乘则是数人同乘,当然船费得视人数多少而定。”

德理怕黄石城来人,只想早点离开,从怀中取出两块碎银,递给老者,道:“还是包船吧!”

“我出十两银子!”身后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这船我包了!”

德理闻声一震,定在当场。

老者笑道:“小老儿做生意,讲求信誉,所谓先来后到,这位客官已经包了……”

“二十两。”那人气鼓鼓地说,老者一愣,“怎么,还不成,四十两!”女子继续道。老者额上渗出汗来。

“艳芳!”德理缓缓转过身来,苦笑道:“你何必如此和我作对?”

“艳芳是你叫得么?”艳芳一身月白衣衫,背着一个丝绸包袱,俏生生立在江边,闻言柳眉一挑,喝得德理一窒:“我……”

“你什么你,你说什么我都不听。”艳芳冷哼一声,向船上走去,德理大急,“你先别走。”说着伸手拉她,艳芳一反手,打在他腕上,这一下用上了“如意幻魔手”的功夫,德理手腕剧痛如裂,顿时缩了回去,身子一晃,挡在艳芳前面:“你听我说!”艳芳出手如电,一掌拍到,掌风四溢,不容德理不让。但艳芳刚要抬足,又见这小子拦在前面,不禁喝道:“你找死么?”

“我……”德理心里有愧,不知道如何说起,艳芳一顿脚,双手一分,向他拂来,德理借步法闪开,艳芳一收手,他又拦在前面。“赖皮鬼!”艳芳恼了,拳脚纷飞,德理只好闪避,二人在江边倏进倏退,动起手来,德理一味闪避格挡,落尽下风,十招不到,只听裂帛之声,一片衣袖被艳芳撕了下来,小臂上露出一圈醒目的牙印。艳芳看在眼里,蓦地想到石牢里那些如水温柔,刹那间似遭紫击,僵在当场。

德理见她神不守舍,泫然欲泣,不知何事,心中慌乱,急步上前,道:“你……你别哭,我不躲了,你要打我,尽管打就是,只要你不哭,打死我也好。”他挺直胸脯,闭上眼睛,摆出“随你打”的姿势。

“你……你这个呆子。”艳芳泪花直转,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道:“师兄受了那么重的伤,师父不会要我了,不会要我了……”

她哭得凄切,德理也看得想哭,脱口道:“我……我要你啊!”

艳芳泪眼朦胧,抬起头来。“谁希罕你要,你击毙赞普,已经名动天下,正好回临安享福,哪里美女如云,我又算得了什么?”

德理摇头道:“就算有万千美女,倾国富贵,在我心中,也敌不过你一个的!”

“好呀。”艳芳瞅了他一眼:“你这呆子,居然也会油嘴滑舌地骗人了。”

“我句句出自真心。”德理急得眼圈红红。

艳芳咬着嘴唇,忍住笑,道:“就算这样,我还是吐蕃人,吐蕃人杀了你爹爹,难道你不恨我么?”

德理叹道:“以往我只知唐人死伤,但昨夜听百姓痛哭,突然发觉,黄石城下,也死了无数吐蕃人,他们何尝没有妻子儿女,没有父母兄弟,却落得血染异乡,尸骨难收,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哭断肝肠,“自古战者为凶器”,我一人的小恨与这天地间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如此……”他说到这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叹道:“我还恨你作甚?”

艳芳也心中黯然,挽住德理的胳膊,伸袖拭去他泪水,道:“好好,别哭啦。”语气万分温柔,只这一句话,二人胸中块垒尽消,偎在一起。默然良久,“你这地理鬼,怎么来这里的?”德理含笑问道。

“不能来么?”艳芳撇撇嘴道:“我正在江边发楞,突然听到一个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么无山有山……”

“是巫山!”德理忍俊不禁,笑道。

“我偏要说是有山!”艳芳撒赖,她眨眨眼:“你刚才说得那句算不算数?”

“那句话?”德理被她弄得摸不着头脑。

艳芳怒哼道:“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娘、没师父的野孩儿,反正没人肯要的。”

德理恍然大悟,不禁呵呵傻笑,艳芳被笑得面红耳赤,对他又捶又打,将一颗螓首,埋入他宽阔的怀里,只觉平生之乐,莫过如此。

远处传来悠扬的川江号子,唤醒了沉醉的恋人,德理仰天长笑,携着艳芳的素手,向那江边的蓬船走去……

熏风酥软,又是晚春。江畔桃花已透出衰意,怀着一川汉江阔水,平缓缓地流向南方。

“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这首《绝句漫兴》为杜甫困居蜀中时所作,专道人事兴废、去留难知之意。吟者乃是江边一名老儒,他两鬓早斑,面容愁苦,身后一片桃花落得雪霰也似,随波逐流而去了。

一名黑衣人在他身后已站了许久,听这诗句,瞅了瞅满树莹润润的花朵,蓦地焦躁起来:“这一林子鸟花!一个个裂着嘴,笑得好不厌人!”袖袍一甩,身旁桃树落花如雨,一只鸟儿惊得蹿上天,啾啾盘旋。

那老儒听到动静,回头一瞧,只见不远处蹲着个黑漆漆的物事,一对铜铃大眼泛着绿光。老儒的心狂跳不已,恐是老眼昏花,揉眼再看时,却不见半个影子。他呆了呆,蓦地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扑跌转身,怎料身在江畔,一失足,扑通一声,扎进齐腰深的汉江水里。

桃林西去两百步,便是官道,道边一所茅店,虽然简陋,倒也轩敞,店前一名伙计正打呵欠,闻声睨着叫声起处,冷笑道:“这叶老头又发癫呢,就不叫人消停。”另一个伙计笑道:“该是念起他那婆娘了。老人们说得好:‘百无一用是书生。’读了一肚皮,却连自家的婆娘也看不紧!”众伙计忙了一晨,原本十分困倦,可一听这些风流事,俱都笑起来,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说起来,叶老头纵然老丑,他那婆娘我却瞧过,俊得真不成话!现今跟人一跑,也不知被哪个有福的受用了。”一个伙计打趣道:“说起这等福分么,你灰孙子再修十世,那也是搬楼梯上天,没门啊没门。”那伙计被他当众一臊,脸涨通红,冷笑道:“不消说,咱俩是乌龟笑鳖爬,彼此又彼此……”话未说完,忽听屋内传来一声吆喝:“伙计,再上一坛酒!”那伙计一惊,将脏兮兮的抹布在肩头一搭,换过笑脸,道:“来哩来哩。”转身带起一阵风,荡过土黄泛黑的酒幌子,上写着“宜城老店”四个隶字。

店内满座,热闹非凡。一个虬髯汉子接过酒坛,笃地搁在桌上,满桌的碟儿碗儿哐啷乱跳。他摆好两只青花大碗,斟满酒水,笑道:“有道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想那‘没风拳’肖放鹤、‘扛鼎神’冯岿什么角色,一见云大侠的帖子,都有说不出的恭谨,就连我韩铮一个递帖子的,也跟着沾了些儿贵气……”说着眉飞色舞,举起酒碗,一气饮尽。

桌对面那汉子精瘦矮小,拈着颌下燕须道:“本想敬玄去后,世间再无英雄。马乾行召集这个会,也算给这世道添了几分豪气!”韩铮又饮一碗,笑道:“罗老哥,常言道‘英雄辈出’。敬玄固然英雄了得,但依我看,云大侠也称得英雄。且算算,咱们一人抵得十来个羌虏,这几千名豪杰聚在一处,还不给他来个直捣黄龙么?”说到兴起,再斟一碗,咕嘟嘟喝光了。他酒量甚豪,顷刻连干三碗,面色也不稍改。

那罗姓汉子若有心事,五指敲着瓷碗边,长叹道:“韩老弟年少血热,真令罗松羡慕。但我在黄石时,也和羌虏干过几仗的。沙场用兵,不比单打独斗。依我看,羌虏兵委实厉害!”

韩铮正将碗中酒喝了大半,闻言重重一搁,大声道:“罗兄这话太长他人志气。羌虏也和咱大唐打了这么多年,又能怎地?还不是望着这花花世界,眼里瞪出只鸟来?”罗姓汉子眼皮一耷,伸手扯开衣襟,但见一道黑漆漆的刀疤从他心口拉到腰际,苦笑道:“在黄石时,‘镇岳将军’宗浩,‘乱云枪’艾明,哪个不胜我罗松十倍?后来怎么着?宗兄死于乱箭,艾兄更惨,使了一辈子枪,却被乱枪搠死。罗某挨了这刀,躺了大半个月,拣得回这条命,实属侥幸了……”客栈中吵闹声略略一歇,数十双眼睛投过来,尽落在那道伤疤上。

罗松合上衣衫,将碗中烈酒一口喝尽,约摸是酒气上涌,两眼有些泛红。韩铮低了头喝酒,不再吭声。忽听门外伙计呼喝,抬眼瞧去,却见一对中年男女跨进门来。那男子颀长个儿,额宽眉长,星眼含笑,观之可亲。那妇人则肤若羊脂,眉眼如画,虽然布衣荆钗,也掩不住那天然风致。她手牵了一个垂髫童儿,脸蛋红白,一对乌黑大眼,在各人脸上骨碌碌乱转。

那美妇一瞥店内,皱眉道:“当家的,腌臢得紧!换地方吧!”那男子一点头道“好”。正想退出,那小童却撅嘴道:“不好,我脚都走软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缩头叫道:“妈!”美妇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们不走啦!”掉头瞧着伙计,寒声道:“你是木头人啊?还不给我腾张桌子?”

她说笑间忽然变了脸色,店伙计不觉一怔,但他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心眼儿活泛,当即赔笑道:“姑奶奶抱个歉,店小人多,惟有寻桌椅补个座儿……”正说着,忽见美妇眼神不善,心头打鼓,声气渐自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妇掌心一握,笑道:“有劳店家了!”那伙计喜得一迭声答应。美妇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面团一样,任人捏弄,别人说东,你就不会向西……”她嘴里不住唠叨,那男子敛眉而笑,却不吭声。

罗松自那男子进门,便盯着他打量,见他被妻子怨怪得辛苦,便扶桌起身,指着身边长凳,笑道:“尊驾若不嫌弃,且来这里坐坐。”那男子眸子里精光一闪,笑道:“兄台美意,区区也就叨扰了。”携了妻儿从容坐下。韩铮喝得有些多了,大剌剌端起酒碗,笑道:“不才韩铮,匪号‘翻江手’。”又指罗松道,“这位罗兄别号‘罗断石’,横练功夫少有,贤伉俪料来也是练家子,未知称呼如何?”

男子瞧了美妇一眼,神色有些尴尬,拱手道:“好汉客气了,区区贱号委实不足挂齿。”韩铮见他言辞闪烁,心中不悦:“这人行事畏缩,忒不爽快!”嘿笑两声,将一碗烈酒灌进喉咙。罗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轮廓倒依稀相似,但我当年身份卑微,远远瞧过两次,也不分明。”

韩铮又尽两大碗酒,酒意上冲,歪眼瞅着那对夫妻道:“这样说来,兄台不是来参加‘群英盟’的啰?”男子摇头,不料那小童却插嘴道:“‘群英盟’有狗熊杂耍么?”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拦不及,面有恼色,小童一吐舌头,缩进美妇怀里。

韩铮初时不觉,一转念脸色陡变,一拍桌案,厉声道:“什么话?群英盟是大唐英豪聚会,谁道是狗熊杂耍了?三位今日若不说明白,怕是出不得这个门去。”边说边将一只脚踩在凳上。那男子一时也着了慌,忙道:“好汉息怒,小孩子胡说八道,当不得真。”韩铮见他言辞卑怯,脸色稍缓,心中却更加瞧他不起。

那美妇抚着小童脸蛋,笑道:“黄儿啊,大人说话,你小娃儿插什么嘴呀?”童儿小嘴一撅道:“妈你还好说?都怪你说有狗熊打架!”韩铮忍无可忍,陡然站直,厉叫道:“他妈的,小猢狲你再说一遍!谁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却不料那美妇抢先一把将儿子搂住,叱道:“小混蛋儿敢乱说,看我怎么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脸上轻轻一拍,继而神色陡弛,“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他母子串通一气,甚觉无奈,只得起身,冲韩铮一揖道:“童言无忌,还请好汉见谅。”韩铮脸色兀自铁青,罗松摆手笑道:“罢了罢了,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韩铮冷笑道:“罗兄哪里话?这小孩分明骂咱‘群英盟’是‘狗熊会’,岂有此理?子不教,父之过,哼,你这个爹的怎么当的?”他说着探过身子,食指顶着那男子的鼻子。男子容色狼狈,低头诺诺。

那美妇见丈夫受辱,柳眉一竖,正要说话,忽听一个粗哑嗓子嗄笑道:“他奶奶的熊,师兄你瞧,这世道真变了,怎就平白多出这么些浑人?分明是狗熊草包,却偏要自称英雄豪杰,今天抗这个,明天反那个?嘿嘿,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另一个声音阴阴笑道:“师弟说得极是。”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角落处坐了两个道士,一个白面无须;另一个黑脸盘,大嘴巴,鹰嘴鼻子,发话正是此公。那白脸道人笑着应和,一双三角眼却在那美妇脸上打转。美妇心生不悦,轻轻一哼,转过脸去,。

韩铮一腔怒气正无处宣泄,闻言绕过桌子,厉声道:“黑牛鼻子,你再说一遍试试?”黑脸道士端起一碗酒,笑道:“老子倒忘了,狗熊听不懂人话。老子说一百遍一万遍,它也未必明白。”韩铮早已按捺不住,不待他说完,合身扑上,一拳直捣道士左胸。那黑脸道士端坐不动,肩头微沉,卸开来拳,右手酒碗兀自凑到口边,徐徐啜入。

韩铮心中暗凛,化拳为肘,撞他面门。黑脸道士左手拨开来肘,笑嘻嘻地道:“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也守什么香阳臭阳?嘿嘿,道爷劝你还是滚回老家去,守好你媳妇儿那张床罢,哈哈,省得被他人睡了,可不大好看……”谈笑间,左手轻描淡写,化解韩铮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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