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跟媳妇玉花到这座城市闯世界。我俩拼死拼活，置办下了一份小家业。哪想到玉花劳累过度发了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一切又回到了当初。媳妇要吃药，儿子要读书，我一个大男人必须扛起这个家啊！于是，我弄了辆手推车，走街串巷收废品。经过两年多摸索，我掌握了一些技巧，一家三口又过上了温饱生活。
冤家相逢
然而，近来，我感觉情况有些不对，我的三块主要“根据地”的重中之重——民康小区的破烂怎么没了？我从南门直喊到北端，只收到崩星几小份儿。我留心一观察，嗨，病根找到了，我发现一个清瘦的年轻女子也推着和我一样的车子，而车上却装着满满的破烂！好哇，原来有人到我嘴边撬食啊，我可是这儿的元老啊！我还真不信，一个大男人叫小女子给干败了？我悄悄一留心，一听她的吆喝，我明白了。我喊的是“破烂——”她呢，喊的是“废品换钱——”听起来确实比直接喊“破烂”顺耳而且吉利。
摸准了脉搏。我回家跟玉花把这事琢磨了多半宿，决定把吆喝声改得时尚、悦耳，并且还要打时间差。平常我出门的顺序是先走海景、然后民乐、最后到民康，如今我舍近求远，先从民康小区下手。那小女子6点半过去，我6点就进小区，高唱着新词：“废品换钱，清洁卫生保健——”你别说，我一喊，就有许多窗户打开，各种各样的脑袋伸出来向我行注目礼。然而，吆喝声是吸引人了，可就是没人像以往那样跟我打招呼。我正懊恼时，那小女子慢慢腾腾地来了，轻轻一声“破烂换钱”，那些伸出窗口看我的脑袋立刻就有好几颗忙不迭地喊：“来了，来了。”接着，就有人把成捆的报纸、编织袋提到了她面前……
看着她风风火火地过秤、付钱，我只好在一边干咽吐沫。可面对一个瘦弱女子，我再有气又能怎么着？这时，6楼一扇窗口伸出个白花花的脑袋，一位老太太喊：“收废品的，你待会儿上来趟呗。”这老太太我有印象，腿脚不好，所以总是招呼我上楼过秤。我立马仰脸答应：“好！”哪知道老太太头一摇：“我不是招呼你，是喊她。”
哎哟，我一下子窘得面红耳赤的。这天忙活了一大早，我却憋了一肚子气，整整一天没开晴。
自打民康小区存在，我就在这儿起家，将近两年，也算混了个脸熟，没想到这儿的居民眨眼脸就变了，不认我这个老废品了，究竟什么道理？我冷着脸回家，吓得玉花连说是她连累了我。我抱住我可怜的女人，说：“玉花呀，当年你父母不同意咱俩好，你顶着压力嫁我，除了吃苦受累，还享受过什么？如今得了重病，连住院的待遇都没有，我这男人当的……”玉花一把捂住我的嘴：“说什么胡话呀，日子虽然苦点，可嫁给你，我心里踏实，甜蜜。”
我俩又分析那小女子的来路，把脑袋想破了，也没理出个子丑寅卯来。媳妇劝我说，和气生财，差点就差点吧，咱可不能跟人打架啊。我说，这你不用嘱咐，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跟小女子打架呢。
就这样，我们俩生意上的冤家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在民康小区耗了起来。有时遇上，还打个招呼。是什么原因让居民们都乐意照顾她的生意呢？我再冷静地一观望，看出门道来了：那小女子缺心眼儿。
看出门道
其实，这废品收购说道很多。比方同样是纸，报纸、书刊、纸壳子价钱大不一样，有的人把纸壳子夹在报纸里，价钱差好多呢。从业以来，本人在跟这些主儿勾心斗角的过程中炼就了硬功，谁想使“夹馅”的小把戏，休想瞒得过我这双眼睛，当场打开捆挑出归类。像小女子那样，花报纸钱买纸壳子，岂不是出力白赚吆喝？怪不得她生意好，谁遇上了二百五不耍她，那才是傻蛋。
刹那间，我心中的忌妒化成了怜悯。同是社会底层人，任她吃亏而袖手旁观，那我还算个什么男人。等旁边没别人时，我悄悄过去提醒：“妹子，收破烂赚点钱不容易，你得长个心眼，你看这捆这捆这捆……不信打开看，夹着纸壳和废纸呢。你身子这么单薄，不能白给他们使唤。”说罢，我给她打开一捆报纸，并提醒她，“越是捆得规矩的，越是有猫腻！”
那小女子诧异地抬起头把我看了又看，眼里流露出感激道：“谢谢了。”
晚上回家，我把帮助小女子的经过说给玉花听。玉花激动地搂住我的脖子：“我从来就没怀疑过，我嫁的男人错不了。”
第二天天气好，我在民康喊了一个来回，也没见那小女子出现。赶上一户搬家的，让我捞了个肥实。正兴高采烈地装车，我媳妇玉花来了。慌得我赶紧跟她装生气：“这大热的天，你来干什么？”媳妇一歪头，笑道：“这么好的阳光，就不兴我来与你分享一下。”
没办法，我只好麻利地把车装上，强迫玉花坐上去：“媳妇，当初娶你时，没坐轿子没坐车，今天我拉着你回家，算是补偿。”我选了一块大纸壳让她遮挡日光。看到媳妇幸福地坐了上去，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先等着。”我前天捡到一只中奖的可乐瓶盖，揣在口袋里一直没舍得兑现。我匆匆跑到一家小店，兑了一瓶冰镇的，递给玉花。
媳妇接过可乐，小酒窝笑得比可乐都甜，拧开盖儿，一定要我先喝一口，我拗不过，就两口子一人一小口，老半天才把这瓶可乐喝完。我拉起媳妇往回走，一抬头，眼前站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小女子。谁？就是我那同行冤家。
我问：“妹子，遇上啥事了？”
小女子摇摇头，说：“大哥，你待媳妇真好。”
接着，小女子泪眼望着我：“大哥，我叫秋芹。昨天听你一番良言忠告，我真的感动了，打算把这个地方让给你一星期。”那女子幽幽地说，“现在我改主意了。”
我说：“妹子，我不用你让。你我都是弱势群体，咱们不相互照应，还有谁照应咱？大家一齐往前混，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秋芹笑了：“你人挺善良，却并不聪明。你急着学了我的表皮，根本没抓到实质。现在我把窍门告诉你。”
原来如此
秋芹说，她的吆喝法确实比同行们喊“破烂”更容易被居民们接受，但这仅仅是一点皮毛。更重要的是，她把小区居民的作息情况研究得十分透彻。她说：“比如，上班的跟咱们没职业的不一样，早晨都赖着不爱起床。你抢在前面把他们吵起来，人家就有意见了，怎么会支持你生意？到了双休日，我去得特别晚，那是专为上班族来的。因为，一到星期天，上班族喜欢打扫卫生，这时候，破烂特别多。”秋芹又朝我一笑，说，“我还得教会你如何卖傻。”
卖傻？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秋芹笑了笑说：“别看大哥腿挺勤快，上楼下楼不在乎，可为人比较计较。人家把报纸摆成摞，你一定要翻检一通，如果里面夹杂着纸壳子甚至杂物，一定要甩出来，弄得满楼道都是碎渣，居民就感觉你这个男人精明且没素质。而我呢，装痴卖傻，过秤时从来不检查。我巴不得那些老头老太太们把价钱低的夹上一点。这些老人特别爱传播信息，没几回，大伙都知道我这人心眼不多，觉得卖给我不会吃亏。”
她接着说：“你见过吧，为啥我往小区一站，很多人自动把废品拎过来？”秋芹有些得意地说，“我准备了两杆秤，一个是台式电子秤，透明度高，但需要放在平稳处。假如要我上楼收购，那只能扛着钩子秤。一些不放心那钩子秤的，不就主动向我靠拢，省着我爬楼梯了。”
秋芹说，她就是用这卖傻的方法赢得了大家的信任：“您心眼本来不多，却表现得过于精明，人有点沾便宜的心理全让你给看出来，那多尴尬。所以，我一出现，老人们很快就帮我宣传了，这丫头厚道，比早先那姓顾的强多了，听听。”
“大哥呀，”秋芹笑道，“你觉得我吃亏了是不是？其实不然。莫看他们打捆、分类夹杂点别的，可省了我的时间，有你那翻检、重新打包的工夫，我效率可以提高几倍。”
我忙说：“咱这种人最富有的就是时间。”
“时间就是金钱呀。除了这小区，我另有四个根据地呢。这叫方便别人，就是方便自己——大哥，刚才话让你打了岔，我说的改主意了，是要把这块地方彻底让给你，从今天起，秋芹再不踏进民康小区一步。”
“这是干什么呀。”媳妇从车上坐直了身子，“妹子，我看得出，你一定也很艰难的，别撤出呀，俺家这人还有两个点儿呢。”
“可我有四个。大哥，我注意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发现你总去买药，原来这是给嫂子治病呀。要是知道你俩比我还难，我早让出来啦。”秋芹惨然一笑，“你跟大伙说是秋芹的亲戚，他们就不再苦等我了。”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你对媳妇好。”秋芹羡慕地说，“我当年也得过重病，欠下了债。丈夫却扔下我悄悄跑了，至今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我死里逃生，一人供儿子读书，受的艰难那真是鸡不叨狗不舔哪。可我现在身体好了，不用再吃药，这就比你家强得多。嫂子，好好珍惜吧，大哥本事不大，可这么在乎媳妇的男人，没地方找去呀。”
无论如何也劝不住，秋芹微笑着撤出了民康小区。我跟媳妇俩泪眼望着泪眼，半天，我说：“媳妇，你帮我俩想着，咱俩若是有翻身的那天，一定要报答秋芹。咱弱势群体真能拧成一股绳，相互照应，那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