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中遇到小伙伴
向阳老人幸福院送来一位容貌清丽的女人。
这女人叫李惠芳,52岁,原是山村妇女,儿子大学毕业后,有了工作和老婆,去年就把她接来城里。小两口将来要生孩子,老人正好边看着孙子,边安享晚年。没想到惠芳命薄福浅,无意中摔了一跤后,半边身子没了知觉。儿子儿媳两人工作都忙,无法照顾瘫痪的母亲,尤其怕她想不开,出现三长两短,就把她送到了这儿。想想进城不但没帮上儿子的忙,如今成了废人,反要靠花费儿子的钱财活着,李惠芳整日以泪洗面,天天盼着快点死去,好了却儿子肩上的负担。这种心态对一个病人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但心病是别人劝不了的,任凭院长和服务员苦口婆心,然而,李惠芳还是一天天消瘦了下去……
这天,李惠芳正躺在床上流眼泪,忽然听见门外有一个声音:“我来看看满桌儿妹妹。”谁呀,怎么知道她的小名?李惠芳正惊疑着,门开了,摸摸索索进来一个高个子盲人,这盲人两眼深陷,胡子拉碴,进了门,站住:“哪个是李惠芳?我是冬瓜啊。”
“冬瓜哥哥!”李惠芳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
40年前,惠芳和冬瓜哥同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沟居住,冬瓜哥姓叶,父母早亡,他一个失明的孩子,只能跟着哥哥嫂子生活。冬瓜哥好可怜啊,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编榆条筐,就是摸索着扫院子。嫂子总骂,不是嫌他打翻了鸡食盆,就是嫌他把鸡屎沾在条帚上了。后来,冬瓜哥就离家出走,再也没见回来。那年冬瓜17岁,惠芳只有14岁。
冬瓜哥在惠芳的床边坐了下来。他说,离家后他起初是在小城乞讨,后来遇上了好心人,不但教会他技术,还帮忙在福利厂找了个工作,而且娶了一位残疾姑娘为妻,这让他拥有了幸福生活。可惜妻子命不长,过早地离他而去。冬瓜哥一直做到退休,由于没有亲人,他决定来幸福院养老,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当年的小伙伴。
两个残疾人回忆了半天童年的事。冬瓜哥感叹地说,你那么善良个人,怎么会得这种不幸的病,真不如让我这个废物替了你去。惠芳不由落下泪来:“哥呀,我真想早点结束。但是可那样做,儿子、儿媳今后人前怎么抬头?现在是生不如死呀。”
冬瓜安慰她,别悲观,他有个邻居林大嫂,全身瘫痪,可是硬被家人逼着锻炼,现在能扶着墙走路了。大夫说,照这样坚持下去,林大嫂完全有希望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你不信,哪天我可以请林大嫂过来你看看。妹子,不可以躺着。反正我这个瞎子闲着没事,我帮你锻炼一下试试?”
“可我……这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事,怎么好意思劳累你呀。”惠芳没信心。
冬瓜空洞的眼里流出了泪水:“妹子,小时候的事情我还记得。老孙头种瓜,老顾太太家中有李子园。是你常常偷了瓜果给我送来……这份情一辈子也忘不掉,你得给我个报答机会呀。先试试,没效果的话,咱再停了怎么样?”
说着,瞎子就让惠芳穿上鞋,把她抱到了院子。好晴朗的天呀,好清新的空气!冬瓜让惠芳用那只好手扶墙,他架起惠芳那只没知觉的手,强制她站了一阵。直到惠芳实在支撑不住时,冬瓜才把她抱回房间。冬瓜高兴地说:“有你这个明眼人给我瞎子当眼睛,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走路了!”
放下惠芳,冬瓜给惠芳按摩。冬瓜哥的手指很有力气,加之他受过专门训练,按了一个多小时,惠芳感觉半边麻木的身子似乎有点儿感觉,可看到冬瓜额上的汗水淌成了溜儿,她实在不忍,劝了几次,最后只好说自己困了,这才让冬瓜哥停了下来。
热心的瞎哥哥
从那以后,冬瓜哥每天天不亮,就悄悄推开了惠芳的房门,轻轻把她抱到外面锻炼。早晨,下午,晚饭后,一天四次锻炼,两次按摩,风雨不误。坚持到转过年春天,惠芳另一半身体有了知觉,可以扶着瞎子的肩膀,慢慢地“走”到院子里了!
这真是连医生也不敢相信的奇迹。惠芳儿子、儿媳感激得眼含热泪,不住嘴地向冬瓜伯伯道谢,儿子还特意带给他一瓶10年酿的好酒……
由于惠芳可以配合,她户外待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有时还能“走”出幸福院的大门,看路上车来车往。冬瓜哥歌唱得好,当年一曲《老房东查铺》听得小惠芳如痴如醉。现在,他又把陈年记忆翻了出来,惠芳累的时候,就唱当年的老歌儿给惠芳解闷儿。
惠芳想到,冬瓜哥等于是救她一命,恩情天高地厚,怎么报答都不为过,可儿子仅仅送他一瓶酒,瞧他喝得那个香啊,反过来还向她儿子千恩万谢。悄悄一打听,服务员告诉她:“叶大叔就是爱喝酒,顿顿没个够。我们劝他少喝点,他说,就算戒饭、戒命也不能戒酒。可是自从帮助你锻炼,再没沾过酒杯……”
惠芳心里格登一下。多半年了,自己怎么就光想着生啊死啊的,对救命恩人却漠不关心。再锻炼时,她便问冬瓜哥,你怎么不喝酒啊?冬瓜哥说,我这么重要的任务,哪敢,摔着你,一万个冬瓜也赔不起呀。再说,喝酒有味儿,怕你讨厌,就不再跟我锻炼了,那可就是等于毁了你这个好人啊。
惠芳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水。稳定了半天,她才说,她喜欢闻那股酒香,喝酒才有男人味儿。其实惠芳特别讨厌酒,丈夫生前总是喝得醉醺醺,回来就不管死活地折磨她。丈夫死后,有一个当干部的瞧上了惠芳的容貌,不嫌弃她拖着儿子也要娶她,但就因有次约会时,那男人喝得语无伦次,第二天,惠芳死活不干了……而现在,她觉得只有让眼前这个男人随心所欲地喝酒,才是她最大的安慰。
冬瓜哥想了半天,到底是忍不住:“那我往后少喝点,惠芳,我把酒桶放你屋里,你每天给我把关,我这人酒德不好,见了酒,跟苍蝇见了血似的。”
“好。”惠芳说,“反正一样的伙食,就让服务员送到我房间里吧。”
打那时起,惠芳就与冬瓜哥一起吃饭。她每餐发给冬瓜哥半玻璃杯白酒,冬瓜哥端起一掂,总会夸张地说“多了,多了”,可每次都喝得一滴不剩,然后就是锻炼,按摩。
奇迹源于恒心
转眼两年过去。惠芳另一条腿也有了知觉,她甚至能扶着墙走出好几步。冬瓜哥激动得抓住惠芳的手攥了又攥,然后,双手抱头放声大哭,吓得院长、服务员全跑了出来。等弄清楚惠芳有了重新站起的希望,所有的人都高兴得落了泪。
听到好消息,儿子、儿媳当晚就开车过来,向老妈祝贺。儿子给叶伯伯买了套新衣服,当然还有两瓶好酒。儿子差点要给冬瓜磕头了:“要不是伯伯,我妈周年都早过了。伯伯,我妈就拜托您老人家了。”儿子这样懂事,得体,这让惠芳万分欣慰。
儿子走了。惠芳要上厕所。
冬瓜还是像往常那样扶她进去。厕所里有专为残疾人做的坐便,惠芳说:“那东西要塌了。冬瓜,你不是说你看不见吗,好人做到底,你力气大,就像哄小孩子那样,把我尿吧。”
惠芳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冬瓜哥”省略为“冬瓜”了。
“冬瓜,我现在扶着你能走挺远的路了。你带我看看那个林大嫂去吧。”惠芳央求道。
“谁?哪的林大嫂?”冬瓜一脸茫然。
“你不是说,邻居林嫂经过锻炼,重新站起来了吗,我想跟她说会儿话去。”
“哎哟我的妹子哎,”冬瓜想起来了,“那是我怕你没信心,编个谎儿骗你的,说完哪还记得什么林嫂。”
真是煞费苦心啊。
这天晚上,惠芳失眠了。
儿子白天说得对呀,没有冬瓜,她早死了。死了,谁代她继续心疼儿子,谁代她实现亲眼看到儿子的儿子是什么样子?冬瓜能给她生命,她难道不可以给冬瓜一双眼睛?有一天,冬瓜搀着她去过冬瓜那间小平房。现在托付他侄儿经管着,如果两个人相互帮衬着在那里度过晚年,该是多么温馨啊。
儿子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我妈就拜托您老人家了。”自己不枉守寡多年,含辛茹苦地供儿读书……读书人通情达理,理解老年人也需要感情的慰藉,他那话,就是含有鼓励与暗示,惠芳怎么会不感激儿子呢。
天刚亮,冬瓜照例扶她出门。走出大院,惠芳坚决地说:“冬瓜,你得娶了我。”
“你说什么?”冬瓜声音都变了,“这怎么可能,我是个瞎子。”
“反正你得娶我。你都听见我撒尿了。”惠芳不容置疑,她一把搂紧冬瓜,眼泪鼻涕都蹭到了他肩膀上,“你给了我生命,并且给了我关怀。我生日那天,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给我买了化妆品,你多无私啊,我打扮得再漂亮,你自己却看不见。”
“惠芳,你不用感谢我。我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冬瓜说,“你趴在我肩膀上,我就感觉到了女人的气味,真好啊。说来伤天害理,我还天天怕你彻底康复,那样就扶不到你了。”
惠芳的心又是格登一下子。冬瓜对她如此依恋,不嫌弃她瘫痪呢,她更应当终生伴随在身边了。
冬瓜说,他还得感谢惠芳。小时候,惠芳偷瓜、偷李子,还唱歌给他听。
“错了。冬瓜哥。”蕙芳一鼓气,说出了真相,“你说的是后来嫁到河北的小带弟,她心善良,总去关怀你。可我小时候挺坏,经常偷偷地从篱笆外扔土块或者小瓜钮儿打你呢。”
冬瓜紧紧地抱住惠芳:“我一个瞎子不可能记错事的。从前是故意那么说。其实满桌,我也感谢你。你不知道我自己坐在院子里编筐,多寂寞。你能跟我淘气,就说明有人拿我当人,我怎么能不感激。”
为自己活一回
惠芳就成了冬瓜的恋人。两人商量,入冬就领结婚证。
这一天,儿子喜气洋洋地来看妈。儿子告诉惠芳,他要提科长了。公示、民意测试,一点问题没有,刚才他是喝了同事们摆的加官酒。
惠芳让儿子把她扶到了外面。她告诉儿子:“妈要跟你商量个事。妈想跟你叶伯伯到一起过日子。这样,我锻炼好了,既能照顾他,也还能看到你两口子的今后。”
“什么?”儿子脸一下子变了,“妈,您怎么有这想法?”
儿子说,他好歹是个知识分子,现在又当了官。妈改嫁给谁都无所谓,但嫁个瞎子,这让他怎么在领导、同事前抬得起头?
惠芳说:“说这话就没良心了。若没有叶伯伯,妈早死了。”
“不行。坚决不行,恩情不等于感情。”儿子说,“假如您当初死了,那是另一回事;现在活着,就得活得合情合理。当然,咱要感谢姓叶的,我可以给他补偿。”
儿子走了。
惠芳痴呆了一样。她突然明白过来,当年为了儿子守寡,眼下她还必须为了儿子的脸面,远离瞎子。按儿子的话说,假设前年她死掉,那倒正常;假设嫁给瞎子,那就是有悖常理,在儿子的心目中,当妈的嫁给瞎子,还不如当初死了。
惠芳流了一夜泪。她不知如何是好。
天亮了,冬瓜没来搀她锻炼。惠芳一下子感觉这世上么缺少了好多好多的东西。她挣扎着下地,扶着墙去喊服务员。服务员告诉她,昨天夜里,惠芳的儿子、儿媳双双来看冬瓜伯伯,给他一万块钱,求他别骚扰妈妈。冬瓜没有收钱,而是当着小两口的面,让服务员结了帐。小两口千恩万谢,不但帮助瞎子搬行李,还用自己的车给送回了家。
原来是这样。惠芳回床上躺了一上午。
吃过午饭,下起了大雨。惠芳看着窗玻璃上的雨水,呆呆地想,冬瓜的房子能那么快就腾了出来?他侄儿会尽心尽力地帮助收拾吗?屋子现在漏不漏啊。想着想着,她心一动。她决定嫁瞎子已经不是感恩,她确实离不开对方了。熬到天黑人静时,惠芳披上雨衣,悄悄摸出了大门,靠手电的光,扶着墙一步步向冬瓜的小平房移去。
过了这条马路,就离冬瓜家不远。惠芳记得路对面有只邮筒,她憋足气,趁没汽车的机会,硬撑着过了这条路!就差两步便可倚着邮筒喘口气了,可恨那只没有恢复彻底的伤脚抬不起来,被马路牙子一绊,她倒在了雨水中。倒下时,她听到服务员一声喊叫:“阿姨!”原来是院长带着服务员追了过来。
“大姐,您怎么自己跑出来了,多危险。”院长心疼地批评她。
惠芳求大家把她扶去冬瓜那儿。
院长很为难:“是您儿子把您送到这儿来的,随便送走,我们负不起责任呀。”
惠芳把她与瞎子的事说了。
院长和服务员们都感觉冬瓜虽然是盲人,可两年多他每天四次、风雨无阻地强制帮助惠芳锻炼,每天两回一丝不苟地按摩,不但做儿女的办不到,就是法定的丈夫,有如此耐心的世间也少有。就算感恩,惠芳也应当反过来去帮人家一阵,但是,她儿子过来打官司怎么办呢?
院长正犹豫不决,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惠芳?是惠芳吗?”
众人抬头一看,路灯映照着一个黑影正踉跄地过来,那是盲人冬瓜。就像有人牵引一样,冬瓜径直过来,一把拉住惠芳:“我刚才梦见你自己上街摔倒了。惠芳,你这样子还不能自己走。你儿子说了,要给你买健身器材,保证你足不出户就可以康复。”
“不!我不要什么器材,我需要个活人。”惠芳一头扑进冬瓜怀里,并把他抱得紧紧的,“我今天起,要为自己活一回,任何人也不可能把我跟你分开。”
大雨中,院长和服务员们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