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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每当我回想起壮素的妻子张小珍在风中的哭泣，就会想到母亲跪在毛主席像前流泪的情境。我感到，那是母亲眼泪流得最多的一年。最残忍的是母亲的泪只能偷偷流，或者把流出的泪又咽回肚子。她望着我们的时候，眼睛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在那时，张小珍的处境自然比母亲更糟糕，她的儿子严勇突然“死去”后，她和女儿严燕从马滩沟消失了一段时间，可是谁也不知道她们跑到了什么地方。队长派人四处寻找，也毫无音信。有人说，她们母女俩渡过马渡河躲到了湖北的亲戚家里去了。虽然马滩沟靠近湖北，但很少有人跨越省区，马滩沟人知道湖北人是“九头鸟”，长九个脑袋意味着凶狠和狡诈，他们害怕也不屑与湖北佬打交道。所以虽然传说张小珍躲到了湖北的亲戚家，队长也迟疑着，不敢派人去抓人。还有人说，她们到外地乞讨去了。乞讨在那时很盛行，只要你牵着小孩干这活计，一般是不会饿肚子的。在马滩沟人眼里，乞讨的人是最没有地位的，所以他们宁可挨饿，也决不走那一步。从这一点来说，马滩沟人具有很强的骨气或者很深的等级观念。这骨气也可以说成是虚假的面子问题。反正，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发现拄着打狗棍要饭的马滩沟人，倒是看见过不少到马滩沟要饭的乞丐。后来，听我母亲说，也不是说马滩沟人没有当乞丐的，而是他们偷偷到外地行乞去了，在自家门口乞讨那才丢人呢。
正当马滩沟人渐渐遗忘张小珍的时候，她又回到了马滩沟。她是被马滩沟的布防民兵抓回来的。所有的猜测都是错误的。她们根本就没有离开马滩沟，而是躲在坟里台旁被乱草覆盖的一处巨大的洞穴里。
这是个深不见底的洞，洞口狭窄，洞里幽深，据说洞的深处还有一口深井，谁也没有下去过。从洞里面偶尔飞出一些羽毛斑斓的鸟，是什么鸟谁也没见过。马滩沟人叫它们为“花燕”。它们大小如燕子，但嘴比燕子更尖长，飞行速度如离弦之箭，一般只是黄昏的时候偶尔可以看到它们飞行的影子。孙小军曾为捕获此鸟差点掉落深井，据说如果不是他抓住井沿边的一块石头，他就有可能葬身井底，连尸体也不可能打捞上来。这个奇怪的洞穴靠近乱坟之地，于是很少有人光顾。四季丛生的杂草野藤生长旺盛，几乎覆盖了洞口。
我在坟里台读书的时候，只是听说，离学校不远的地方有这么个奇怪的洞，我们几个同学，还试图寻找过，可是，根本就没有人敢靠近洞穴。我记得，那时听人说，那个洞穴里曾死过不少人，于是也就怀着恐慌的心理离开了。在黄昏的时候，我们想见识见识那些传说中的“花燕”，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们的影子。所以，对我来说，那个近乎神秘的洞穴基本不存在。据我祖父说，那洞里的确死过很多人，也救过很多人。他对我说在“跑日本”的那一年，你老子还小，你奶奶带着你老子在里面躲藏了十来天才从洞里出来。后来，日军发现了那个洞穴，估计是狗子（马滩沟人把被日军收买的汉奸叫狗子）告的秘，他们也不敢深入洞底，害怕中埋伏，就往里面丢手雷，以为里面的人已被炸死。他们正要离开的时候，听到里面有小孩哭泣的声音，他们又往里面填杂草，然后点火焚烧。直到洞里再也听不到响动的时候，日军才离开。当时你奶奶和马滩沟的十几个老少就躲在洞里，他们像壁虎一样地爬在深井的壁沿，你奶奶死死地捂住你父亲的嘴，连大气也不敢出，几乎快要把他窒息死。加上洞里烟火熏烤，氧气稀薄，连大人也受不了。有两个人终于没有憋住一口气，他们手一松，像石头一样掉进了井里。谁也不知道那口井有多深，隔了好长时间才从脚底传出两声扑通的水响声。掉下去的人也没有发出一声呼救，估计在他们掉下去的时候，人就窒息死了，后来，连尸体也没打捞上来。死去的人有一位是张小珍的母亲，另一位是像你父亲一样大小的孩子。祖父后来还告诉我，如果不是洞里的那口深井，里面的人早就被炸死或者被烟熏死了。你奶奶你父亲自然也没命了，后来就不会有你了。
在小时候，我很喜欢听祖父和祖母谈起“跑日本”的经历。有时我很不满地说，你们就不能跟他们干？祖母对我天真的想法不屑一顾，说，鬼子手里有枪，我们有什么？后来，祖母告诉我，我祖父和二爷（也就是祖父的弟弟）在洞庭湖一带打游击，我祖父命大，被日军包围后，竟从湖里潜水，只身逃了出来，回到了马滩沟，而我二爷据说被日军活埋了。这段历史，我祖父的说法非常暧昧，他说他是被人突然带走的（他从不说自己当过几天国民党的壮丁），连军服都没穿过，连枪也不会使，完全是被收编在一支颓败的杂牌军里，等于是用身体去堵日军的枪眼。祖父不愿对任何人说起这段连他自己都感到含糊的历史。而我二爷的确是个正规军，还是个保长级的小官，在马滩沟很有点威风，对他的死因，实际上也仅仅是传说，因为死不见尸，就相信是被活埋了。我还从祖母嘴中听到关于二爷死因的多种说法，说我二爷被日军活捉后，被沉入了洵滋河；还说，我二爷根本就没被日军活捉，鬼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对祖母后面的说法，多年以后我才有所感悟，可能是她猜测二爷是随国民党军跑到台湾去了。但是在那时，幸好二爷被活埋的传说成了马滩沟人心目中的事实，否则我祖父包括我们全家人的命运将不堪设想。其实，祖父在心里也根本就没将祖母的猜测当成一回事，以他的经验，在那种被日军围困的情况下，几乎是难以活着命逃出来的，他能逃出来，几乎是个奇迹。由于我的祖父从死人堆里逃出来之后，对那场抗击日本的游击战，说得不明不白，加上他是糊里糊涂被拉壮丁拉走的，所以谁也没有对他的那段暧昧不清的历史进行过什么考察。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祖父只是说，他在一艘船上给人打工，被日本人撵了回来。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看完电影《地雷战》回家，问他小时“跑日本”的情况。父亲说得轻描淡写，他没说躲在马滩沟的一个什么洞里，而是说他和祖母曾在茂密的野竹林里躲藏过。那时祖父的确不在马滩沟，家里只有祖母，祖母逃难的时候，脸上抹满了锅底的烟垢。后来，日军再来的时候，谁也不敢往野竹林里钻了，害怕日军放火烧竹林，因为日军几乎把马滩沟的房子烧了个精光，很难说他们不烧竹林。于是祖母和父亲就在马家湖茂密的篙草里躲藏，饿了就扳篙笋充饥。后来，日军真的一把火把野竹林烧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才在一场暴雨中熄灭。可是父亲就是没说，他曾在坟里台的洞穴里躲藏过的那段经历。我不知道是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倒是我母亲作了补充后，父亲才说，是有那么回事。他说，那个洞是个天然的奇迹，传说是多年前土匪的窝居点，但是又不像是人工挖掘出来的，完全是天然形成的。父亲还补充了另一个事实，就是日军除了往里面填草焚烧外，还往里面灌过水，把一条渠沟的水抽干了，也没有把洞穴灌满，据说那口井与一地下河相连，但是后来谁也没有去考察。
人们对那个洞的忽视或不敢深入其中，还有一个十分可怕的说法，就是从那口洞里飞出来的“花燕”是鬼魂的精灵。它们是埋在坟里台的鬼魂演变过来的。它们为何在黄昏和晚上才出来活动，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还有人传说，他亲自听见“花燕”像婴儿一样哭泣的声音，据说那是鬼魂正在人间托生。一只“花燕”就代表一个鬼魂，哭泣的“花燕”很快就会托生成人。
在我小时候，这些鬼神的传说几乎无处不在，由此可见，马滩沟人的迷信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连我的疾病都充满了鬼神的色彩，说我是在河里出生的，小名要改为“河生”。可是在马滩沟，叫河生的小孩很多，而父亲坚持叫我原来的乳名“复生”，“复生”也就是再生的意思，因为我从小在死亡线上挣扎，复生过多次。所以家里人有的叫我河生，有的叫我复生。母亲听别人胡说后，显得惊恐不安，就改口叫我复生，有时她把河生和复生叫混了，就马上更正过来。在那时，我看见母亲改口叫我时的慌乱表情，感到很不自在。我的妹妹巧秀就比我更惨了，她因梦游症所带来的种种迷信传说而经受过外人的歧视、感受过母亲长久的痛苦，几乎被看成了一个没有魂魄的人。所以，每当我回想在马滩沟的童年生活，几乎感到自己是在一个鬼神恣肆的地方度过的。
多年以后，我查阅县志，被关于“民间禁忌”和“神话传说”的章节所吸引，可是不知为何在“神话传说”里根本就没有关于马滩沟“花燕托生”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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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珍被抓的前夕，据说，位于坟里台的洞穴里飞出了无数只“花燕”，它们改变了过去只在黄昏或晚上飞出来的生活习性，竟在大白天也成群结队地飞了出来，并且快速飞到云端里去了，直到你再也见不到它们的影子。可是过一会儿，它们又像闪耀的星星猛地扎下来，仿佛是太阳迸裂下来的金色碎片，使仰望的人丧魂失魄。队长就亲眼看见过这种奇怪的现象。可是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可怕的，自以为是地说，这些“花燕”恐怕是麻雀变的，什么托生，封建迷信的一套。麻雀吓破了胆，就有点失常了，像人没有了胆一样。队长的话当然是对的，马滩沟人从此不敢再公开传言什么迷信的说法，那时正是破除封建迷信的时候，连马滩沟人朝拜多年的石佛都丢到名堂湖去了，还有什么鬼神敢横行？要说有鬼神横行，就是那些还没有改造好的四类分子和时刻想翻天的阶级敌人。因此，马滩沟人不得不对队长话中的意思首肯佩服。
队长说麻雀丧了胆，这话应该是没有异议的。但对麻雀变成了“花燕”的说法，马滩沟人心存疙瘩。麻雀丧胆，是因为马滩沟展开了几次全民歼灭麻雀的运动，我对那场运动记忆犹新，因为我也成了运动中的一名小将。我还记得队长在马灯下连夜传达“最新指示”的情景，队长敞开胸怀在台上鼓动，仿佛马滩沟即将被“害虫”吞噬，说要从麻雀的嘴里夺回我们的口粮，否则，就会饿殍遍地，并且说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
在那时，我隐隐感到，如果不把麻雀消灭，我们都要沦为饿死鬼。那次晚上的动员大会之所以我也参加了，是因为马滩沟的老人小孩都必须参加。马滩沟人在那场运动中虽然没有得到上级的表扬，但也的确打了几场艰辛的、全民皆兵的麻雀战。在那时，我的母亲为了完成歼灭一百只麻雀的任务，充分调动了我和巧秀的力量，我的方法是用自制的弹弓，可是效果甚微。巧秀根本就不用任何工具，她竟然每天还能捕获七八只麻雀。如果仅仅靠她上树的特殊本领，还不足以取得那样好的效果。巧秀的确在树上抓住过麻雀，她说，那只麻雀是在树上做梦才被她逮住的。巧秀说这话的时候，有人笑，根本就不相信巧秀的鬼话。只有我母亲相信巧秀的话，她相信麻雀也是会做梦的，只是不知道麻雀是否也会梦游。而巧秀之所以取得良好的战绩，主要还是依靠了狗的力量。她带着家里养的一条还没成熟的小狗，钻进了野竹林。当人们拿着锅盆瓢碗和响锣把麻雀从稻田野外赶出来的时候，巧秀和小狗就埋伏在野竹林里。那些惊慌失措的麻雀，大多逃窜进了野竹林。有些的确吓破了胆的麻雀，落在野竹林茂密的草丛里，连飞也飞不起来了。这时，它们自然就成了小狗追逐的目标。巧秀几乎是坐享战果。可是吓破胆的麻雀并不是那么多，加上它们藏入竹林后，几乎难以发现它们的踪影，所以后来有不少人即使端着鸟枪在竹林里搜寻，也收获无几。再加上，人们时刻担心在野竹林里遇到那条来无影去无踪的野黄狗。他们只好又把麻雀从野竹林里轰出来，有不少又飞到了坟里台的树藤茅草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