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于我而言，那就是春运期间坐绿皮火车出门了。我的老家在河南商丘，商丘地处陇海铁路与京九铁路交汇处，从商丘去北京的火车也有好几趟，但全部都是普快的绿皮火车。京九铁路途径的城市没有大城市，从北京沿着京九铁路往南基本都是三四线城市，除了少数几个地级市之外其他都是小县城。
我每次从北京坐火车回家都是从北京西站坐车，拿着那红色的火车票找到候车室排队进站，上了那绿皮火车的硬座车厢，把包放到行李架上，行李架满了就塞到座位底下。运气好的话会买到靠窗的座位，然后就走到靠窗的座位上，两手同时使劲扳着车窗上的两个小扳手就可以把车窗锁扣打开，然后用力往上抬就把车窗打开了，抬高到一定的高度稍往下放锁扣就把车窗固定了，车内顿时进入了流动的空气。虽然是冬天，可刚才排队检票的时候，和那些肩上扛着硕大的行李、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一起挤上火车，还是让我热了一身汗。我看着车顶上的那一个个电风扇，真想让列车员把风扇打开。我想列车员在这大冬天是不会同意我这要求的，只好把头靠近车窗，让车外的冷空气吹进车厢，让我好好地凉快一会。
我每次坐火车都不爱带太多的行李，我最怕的就是背着大件行李上火车，所以我春节回家基本上不会买太多的礼品。我通常就是买一个背所能装得下的东西，到了站台上就可以很快地超过那些大包客，先行一步走进车厢，然后快速找到自己的位置。把背包放在行李架上，坐下，再静静地看着那些大包客们在车厢狭窄的过道里，一边艰难地前行，一边扯着嗓子用纯正的河南口音大声叫喊着。
“咦，前面的那个扛大包嘞，你往前走啊，你挡在过道里弄啥哩，后面人咋走？”
前面扛大包堵在过道中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肩上扛着一个好像是装着被褥的大编织袋，手里拎着四五个套在一起的白色涂料桶，桶里面装着一个搅拌腻子粉用的搅拌器和其他一些零七八碎的小工具。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工地上的油漆工，手里拎着的桶是工地上刷涂料剩下的乳胶漆的包装桶，看样子是拿回家当水桶用的。油漆工听出来似乎在说自己，扭头回了一句，也同样是是河南话。
“别协活啦（注：协活，河南方言音译，叫喊的意思），前面要是能走动，俺不就走了，谁想站这挡住路。”
后面的也就不再说了，大包客把行李举过头顶，只见对面一个同样拎着大包的大哥低头从他高举过头的行李下面侧身挤过，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看着车票，四处张望着车窗旁边的座号，寻找着自己的座位。走到我这儿，对着车票反复核对了一下座位号，确认无误后，停了下来，把车票塞进衣服兜里。他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把一只鞋脱了，穿着袜子踩在了座位上，猛然站了起来，手迅速抓住行李架站稳。他把我的背包往一边推了推，腾出一处空间来，然后又从座位上下来，悬空的那只脚又回到了地面，弯腰低头一手拎起那笨重的行李箱，一把举过头顶，放到了行李架上。又反复往里推了推，感觉放平稳了，从座位上下来，穿上鞋，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坐在了我的身边。又把外面的棉服脱了，身上直冒着热气。
我看着那个油漆工拎着几个涂料桶坐火车非常不理解，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嫌弃之情。春运期间火车上这么多的人，拎着几个桶挤火车就不嫌麻烦吗？几个塑料桶也不值什么钱，如果需要水桶就不能在家里买几个吗？买一个水桶能花几块钱？
有同样疑问的人不止我一个。
我眼看着油漆工拎着桶在过道里艰难地走着，摇晃的涂料桶一下碰到了旁边座位上一位穿着干净体面的大伯的胳膊，油漆工面带微笑一脸歉意地看着大伯。那大伯并没有因为他碰着了自己而嫌弃什么，只是问了一个我也特别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火车上这么多人，带着几个塑料桶多不方便，这桶带回去要干什么用啊？”
油漆工停了下来，就势靠着座椅靠背休息一下，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回答。
“拿回老家给老人挑水用嘞，俺住在山区，老人年纪大，腿脚不方便，买个桶得到集上，还得走好几里路。这不，我回来之前，电话里头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说叫我给她带几个涂料桶回去，说这桶比集上买嘞要结实嘞很。”
“哦哦，好好好，那慢点啊。”大伯跟油漆工说道。
油漆工擦了擦汗，继续往前走着，还在寻找着自己的座位。
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永远不要用自己的价值观去评价别人。自己眼里看到的一分钱不值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也许就是一个宝贝。那个油漆工外出打工一年，以我的了解，肯定比我有钱。他一个月的工资至少三千块左右，一年就是三万六，以他们农民工的那种抠门的劲，工地上又管吃管住，他一年下来至少可以攒下三万五。他完全有能力回家给老人买一身羽绒服、买全聚德的烤鸭、买稻香村的点心，买各种营养补品、买老人在山区从没吃过的食品，他也有能力给老人包一个大红包，但是在老人眼里可能最希望得到的就是那几个涂料桶。几个桶也不值什么钱，倘要留在工地上也是被当成建筑垃圾给处理了，但对老人来说这或许就是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活必需品，也许没有这几个桶，老人就挑不上水，或许就做不了饭，或许直接影响日常生活。想到了这里，刚才内心深处的那一丝的嫌弃似乎也消失不见了。
发车时间到了，火车徐徐驶出北京西站，随着火车的加速，从车窗刮进来的风也就越来越大。我只好起身再次扣动车窗上的小扳手，把车窗先往上抬一点，等车窗脱了卡扣再往下推，就可以把车窗关上。就这样，我靠着车窗，把胳膊支撑在火车的小桌子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火车先后经过霸州、任丘、肃宁、饶阳、衡水、枣强、聊城、阳谷、台前、梁山、郓城、鄄城、菏泽、定陶、C县，就能到我的老家商丘了。
北京到商丘总共大概680公里，坐火车大概需要8个半小时，还有一趟更慢的车是10个小时。我每次回去都是硬座，用我爸给我灌输的理论，年纪轻轻坐什么卧铺啊？都是老幼病残孕腿脚不好的才坐卧铺的。就是他的这种理论支配着我，我每次都是买硬座，无论是春运期间火车上是多么的恐怖，事实上，春运期间即便我想买卧铺也是买不到的。那种头天晚上半夜就到火车站去排队，等第二天早上一放票就瞬间什么票都卖完了的感觉，对我来说想起来心都在隐隐做痛。我之前也排队买过票，经常看到队伍里排在最前面的人趴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大声喊叫。
“我排在第一个，刚开始放票，凭什么就买不到？这票都到哪儿去了？”
车站里的售票员也不理他这么多，只是说道：“系统上就没票了，我也没有办法。来，下一个。”
看那个人还趴在窗口不肯离去，后面的人就着急了，说道：“你让一让呗，你要不买，你别挡着我买啊。再耽误一会我的票也卖没了。”
春节在家待了十多天，过了正月初八就要回北京了。从北京回来的票是从北京始发的车，还容易买到座位，而从商丘回北京的车都是过路车，有座位的车票就不是那么好买了，能不能买上座位得看运气。我通常回北京的火车票是在年前刚回到商丘的时候就顺便去火车站排队先买了，这次很幸运竟然买到了座位。46元一张硬座很便宜，卧铺都没有问，相比卧铺买个硬座坐过去可以省下差不多100块钱。就这么坐8个多小时相当于我又挣了100块钱，比我工地上上一天班挣得还多呢。
如果说年前回商丘的火车我坐8个多小时的硬座还可以忍受，那么年后去北京的火车那才叫真正的痛苦。过了春节，又该去北京了，我妈总是一再往我包里装东西。装点过年炸的麻叶子，装点年前叠的芝麻糖，装一袋自己家种的炒花生，装一斤带着传统红纸标签包装的蜜三刀的果子，再装上几个苹果让我路上吃，还没装几样东西就已经满满的一大包了。我一直说不拿了，不拿了，我妈还是往书包里塞，说是都带着吧，这都买不到，拿到北京去吃。
满满当当的我背了一大包，来到了火车站。平时坐火车旅客都是在车站里面的候车室等着，到了过年的时候，直接在火车站门口的大广场上搭上了车棚当做候车室。因为春运期间旅客太多，站内的候车室根本站不下那么多人，只好让旅客在广场上排队等候，车来了有列车员从外面大门直接把旅客排队带到站台上。
我买的是普快1488次列车，也是绿皮火车，到商丘站的时候是夜里11点多，第二天一早到北京西站。这趟车是从郑州发往北京西站的，从郑州站出发向东沿陇海铁路经中牟、开封、兰考、民权、宁陵后到达商丘，然后再转到京九线上往北一直到北京西站。商丘也算是一个大站，周边县市的人很多都是坐汽车到商丘再转火车去北京。每次春节期间坐这趟火车基本上总会晚点，晚点十来分钟很正常，有时甚至会晚点半个多小时将近一个小时，我想大概因为前面这几站上车的乘客太多，车门关不上而发不了车吧。
我随着人流在站台上焦急地等着，夜晚的寒风吹得我不禁打个寒颤。还没有出正月十五，我看到站台上已经站满了背着大包拉着行李箱的乘客，他们应该也都和我一样吧，去北京或者务工、或者做生意，追求着自己的梦想。
车到站了，人们开始排着队上车。人很多，车门很窄，上车时一列一列的人顺序上车，避免了拥挤。我看到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把乘客组织的井然有序，让我很是欣慰。我想起我在上大学的时候有很多次在商丘上火车时的情形，那时候人太多，担心自己上不了车，很多次都是顺着车窗爬进去车厢的。现在的我，再也不用担心上不了车的问题了，我就排着队上车，我就不信人上不完火车敢直接开走。如果排队上车算是保证了上车的秩序，可上了车之后在车厢里就很难在保证了。如果每个乘客都有座位那就好了，可春运期间火车站往往卖出去了好多站票，车票上显示“无座”二字。关键是站票的人还挺多，我刚上车时，过道里和两个车厢连接的地方就已经站满了人，当人全部上完，火车开动时，过道已经人满为患，挤得像沙丁鱼一样了。有的人没有座位就靠在座椅后背上，有的人就拿出一张报纸垫着直接坐在了地上。夜里的火车上乘客大多犯困，于是车厢的中间过道里总是充斥着各种姿势睡觉的人。
我可以忍受火车上的过道里站满了人，但我忍受不了过道里坐满了睡觉的人，这样的后果就是别人根本没有办法从过道走过去。上个厕所走不过去，从别人身上跨过去之后没有落脚的空间，只好一个一个叫醒他们，那些坐在地上正在睡觉的人被叫醒了之后，还不高兴，让他让一下路，也不站起来，只是极不情愿地把腿往边上靠了靠。所以，这种情况下，我上了火车之后基本上全程8个小时不吃不喝，尽量避免上厕所的麻烦。有时实在忍受不了了，就等着列车上推着小推车卖东西的列车员经过，他推着小车名正言顺地叫醒一路人，一边推一般吆喝。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火腿肠，来小伙子，醒醒，让一下啊。”
列车员推着小车，紧随其后的有好几个人，都是排着队去上厕所的。想想，在春运的火车上，能顺利地上一个厕所都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在这个春节过后的一个夜晚，坐在开往北京的列车上，听着火车与铁轨之间有节奏的“咔嚓咔嚓”的声音，我的思绪万千。我想起了去年一年在北京的经历，想起了在农科院工地上学会了做饭，想起了混到北理工的教室里上自习，想起了双安商场上面跳舞机上跳街舞的中学生，想起了再定慧寺公司租的宿舍里面随处可见的蟑螂，想起了“非典”期间出去办事大街上空空荡荡公交车上也空无一人，想起了药店里口罩卖脱销一连跑了好几家药店都买不到，想起了“非典”回老家以后被在家隔离每天吃饭都不能和父母一张桌子，想起了在世纪城里和李世友一起租好房子后请公司的人一起吃饭时我做了一锅让所有人都皱起眉头说酸的西红柿鸡蛋汤，想起了李世友每天晚上不睡觉用毛笔抄写字帖，想起了刚去金融街工地时在阜成门的万通新世界商场里一下买了四个亚麻凉席，想起了曾去过阜成门内的一家饭店吃饭点了一份味道非常鲜美的三鲜汤，想起了找房子那段时间见到的让人眼界大开的各种奇葩房子，想起了与钟远程、燕子和任小邪她们一起在合租房里度过的愉快的日子，想起了601公交车上每天都碰到的牛仔裤女孩。我忽然有些想念她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在北京，是不是也如我一般正坐在一趟开往北京的列车上回想过去一年的人和事呢？她会不会想起去年冬天每天早上都有一个手捧考研教材同她一起坐公交车的青年呢?这一年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似乎每天总是在改变，让我应接不暇，让我永远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回想了过去，也会想象一下今年的事情，畅想一下对新的一年的期望，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今年的目标。今年我希望考研能过线，顺利地考上华大读研，希望从十二局辞职之后在上学之前还能再找个临时的工作挣点学费和生活费，还希望今年能找到自己心仪的人生伴侣来告别单身。夜晚总能让人的思维变得活跃，让人的想象力也变得极为丰富，整个脑海里天马行空地想象一通，让自己在想象的空间里肆意遨游。
迷迷糊糊中一夜就过去了，天色已亮，熟睡中的人们也都逐渐清醒了。一个列车员挎着一个包从过道里走过来，走到车厢的正中间，开始从包里拿出一双一双的袜子发给座位上的乘客看，发完之后然后就开始大声推销这款被他说得连钢丝都划不破的袜子，一边说着一边拿一个钢丝刷反复在袜子上摩擦，证明他所说的这款袜子非常结实耐穿。这不正是我所需要的袜子吗？我在工地上的时候穿袜子特别费，经常一双袜子没穿多久大脚拇指那儿就会被顶个窟窿，于是左右脚交换再穿一段时间，直到大脚拇指再次顶破一个窟窿而丢弃。我确实一直想要一双钢丝划不破的袜子来匹配我的那双脚，于是花五块钱买了三双。
“旅客朋友们，前方就要到达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了，北京，是我国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和国际交往中心，是一座有着三千多年历史的古都。这里荟萃了中国灿烂的文化艺术，留下了许多名胜古迹和人文景观……”
车厢里传来了广播的声音。当这段介绍北京的广播词响起的时候，我知道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站起来伸个懒腰，把背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来，等待着火车进站。
“……北京，正在用她张开的双臂，迎接五湖四海朋友们的到来!”
伴随着广播里最后一句结束语，火车到达了北京西站。我下了火车，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艰难地走出了出站口，穿过车站前面的广场，来到了公交车站。
我又开启了新的一年的北漂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