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婷婷休学了。
“撕书”事件发生后若乔就再没见过莫婷婷。过了一周,柏常青叫上若乔来到办公室。
不大的办公空间里整齐地摆放着八套桌椅,略显紧凑,柏常青的位置在最深处,若乔随他而来,几乎是靠墙站着。柏老师桌上书目繁多,堆得高高的,一叠叠书当中端正地摆着一小幅邓丽君的照片。照片上的美人静静地微笑着,此时此刻,就像是柏老师的某位朋友。
柏常青坐下,顺手理了理书案,说:“前两天吓坏了吧。”
他顿了一顿,看若乔神色平静如常,接着说:“我和刘校长已经去了一次莫婷婷家里,她的家庭……确实有些问题。她的父亲长年缺位、重男轻女、酗酒家暴,母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劳动妇女,除了莫婷婷之外还要养一个弟弟。我们都建议莫婷婷停学休息,她的母亲对‘休学’这两个字似乎特别敏感,以为学校把她女儿开除了,哭了一下午,刘校长也劝了一下午,她母亲才终于答应下来。”
柏常青并不知道萧梓舟已经把事情原委向若乔交待过了,只见若乔静静地点头。
“她母亲虽然自己没机会受教育,但是却很明白,其实对于莫婷婷而言,读书才是是唯一的出路。所以我们七中会长期保留她的学籍,等她恢复,随时可以回来上学”,柏常青意味深长地看着若乔,说:“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莫婷婷是有问题、有错误,但归根到底,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件事情上,我还是要站在她与她的母亲一边,代她们恳请你、以及你的父母的原谅。”
沈若乔第一次听到柏常青以商讨甚至恳求的方式说话,她有些意外,向来伶牙俐齿的她一时间竟想不出要说些什么,停了半晌,慢慢道:“柏老师,我确实受到了一些冲击,情绪上也有一点波动,我的习题册……也没有了。但是……从您说的情况来看,莫婷婷她不算是故意,所以,我不会怪她的。”
“嗯!”柏常青紧张的神色顿时被一脸欣慰荡漾开去,他站起身来说,“能得到你的谅解,莫婷婷恢复后一定会很感激的。我先替她感谢你。如果因为习题册的事,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告诉我,我来帮你解决。”
若乔点了点头,正欲转身离开,柏常青的话此时已经在她脑袋里回放,她停下来,鼓起勇气回到柏常青身边,释然地问:“柏老师,其实我才是受害者,若不是陈方圆阻止及时,结果其实……回想起来,我还是有些后怕的。可是为什么您……似乎……是站在另一边的?”
此时沈若乔音调平和、面色温润、不露悲喜,与平日里大大咧咧、动若脱兔的她判若两人。柏常青有些惊讶,刚刚表露出的欣喜又被往日里的严肃盖住了,他不由地喝了口水,缓缓坐下来,似乎准备回答一个很宏大的问题。
“因为这件事,你完全有理由追究责任”,柏常青说,“用不上你父母的人脉,你和你的家庭都有十足的证据、道理去向莫婷婷追责。甚至,真要追究到底的话,让学校开除她、再让她赔上一笔精神损失费都是可以的。”
柏常青继续说下去,神色越发凝重:“可是……可是这样一来,莫婷婷这个孩子、她的母亲甚至她的整个家庭,就几乎没有指望了。”
说完,柏常青抬头望向沈若乔。一瞬间,沈若乔竟发现柏老师的目光中渗透着悲凉,只听他继续说:“你可能理解不了。我是从那样的环境中走出来的,我知道不能读书对于当年我那样的学生和我们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多少还占着一个性别优势,而中断教育对于女学生的打击将是更大的。”
“你的原谅,也是拯救。”柏常青说完这八个字,校园里不早不晚地响起了欢乐跳跃的上课铃声。
沈若乔回到教室的时候,刘振彪已经对着答案,朗读一般把一道等差数列题讲到了一半。从门口到座位,短短数米,她却能感受到萧梓舟目光迎接着她走进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
她依然坐在那个窗边。
在这个窗边,她看到过江盛脆弱的希望如何点亮全校师生的爱心,温暖整个寒冬;在这个窗边,她感受过无边的阴暗情绪如何吞没瘦小的莫婷婷,使其力大无穷又噤若寒蝉。
在这个窗边,她还收获了刘伶俐不动声色的关怀和许楠坚定不移的支援。
窗外,微风吹来了小雨,像是冬日不舍的眼泪,又似春天带来的见面礼。
柏常青的话如这饱满又温润的雨滴一般,敲打在若乔心上。
如果没有临时起意多问一句,柏常青的第一番恳求反倒令若乔觉得委屈。转身之际,她似乎刚刚意识到,如果没有陈方圆及时阻止,她指不定受到了怎样的伤害。那一刻,她心头一紧、鼻子一酸,后怕与不服占据了她的情绪。但她瞬间止住了眼泪,回过头去把自己的疑问提出来,才有了柏常青那至关重要的八个字。
姐妹俩小时候,外婆曾经用温吞朴素的语言教导她们——得理且饶人。那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姐妹俩一直迷迷糊糊地记着。如今,柏常青的话与外婆的教导穿越了时空,碰撞、回响,若乔感到眼前的、心中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大很大,她暂时性地忘记了被毁的物理习题册和跟不上进度的复习,就连刘振彪这枯燥无味的数学课都变得更容易接受了。
Spring is in the air.
若乔在数学试卷上写下了这句话。
春天终于来了,若乔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盼望着春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