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我六岁。
我清清楚楚记得幼儿园的墙很高,很厚,脏的分辨不出原本的模样,它就像一个牢笼套在我的灵魂之上,我能感受到生命的恐慌,无力,和绝望。
园里有一棵大榆树,根都盘绕在一起,交错起来,是一团乱麻,也是粗壮有力。
我就静静地坐在露出地面的根上,看着透过树叶缝隙间流出的阳光,树干上窸窸窣窣的蚂蚁和蜘蛛,我认识它们,而且很熟,也仅仅认识它们,仅仅很熟。
“晴晴,你妈妈呢?”一个小男孩坐在我的旁边,问我。
我想了想妈妈是什么,我好像生命里并没有妈妈的印记。
“我没有妈妈。”我说。
“为什么呀?”他又问。
男孩真的好烦,他的问题好多,我回答不上来。
“你也没有妈妈。”我坦然的笑笑,你们都没有妈妈,来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没有妈妈。
男孩被我吓到了,哇哇的哭起来,我心里惊慌失措,像被惊扰的池塘,水波四起。
“蜘蛛!”男孩看见了树干上兴奋的蜘蛛,连忙擦干泪珠跑走了。
我盯着一动不动的蜘蛛,它毛茸茸的长腿搭在细密的网上,在看着我。
我看着它,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习惯了彼此的生活。
一只小飞虫稳稳的落在了它的网上挣扎,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和我一样,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但是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它弱不禁风,我气极,一手拍掉了我的老朋友,坏了它的网,让它流离失所,让它迷失方向。
我要让全世界都和我一样。
“孙雪晴小朋友,该吃中午饭了,跟阿姨来吧。”
一个阿姨笑眯眯的向我伸出手,我拉上她厚实的手掌,触碰到茧子的感觉,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妈妈”,那个哭泣的小男孩嘴里的妈妈。
但她不是。
吃过午饭,所有的小朋友都安安静静排着队去睡觉了,而我,就孤单的坐在大榆树下,享受清风。
我讨厌孩子们睡觉时翻身的声音,我讨厌他们均匀的呼吸,我讨厌他们与世无争单纯无害的模样。
“不睡觉的小朋友一点都不乖。”
我听见了,这不是榆树的声音,是有人。
我扭头,一个小女孩从树后面探出头来,嘴角还挂着笑。
我没理她,但她占了我的地盘。
我说:”你也是。”
她叫秦悦,在以后的日子里,她那可以触碰到的微笑,勾起了我的半边天,已经阴暗的半边天。
幼儿园的时光很短暂,我被安排进孤儿院指定的小学,而秦悦则在我隔壁的小学上学了。
我没有父母,从我出生那一刻起就没有,所有人都告诉我,你的父母是把你亲手送进孤儿院的,亲手。
我和秦悦每天放学都按时在约定的位置见面,然后她被她爸爸接走,我一个人回到小学的宿舍,接受孤独的审判。
第二天,我一定会照常去上学,然后照常放学,一个人回宿舍,周而复始,一个人的生活。
有一天,我在我的宿舍里啃着前天的面包,有人敲了门,我以为是楼下多事的宿管阿姨,谁知一开门,是秦悦。
“猜猜我带什么来啦?”她兴高采烈的举起袋子里的好吃的,“零食!”,不用我猜,她自己总会暴露。
“进来。”我锁上门,防止宿管阿姨查到她。
“查到也没事,我是隔壁的又不是你们这儿的。”她撕开一个包装袋,往嘴里塞了一个薯片。
“赶你出去就不好了。”我实话实说。
秦悦眼尖,看见了我床上的面包。提着就给我扔进了垃圾桶,反身从袋子里拿出了大鼓饼,意林的面包。
“给你。”
我接过来撕开,两片面包里夹着奶油,白色的奶油,和纯白色的颜料一样干净。
我大大的咬了一口,很甜,很软。
因为宿舍里不透气,秦悦把校服外套脱下来扔在一边。
我清清楚楚看见了她胳膊上青黑色的伤痕。
“你爸爸......又打你了?”我试探的问道。
她倒觉得无所谓,嗯了一声。
“这是虐待儿童。”我轻声吐出一句话。
秦悦愣了愣神儿,她的词典里没有虐待这个黑暗的词语,她怔了怔,“虐待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打你骂你的意思。
“不给你吃好吃的,不陪你玩儿。”我解释道。
秦悦笑了,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那就不是,我爸爸给我买好吃的,陪我去看电影,就是不高兴的时候,会揍我。”
她说到“会揍我”的时候,猛然打了一个战栗,下嘴唇都不自觉的轻抖两下。
我心疼的无以复加,放下大鼓饼,上前抱了抱她。
“邻居阿姨说,我爸爸是狂躁症。晴晴,什么是狂躁症啊?”秦悦闪着无知的大眼睛,问我。
我想了想,“像狮子一样?”,我只能这么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狂躁症。
然后我们俩笑了,爸爸像狮子一样,多么搞笑的比喻,谁家的爸爸会像狮子一样,身上有长毛,懒洋洋的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晴晴,你喜欢公主么?”
“不喜欢。”
公主没意思,我听过的故事里,公主只会等着王子来救她,她就躲在怪兽的城堡里,浑浑噩噩的度过孤独的人生,如果王子到不了呢,她就会爱上怪物,就像那个黄色裙子的公主,无奈的和一堆锅碗瓢盆一起生活。
“我喜欢白雪公主,她有七个小矮人陪着她。”
秦悦还是那么单纯,喜欢瞩目的感觉,喜欢被人包围的感觉。
可我觉得白雪公主很滥情。
“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你!”
我凑到她面前挠她的痒痒肉,既然不知道该喜欢什么,那就喜欢最近的人吧,爱最近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