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瞬间，待我醒来时以为是一场可怕的梦，眼前见不到一点光亮，仍是一片漆黑。我努力回想着自己在哪里：躺在床上吗？伸手摸摸身旁是空的，没有云云。在侧耳听听，有说话声，很低很低，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又记起，自己像是从山崖上跌进了深谷……不对，好像是妈妈，是妈妈跌进了深谷……“妈妈！妈妈！”我焦急的大声呼喊着，泪水淌满了双颊。“霞霞！霞霞！”谁，谁在身旁？声音好熟悉，“好孩子！别难过，别难过！”我听出了是大妈。大妈一面柔声宽慰我，一面用热毛巾给我擦脸、擦手，温暖、柔润的舒适感彻底唤醒了我，使我终于、终于记起了所有的事。
泪水无声的淌着，淌着……心内却在拼命嚎啕：“妈妈啊，妈妈！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怎么办？没有了妈妈，我们成了孤儿，没人管的孤儿！多可怜，多可怜啊！我不要当孤儿，不要当孤儿！我要跟你去，跟你去！你为什么不带我，为什么不带我……”我这样哭嚎着，脑中便浮现出妈妈出门时的情景……真悔啊！当时我要拉住她，不让她出去就好了，妈妈就不会出事！可，事情究竟怎样发生的？恍惚中我似乎听到谁在说妈妈倒在了山上……多可怕，那一回我不是倒在山上，差点丢了性命！而她为什么要上山？我又清晰的记起：妈妈好像回来过，她站在门口只静静的看着我，含笑的眼里溢满盈盈的泪水——她分明不想也不愿离开我们！她知道我和云云需要她，需要她！她还要带我去北京，带我去北京……是啊，是啊！妈妈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走了，走了……不，不！肯定错了，错了！很可能，很可能她还在外面办事，办事……
这种侥幸的念头在我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妈妈还活着，活着！对，对……”我激动的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在床边摸鞋没摸到，索性赤着脚下到床来，尖声嚷嚷着要去找妈妈。而这时屋里像有好多人，她们一下子冲过来围到我身边，七嘴八舌、唉唉切切的你一句、我一句：“霞霞……丝霞……”的，劝个没完。此刻的我，简直成了个蛮横、不讲理的小疯子，什么话都听不进了，完全不管也不顾的要奔出去，口中还一个尽的嚷着：“我要去找妈妈！我要去找妈妈！我要去找妈妈！”好一阵折腾，直到听见云云哭着央求道：“姐，姐！别这样，别这样了！现在是半夜……明天，明天我们一块去，一块去找妈妈！好不好？好不好？”我发热的大脑倏的凉下来，便颓丧的一头倒在了床上。
一连几天我都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昏睡着，睡梦中仍在念着要去找妈妈……而，一当醒来，我却清晰的意识到妈妈真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多么残酷的事实啊，我另愿这样睡下去，永远的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不要醒来！然而好心的大妈却一次次的把我唤醒：给我喂药、喂水、喂稀饭。大妈说我在发烧，烧得很厉害，一定要按时吃药。每次唤我醒来，她都像哄两、三岁的孩子似的，手里忙着喂水喂药，口中也在叠叠不休：“要多喝水，多喝水……还要吃点东西，吃了才有抵抗力！有了抵抗力，病就好的快！”我知道这两天大妈一直在我身旁看护我，期间，我模模糊糊记得，学校的老师们好像也轮流不断的来探望。后来我完全清醒了，而清醒后的我，却悲痛之极，绝望之极！有人来，我就闭着眼安静的睡着，一声不吭的听大妈和来人说话。从前前后后来探望的老师口中，我知道了妈妈的丧事已经办完，骨灰和爸爸安葬在一起。我也知道了，整个丧事全靠学校的老师和镇上的好心人一起帮着操办的，家人、亲属、子女，只有云云，云云一个人！得知这些，我只能暗自垂泪，心中好恨自己无用，完全成了一个废人！“废人”，这两个字让我整颗心为之颤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废人！既然是个废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掉！死掉！”这压在心底的声音又冒了出来。怎么死？再去跳河？显然不行。只有不吃不喝，让自己饿死。
拿定主义后，大妈再叫我起来喝水、吃饭，我赖在床上不动，只是摇头。大妈着急了，以为我又犯病了，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又要看看我的舌苔；我紧闭着嘴，不让看，可眼里的泪却忍不住的涌出。大妈着急道：“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头疼？”我连连摇头，心内的悲伤再也压抑不住，便把脸埋在枕上啜泣起来。这下子，大妈明白了，她不再说什么，默默的走开去。等我啜泣一阵后，大妈拿来热毛巾一边给我擦泪，一边轻言细语道：“好孩子！要哭只管哭，别憋着！哭够了，应当吃喝的还是要吃喝，日子还得过下去。要往前看，小小年龄，有的是希望！眼下得把身体养好，养好了，你妈也就放心了！你要这样不吃不喝，身体垮了，就是我大妈的罪过——学校的领导、老师们把照顾你的任务托给了我，我怎么交代了？”听大妈这样说，我歉疚的坐起身来，止住哭泣，哽咽道：“可是，可是……现在，现在您照顾我，以后……以后怎么办？您……您还会管我吗？”“唉，傻孩子！”大妈叹道：“谁说以后不管，从现在起，大妈就是你的亲人，什么时候都要管！”“喔！真，真的？我……我不会成为孤儿？就像我爸……像我爸小时候那样？”说到爸爸，我又止不住抽咽起来。“哦！你爸……”大妈吃惊的呆怔了一下，忙坐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说：“是啊，是啊！你爸那时后都有人管，何况现在，现在就更好了！别担心，别担心，有大妈、有解阿姨、还有学校那些老师！他们都是你妈的同事，大家都会管的，再别乱想了！”我点点头，不好意思的冲大妈笑了笑。大妈见状，便高兴道：“诶，这就对了！”说罢，便去拿来毛巾给我擦去脸上的泪，回头又捧来一杯温开水送到我唇边，要我喝了两口。接着大妈又说：“这些日子，每天都有老师来探望你。昨天张校长也来了，他说了，你姐妹俩是学校大家的孩子，谁都会关照你们，学校就更不会抛弃你们！”大妈说着，把茶杯放回到桌上。“哦，对了！”她忽又转身对我说：“昨天，听张校长说解老师，你们的解阿姨过两天要来，她刚出门回来，你妈的丧事没赶上。她是你妈最要好的朋友，校长说就等她来，好商量你们姐妹的事。”“解老师……她……要来！”我惊喜的向大妈应道，心中不觉想起先前解老师还在青石镇小学工作时，常和妈妈在一起亲密交谈的情景……眼前便浮现出解老师那张清秀的面庞……我呆呆的望着她，不知不觉，我好像看见她和妈妈在一起，正有说有笑的向我走来……
两天后，解老师真来了。那是星期六的下午，和解老师一块来我们家的还有学校的几位校长。不等解老师跨进屋来，云云就奔过去叫了一声“解老师！”喉头便哽咽住……这个星期云云没上学，办完妈妈的丧事后，她便随同林老师在学校办公室，妈妈办公桌的抽屉里清理妈妈的遗物。回到家来，她只是默默的做她的事，不大开口说话，也不大理睬我。我想接近她，向她了解：妈妈究竟是怎样倒在山上，怎就一下子去了？每次我要到她跟前，她就躲开我，好像在生我的气，又像在回避我什么。现在，她扑在解老师怀里，伤心的啜泣着。解老师也哭了，她搂住云云，半晌说不出话来……
呆在里屋的我，听到这些，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本想着在来人面前要克制自己：不要哭，不要哭。谁知，自己还是克制不住，自顾自的哭起来，呜呜咽咽的越哭越伤心，完全忘了外面还有客人。解老师和云云不知什么时候已进屋来到我跟前，我只感到一只温暖、有力的手臂搂住了我，“丝霞，丝霞……好孩子，好孩子！别哭，别哭……”解老师哽着嗓子柔声劝慰道，大颗大颗的泪珠，却从她眼里雨点似的滴落到我的肩头！
“妈妈……妈妈……好好的，好好的……就走了，走了……”我哭着，哽咽道。“是啊，是啊！好好的……你妈……你妈真傻，真傻！唉，唉……”听解老师这样伤心的埋怨着，我的心头猛的打了个寒颤：“真傻！说我妈真傻？难道她……她……”这下子我似乎明白了：难怪云云躲着我——怕我向她问起妈妈的事。我也问过大妈，大妈却说我妈可能心脏不好，在山上突发倒下的。“可，妈妈她，她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自问，还是觉得妈妈不会这样——“傻”，抛下我和云云！可是，解老师明明这样说：“你妈真傻，真傻……”我实在想不清楚，伤心痛哭，使我脑中一片混乱……几位校长什么时候走的，他们和解老师说了些什么，解老师又去哪里了，我一概不知。只隐约记得解老师好像说她晚上回来，还说了，明天带我们到妈妈坟上去。
第二天清晨醒来，果真听到解老师的声音。她正和大妈说话，像在厨房里商量什么事，声音时高时低，听不真切。我一心只想知道妈妈去世的真实原因，总在想着怎样开口向解老师打探。而，让我万万想不到的事：就在这天，在解老师牵着我走向妈妈墓地的山道上，不等我开口，她却让我知道了一切。
这次上山没有超近路走，解老师说小路太窄，又坑洼不平，怕我走起来不方便。陪同我们去的还有大妈，还有张校长。我们顺着河道转向公路，又沿公路绕上山道。在高低不平的山道上解老师格外小心，上下坡她都要提醒我。好在这天的阳光不是很强，时隐实现，还有一阵阵凉风吹拂，并不觉得很热。一路大家说话很少，只是几个大人偶尔答上几句。沿山路走了一段，便跨上一条让我感到很陌生的路。凭感觉，我发现走的道不对，脚下都是乱石杂草，不像是去坟上的路。心中正疑惑，就听走在前面的校长回头说：“到了，就在这里。”
“这里！这是什么地方？”我越发觉得奇怪，用脚探一探，不觉一怔：“天啊，像是个山坳？难道妈妈……”我害怕的想，心头一阵发紧。这时大妈从后面走上前来，十分震惊道：“杨老师是在这里出的事？”云云也震惊道：“我妈，我妈倒在了这里？”校长道：“是啊！谁会想到杨老师……唉！”校长说着长叹一声，显得很沉痛。云云颤声道：“可是，我……我妈到这山坳里来做什么？”“山坳！真是山坳！”一个震颤在我心头掠过，“妈妈到这山坳里来干什么？”我也在心里问。“是啊，是啊！你们的妈妈到这里来干什么？”一直沉默的解老师终于开口道：“今天带你们姐妹俩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你们的妈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虽迫切的想知道妈妈惨遭不幸的原因，可是，我又怕亲耳听到，听到这让我不敢面对、不敢相信的事实。
就听解老师轻声叹道：“唉，杨姐！你怎么就这样傻呢？平时见了老鼠都怕的，却偏要壮着胆子到这山坳里来捕蛇！”“捕蛇？”我和云云同时惊呼道。“是的，是捕蛇！”解老师颤声说：“并不是向外人传言那样……我是了解她的：一个，一个坚强的母亲！她怎么会抛下两个未成人的女儿？何况还有……”说到这儿，她停住了，便从衣带里掏出手帕，默默的放到我手中。我拿手帕擦着脸上的泪，心中好感激解老师，她的话总算让我那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可是，妈妈捕蛇做什么？”我想，心中好不惶惑。解老师沉默了一会儿，便又轻声道：“你们肯定要问：捕蛇做什么？是啊，是啊！捕蛇做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为了……”说到这里，她的喉头哽塞住，半晌说不出话来。默默无言中，她抽出挽着我胳膊的手臂，并将我紧紧揽住……
这下子我全明白了：妈妈又是为我，为我！我猛的记起，先前曾听奶奶说过：如果真没法可治了，就用蛇胆试试，，据说蛇胆可以亮眼睛。妈妈，我可怜的妈妈！她真记住了，记住了这话！“妈妈，妈妈！您，您……您真的太傻，太傻了！”我在心中痛惜的呼道，眼前仿佛出现妈妈手持竹棍，在杂草丛生的山坳里捕捉毒蛇的情景……黑灰色的长蛇瞪着阴冷的、黑漆漆的小眼睛，凶残的猛的窜起向妈妈扑来……吓的我惊叫一声：“妈妈！”便一头埋进解老师怀里，恐惧、悲伤让我泣不成声！
解老师双臂搂着我，默默无言的搂着我！我清晰的感到她的胸膛在剧烈的起伏——她也在无声的啜泣……过了好一会儿，她一边轻柔的抚摸着我的头，一边缓缓开口道：“你妈妈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眼睛！她曾想着把她的眼睛给你：写信到北京的大医院询问能不能做移植手术……唉，要能做就好了！——也怪我，怪我出了一趟远门，——没看到她给我的来信！不然我会……”说到这儿，解老师的喉头哽咽住！顿了顿，她接着说：“不知她从哪里听来的‘蛇胆能亮眼睛’，竟一个人上山……真是傻啊，傻啊！”她哀叹着又顿住了，沉默良久，只听她颤抖的声音痛切道：“那蛇窜起向你妈扑来，你妈躲闪中脚下一滑，便仰面倒下！——头恰恰碰在那块青石的棱角上……看那青石上还残留着你妈的血迹！”
听到这里，我整颗心都在剧烈的颤抖：“血迹！血迹！妈妈的血迹！”惊骇中，我好像看见妈妈殷红的血在青石上流淌，流淌……流变了山石，流变了山坳……我倏的放开解老师，要向山坳奔去，口中呼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可身子却被解老师紧紧的抱着。“我要妈妈……我要，我要跟妈妈去……跟妈妈去……”我哭着，嚷着，拼命的挣扎着……
“好吧，我带你去！”解老师沉痛的话语在耳边响起：“让你看看那块大山石，看看那布满荆棘杂草的山坳……你妈妈——一个身子单薄的女人是怎样走下去的：为了她双目失明的孩子，她该要有多大的勇气啊！她用生命的代价想换回女儿一个完整的人生——希望女儿幸福快乐，好好活下去！——你可千万、千万不能让她失望啊！”
这番话，就像一个惊雷在我心中炸响：把我震撼住！我不哭也不闹了，擦干脸上的泪，静静的随着解老师往山坳边走去。这时候，大妈在那块山石旁点燃了自作的纸钱。我们走过去默默站住，面对着山石、面对着燃烧的火。扑面而来的热浪，让我仿佛看到燃烧的纸钱吐着一条条火舌：火舌舔着火舌，窜动跳跃着，腾起的烟雾无声无息的飘着，缓缓的散去……
我和解老师靠在一起，垂着头，静默的立在那里！此刻，四周好像没有一点儿声响：大妈、校长、云云都静默着，整个古风山也在静默——为这样一个与毒蛇搏斗的勇敢的母亲静默哀悼！——山峰山林静默着，山谷山坳静默着……静默中，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几声虫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