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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鸟声,惊人魂飞的鸟声!虫鸣,催人泪下的虫鸣!妈妈走了,永远走了!古风山啊,古风山——你已成了我永远的伤痛、永远的伤怀!我会记住这里的一切,一切……

啊!从此,从此鸟声是天空的哀乐,虫鸣是大地的悲歌!

然而,从此我却把我的哀乐与悲歌深深的、深深的藏进了心底!我感激解老师让我知道了一切……感激她在山坳边说的那番话!——那番话如同惊雷,把我狠狠的炸醒。我真的醒了,醒了!打那以后,我觉得自己一下长大了,那天云云跟解老师走时抱住我嚎啕大哭,而我竟然忍住了哭。本来我就长大了,十一岁这一页早已翻过去,那时我已过了十二岁。回头看看十一岁的这段路,上面竟布满了斑斑泪痕——那是妈妈,妈妈为我流下的——一滴滴、一滴滴,印刻在我生命的年轮上。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爸爸、妈妈、奶奶都去了!还有可怜的小静静……家,我们这个家就这样破碎、消失了。

关于我们家的遭遇,当时小镇上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我们住的房屋不好,据老人们说学校后门的那一片,从前曾是坟场,因而屋内一定阴气太重。有人却责怪我是个克星,把父母都克死了,连方奶奶也跟着倒霉。(这些议论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可当时,面对家的惨剧,我的心是惴惴不安的。那时我虽不知道“克星”的说法,但我却清楚:我们家不幸的根原都起源于我——我是家中惨遭不幸的罪魁祸首。

而,就在当年那个可怕的风头上,是张大妈向我张开了双臂。当张大妈一心要成为照顾我的监护人时,就有人向她暗示过:以上那两种说法的厉害性。好在大妈并不信这些话,她只说喜欢我、可怜我。多好的大妈啊!我知道在她那个年龄的人,又是在乡镇,多少还是迷信这些的。可大妈为我竟不顾这些,毅然决然的收留下我。

在大妈家的那些日子,我的生活是平静、安稳的。没有了大喜大悲的事,也没有了期盼等待,一切都是那样平平常常、平平常常。我生命的小舟驶进到一个宁静的港湾——这就是大妈温暖的怀抱。我倦了、困了,躺在这怀抱里,舒舒服服,坦然的接受着她的抚爱,享受着母亲给予女儿的温暖!可不——失去了妈妈,我又拥有了母亲!我在她跟前没有一点拘束感,说话、行事都很随便。大妈虽没什么文化,言语也不多,可她却有女性的那份细心、细致,那份柔情、慈爱,待人也和奶奶一样的热情直爽。这个冬天虽很寒冷,但我在大妈家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她家的火炉从没熄过,而大妈胸中的那团火,也一直为我熊熊的燃着!我越来越喜欢她,越来越喜欢跟她在一起,就像以前喜欢跟奶奶在一起那样。

大妈也是个不幸的人,她的丈夫在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她有两个儿子,老大在县农机厂工作,在那里成了家。老二在镇上的砖瓦厂上班,二十大几了,还没找到对象;据说老二什么都好,只是不大开口说话。大妈本人,是从镇招待所食堂退休下来的一位老师傅。说来实在巧的很,她刚退休不久,就摊上我们家的事。像是老天爷发了善心,不忍目睹我们家的惨剧,因而让她来替代奶奶。按大妈的说法,我和她有缘分,从那次在河边相遇后,她的心里就老在惦着我。

(想起那件发生在河边的事,至今我仍会愧疚不安的脸红。)

那时家里已没有了照顾我、陪伴我的奶奶和静静。而唯一能给我带来一线希望的中药也已喝完,可我的眼睛仍不见一点光亮!妈妈热望的心冷却了,我的期待也彻底的破灭了!

说起这药方,可是来之不易啊,它是从传说中的一位老神医那里得到的。这老神医,是在求医途中听人说到的。之后,在求医无门的绝望中,妈妈便带我千辛万苦的寻了去,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位老神医,便带回了这个药方。而为此,我们家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只可怜妈妈,带着我、带着满怀希望的药方,风尘仆仆的赶回家,却面临着家中失去小妹静静的惨剧,简直是当头一棒!妈妈被击蒙了、击倒了!可她咬咬牙,又挺了起来!从此,她把全部的心事都用在了煎药熬药上。每天一早一晚妈妈都要守在煤炉边,精心照看药罐里的药,就像照看一个个弱小的希望,唯恐有什么闪失,一不留神让希望不翼而飞了。可是,希望,希望在哪儿呀?冬去春来,转眼就是剩下了,我的眼睛仍一点光亮也没有!绝望,彻底的绝望!我感到自己这一生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将一辈子活在黑暗中,多可怕呀,还是去死吧!

在这之前,我也曾想过死,那是去年在省城求医无望的绝境中。那时我们正赶上深秋时节的一场连绵秋雨,从出门到返回,恼人的雨一直都在下个不停。这天从医院里出来,撑着湿淋淋的伞,立在人来人往的人行道边,疲倦的妈妈有些茫然的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这是我们一个星期来在省城跑的最后一家医院。省城的几家知名的大医院我们都去了,都是看看门诊就完了:一样的说法,一样的结果。妈妈在心里虑了半天,便无奈的决定回家了。

雨越下越大,我坐在候车室的长凳上,靠着窗,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我心中的泪雨也在哗哗的、哗哗的淌个不止……

那天,等我们赶到火车站已是中午十二点多钟了。妈妈急忙忙的赶着到售票处那边去买票,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想着自己不能像两个妹妹和奶奶所期待的那样“跑着回家”,而仍是让妈妈牵着,牵着……我的心就碎了!碎了!我真想去死,可死也无路!看不见往哪里走?往哪里走?

当时,我就那样趴在身边的旅行包上伤心的想着,想着……迷迷糊糊中,我想到了跳河,对,只有跳河。恍惚间,我的面前出现一条河,像是奶奶家门前的那条河。我沿着河边走啊,走啊……没有灯光,也没有月光,黑漆漆、静悄悄。我摸索着走下石梯,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我的面前,“啊,是奶奶!”见奶奶沉着脸,责问道:“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吓得我猛一机灵,忽地醒过来。我忙坐直身,揉揉眼睛,想着刚才的情景好眼熟,似曾见过?对呀,我便立刻记起那回暑假发生在河边的事。

说起来,真让我怀念。那是我失明之前所度过的最后一个快乐的暑假,而那事就发生在这个暑假里。想来挺有意思,事情却是奶奶从县城来的外孙女伶伶引起的。伶伶是个活泼、大方的女孩,年龄虽和我相反,可个头却高我一节。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一双黑亮的大眼睛,说起话来条理清晰、有板有眼,真像个大姐姐。伶伶会游泳,她一来就邀我和云云到河里去游。我们说不会游,她先是诧异,说河就在家门口,怎么还是两只“旱鸭子”?随即便要带我们到河里去学。我们害怕的连连摇头,说怕学不会。她便拍着胸脯,说有她这个游泳教练,包准一学就会。果然没几日,我们在她的带领下,很快就变成了两只爱到河里游玩的“水鸭子”。整个暑假里,每天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我和云云便跟随着她这个“大姐姐”,有说有笑、高高兴兴的顺着青石板的台阶下到河里,在映着霞光的水面上欢快的游玩一个多小时。

记得,那天中午趁午觉时间,不安分的伶伶便偷偷的拉我出门来到河边,她想和我比一比,看谁游的快、游的远。平时到河里游泳,伶伶是不敢违背奶奶的规定的。在奶奶允许我们到河里游泳之前,就给我们定下了“约法三章”。而每当我们在河里游泳时,奶奶就会带着静静守在岸边看着:一老一小的四只眼睛紧盯着河面上,一分一秒也不离开,让不安分的伶伶也无计可施了。因此,她只得寻午休时间,等奶奶不注意时,便悄悄把我拉到河边。当时,刚学会游泳的我哪敢和伶伶比呀。站在炽热的阳光下,面对波光粼粼的河水,我有些胆怯的支吾说:“我,我怕……万一,万一……”伶伶笑了,说:“万一什么?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就是有事,不是还有我吗!”“你,”我笑道:“你能救我?”伶伶也笑道:“怎么不能?不相信,那,就试试吧。”而这时,奶奶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把我和伶伶吓了一跳。看奶奶一脸的严肃,我们顿时哑了口,自觉理亏,无话可说,只得乖乖的跟奶奶回去。

多有趣的伶伶呀!在我沉入黑暗中的那些寂寥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想起河边的这一镜头,想起镜头中,伶伶那双得意的、神彩飞扬的大眼睛,在见到奶奶时的一刹那,陡的黯然失色的垂下来,像只泄了气的皮球,我便会在心里暗自发笑。而现在,我经不住又在心里笑了。随即我又责怪自己:这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情笑?连死都无门!看来跳河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有奶奶在身边守着!是啊!我心中豁的一亮:身边有奶奶守着,哪里需要寻这条路!

我这样想着,布满阴霾的心情似乎明朗了许多。随即我便想起了妈妈,心中又有些不安起来。妈妈到售票处买票已去了好一会儿,怎么还没来!窗外哗哗的雨声已转成了淅淅沥沥的雨滴……

听着这淅沥的雨滴,我忽然记起,我们到达省城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大一阵、小一阵的下着雨。幸亏,在火车上遇到一位热心的军人叔叔,他就坐在我们对面的座位上。在一路的交谈中,那叔叔知道了我们母女刚到省城的难处,到站后,他便一直护送着我们,直到帮我们找到合适的旅店。起先我不知道那叔叔是军人,后来那叔叔走后,就听妈妈情不自禁的赞叹道:还是军人好,军人好啊!我这才恍然,原来是活着的**叔叔。多好的叔叔啊!在火车上,他了解到妈妈对我眼病治疗的担忧,他便宽慰妈妈说不要紧,才个把月时间,能治好的。他还向妈妈介绍了一位有名的眼科老中医。他说那老中医治好了许多疑难眼疾,全国各地都有眼病患者去找他,很有名气,传言中都称他为老神医。他要妈妈别着急,万一省城的医院都不行,再去找那个老神医看看,也来得及。当时我虽在一旁听着,可心里却在想像着在省城治好了眼睛,就可以像小妹静静所期盼的那样,大步大步的跑回家……哪里还会想万一!而听那叔叔竟说到了“万一……”,这便让我有了一些不快,心说出门前,大家都说我的眼睛到省城去肯定能治好,怎么会有万一了?嗨,多可笑!都是自己想的太简单、太容易。幸亏那叔叔考虑的周到,到旅店后,他便找来纸笔,给我们记下了到医院的乘车路线。对啦,他好像还记下了什么?是的,是的!他还把那个老神医的地址也写在了上面。眼下,可不就真的“万一”了!是啊,想必妈妈此时,此时正在为这件事忙碌,说不定真要带我去找那位老神医。

可不是,当我坐在长凳上自顾自的伤心抹泪时,从售票处那边过来的妈妈见我这样子,便也难过的落下泪来。妈妈立在那儿呆怔了片刻,便回转身重又去了售票处。妈妈在那里惆怅的考虑了半天,方才到售票窗口退换了车票。

当时,妈妈作出这样的决定多不容易呀!一来,家里还有两个小妹,她俩虽有奶奶照看,可奶奶毕竟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妈妈好担心把她累坏了。再说,妈妈身上带的钱也有限,在省城的个把星期已花费了不少。尽管如此,妈妈仍改变了回家的行程,决定带我去找那个老神医。为了节省钱,那天我们在省城火车站的候车室呆了一整夜。那时已进入初冬了,夜晚寒气很重,妈妈便把她身上穿的那件唯一暖和的短大衣脱下来,搭在我身上,让我在她怀里甜甜的睡了一大觉。而妈妈,却只穿着单薄的绒衣,守着我,守着漫长的寒夜。

可是,这一去,这一去竟酿成了一场无法往回的灾难。妈妈呀,妈妈!当时您要狠狠心,直接带我回家就好了——小妹静静就不会失踪、奶奶也不会病倒。而妈妈,也不会在那冷清的候车室,拥着我,拥着我怀抱中的希望,苦守苦熬了一整夜。

可惜,妈妈用她的心血为我换来的那一线希望之光,最终还是消失了,消失的没了踪影。

在我喝了六个多月的中药后,我的眼前仍是一片黑。我彻底绝望了:连神医都治不好,哪里还有办法可治?我感到自己已走进了绝望的深渊!在那些无望、难熬的日子里,我便做了最后的选择。

那个早上和平时一样,等妈妈和云云走后,我便开始摸索着收拾屋子。那时,我一个人在家里已不害怕了。自从云云在寒假里与我相伴了那些日子,让我学会了做点家务事后,我已渐渐习惯了独自呆在家里。每天一个人不慌不忙的摸索着:洗茶杯、擦桌椅、收拾床铺,有时候也帮妈妈洗洗衣服。

那天我做完这些事后,又把洗衣盆上云云刚换下的衣服洗好,挂在了晾衣绳上。再摸摸前后屋子,觉得已没什么事要做了。我便拿出梳子把披散在肩头的头发梳成一个马尾,便将那个好看的彩色蝴蝶夹夹在了头上。

在做这些事时,我脑中空空的什么都没想,只当和平常一样。而当我从柜角处取出那根竹棍时,我的心陡的一颤,心里说:对不起云云了,这竹棍姐姐只用这一回……泪水便涌出了眼眶。

就这样,我拿着这根云云捡回来做晾晒抹布的竹棍,头一回独自走出了家门。好在这条从后门出去到河岸边的路我是熟悉的,以前到奶奶家就常从这里走。奶奶家就在河岸边,沿着河道,朝那座小石桥的方向顺流而行,走不多远就到了。而我要去的是河流的上流,沿河边逆水走。我知道那边的河道有个陡坡,水流很急,以前虽去的少,但还是有印象。一路上,我好担心碰见人,想想自己拿着竹棍边走边探的样子,实在难堪死了。怪不得云云不愿见我这个样儿,那天我只是拿着竹棍在院子里试了试,让回家的云云碰见了,她生气的一把从我手里夺过去,口中还不客气的责怪说:用它干什么,你的眼睛又不是治不好。当时听到这话,觉得好委屈,心说:云云啊云云,你哪里知道,哪里知道……

嗳,天真的云云还真以为我的眼睛能复明!那时我正从失望走向绝望!我的面前真的无路可走!无路可走!我的好云云,原谅姐姐吧,姐只能这样偷着不辞而别了!

是啊,偷着不辞而别,多么惨痛、无奈啊!在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伤心的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我舍不得妈妈、舍不得云云、舍不得这个家!我立在门边抹了半天泪,心里只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当我缓慢、艰难的穿过那片树林时,我又听见了鸟儿们欢快的叫声:“叽叽啾啾!叽叽啾啾!”多么熟悉的鸟声,让我不由的停住脚步,心头不觉涌上一股酸楚的热流:真是久违了,欢唱的鸟儿们!你们还是这么热闹、这么无忧无虑,真是羡慕你们!我抬手抹一把泪,心中悲哀的想:不知它们还记不记得,以前常爱哼着歌、蹦蹦跳跳的从它们身边经过的那个小女孩,如今却变得这样难堪!也许它们已经忘了,也许……听听,它们“叽叽咕咕”的在说什么?是在说我吗?大概它们认出我了,都感到惊奇:“瞧瞧,瞧瞧!这女孩儿怎么不蹦不跳、也不唱了?走路怎么慢吞吞的、手里还拿着竹棍?真怪,真怪!”可不是怪吗?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一只离群的鸟儿,孤独的、漫无目的的飞着……我若是一只鸟儿就好了,虽漫无目的的飞,但也能飞到森林、飞到原野、飞到河岸,寻找昔日的伙伴、追回曾经的欢乐!而我不但不能飞,连走路都这样难,哪里还能寻找昔日的伙伴!伶伶和她哥哥再也不会来了!奶奶,静静……唉,去年暑假的欢乐,多么令人陶醉的欢乐,如今已成了我永远的怀念!永远?哪来的永远!现在我要去哪儿?对对,我不是要走向另一个永远吗?

从呆想中回过神来的我,有些念念不舍的冲鸟儿们挥了挥手、抹了一把泪,便凄然、决然的走向河道、走向那水流湍急之处。

想来,实在可笑!一个还不满十二岁的孩子,竟然想跳河——真到了河边却又害怕了。当我在那哗哗的水流声处、摸到那个下到河里的陡坡时,我胆怯的两腿一软,便一屁股坐了下去,手里的竹棍也掉了,不知落到了哪里?一时间,我伤心之极,也懊恼之极!面对着湍急的河水,我直感到怕!可是活下去,活在黑暗中不是更可怕吗?心里便立时没了主意:究竟是生,还是死?在这紧要关头,而我却只知道坐在那里抹泪!耳听那湍急的河水仍在那里哗哗的、哗哗的流淌……我不知这哗哗的水声,是在为它无忧无虑的顺流而欢唱?还是在为我生死难定的挣扎而呜咽?我只知这湍急的水流是凶险、可怕的,只要一下去,一下去立刻就会被急流冲走,冲走……冲走了,没了人影,妈妈又会着急,又会着急……这时我的心猛一颤,眼前不觉浮现出妈妈那双充满忧伤的眼睛……霎时,我便看见妈妈瘦小的身躯在风雨中到处寻找,雨水、泪水浸湿了她的全身,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焦急的呼喊声在风雨中显得那样脆弱无力,那样凄惨无助……不,不!我不能在做那种让自己懊悔终生的事了!更不能让妈妈在那样,在那样……妈妈……妈妈……霎时,泪水如爆发的山洪,汹涌、不可阻挡的直往下淌!我赶紧用双手捂住脸,压抑不住的呜咽声仍从喉头蹦出……

就在这个时候,大妈突然出现了,真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灵,特来拯救我这个在绝望中挣扎的人。“霞霞,霞霞!”听到她轻柔的叫声,我又惊又喜、又十分难堪!一时间,我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仍用双手捂住脸,伤心的哭着。大妈伸出手臂轻轻揽住我,并伏下身来向我关切道:“你……你怎么了?怎么坐在这里?”我只是哭,抽抽咽咽的哭个不停。大妈连连哄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我知道是走错了路……来,大妈带你走。”她说着,把我扶起来。我仍伤心的哭,想不哭都不行。大妈越哄,我越伤心。大妈轻轻拍着我的肩,有些不知所措:“你,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了奶奶……奶奶的事?”“奶奶!”我猛一机灵,忙仰脸向大妈哭道:“奶奶!奶奶什么事呀?”“哦,没,没什么……没什么……”我更紧张、更伤心了,一头扑到大妈怀里嘶声恸哭道:“奶奶是不是……奶奶!奶奶!奶奶!”“唉,好孩子!”大妈用双臂抱住我,轻声叹道:“好了,别哭了,别哭了!奶奶最挂念的就是你,你可千万不能让奶奶失望、失望啊!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九泉之下的奶奶才会放心,才会放心呀!”这下子,我真哭起了奶奶,加倍的伤心,让我哭的昏天黑地……

奶奶真去了,是在县医院去世的,丧事也是在县城办的。丧事期间,伶伶的爸妈只通知了奶奶娘家的人,镇上人都不知道。直到昨天,奶奶的骨灰盒送回到小镇,街坊邻居们才知道了这事。今儿一大早,人们便纷纷从小镇的四面八方赶来,送奶奶的骨灰盒到古风山上入土安葬。

在河边,大妈等我在她怀里哭够了,方才用她的手绢给我擦干了脸上的泪。在返回的路上,大妈牵着我,边走边和我说着这些事。我问伶伶来了没有。大妈说:“来了,来了,都来了。这么大的事,哪有不来的!哦,对了!我正要告诉你了,伶伶还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说是奶奶特留给你的一个收音机。听伶伶说这收音机是她大舅回家探望奶奶,见奶奶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便给奶奶买了这个收音机,让奶奶放在枕边,随时可以听听解解闷。奶奶知道了收音机的好处,就要伶伶把它收好。奶奶说霞霞最需要这个,就把它留给霞霞吧!”我一震,“奶奶都这样子了,还在挂着我!奶奶!奶奶!多好的奶奶呀!”我又伤心的哭起了奶奶。大妈也难过起来,只听她哽咽着说:“好孩子,算奶奶没白疼你!老人家真是个好人啦,不去儿女跟前享福,偏要留在老家辛苦劳作!别说你这么伤心,今儿去送葬的那些老邻居们也都哭了!哦,还有你妈,见她哭的那个伤心劲儿……唉!和你妈一块去的那几个老师,还有校长,也都跟着落了泪!”说到这儿,大妈擤了擤鼻涕,清了清嗓子,便情不自禁的赞叹道:“值啊,值啊!老人家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什么都不图,真是个好人啊!还是老话说的对,好人有好报!看看早上那送葬的人群,老的小的一大阵,想不热闹都不行!实在是值啊!”

是啊,什么都不图!我忽的想起解老师也曾这样赞过奶奶。那是去年年底,我们从老神医那里返回的那天(那时解老师还没掉到县城去),得知奶奶是因静静失踪的事病倒的,妈妈着急的还没来得及抚平心中的悲哀,当下就和解老师一块去看望奶奶。晚上回来后,就不再听妈妈提起静静失踪的事了。夜里只听她和解老师聊了大半夜,都是在谈论奶奶。就听妈妈一个劲儿的自责,说对不起奶奶,欠奶奶太多太多……解老师一直在宽慰妈妈,她说奶奶就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人,镇上的老街坊都受到过奶奶的关照,而奶奶却从不要人家回报。

多好的奶奶呀!想到这些,便勾起了我对奶奶深深的愧疚:奶奶为我付出的最多,可我连奶奶最后一面也没见,最后一层也没送!我这样想,不觉轻声叹道:“唉,我是最该去的人,却没去!”大妈便说:“奶奶不会为这事怪你。今儿这事,让奶奶见了,才会怪你了!”我一惊,心中不安的向大妈道:“您,您怎么知道我……是碰巧,还是……”大妈忙接过话笑道:“是碰巧,又不是碰巧!”大妈便告诉我,说她给奶奶送葬回来后,心里很是不安,像有什么事要做,却又想不起来。她便沿着河边小路慢慢走着,边走边想着奶奶从前给她家的许多关照,还想着奶奶在小镇上做过的许多好事,于是她便想起了奶奶最挂念的霞霞。一想到霞霞,大妈心里就立刻明朗了:对呀,去看看霞霞。她这样想,便加快脚步,顺着这条河边小路匆匆走来。大妈说她以前从没走过学校后门,一走就走过了,等她发现时,已走了好远。大妈感叹说:“幸亏走过了,不然怎会发现坐在河边的霞霞呢?”“是啊,幸亏您遇上!不然,我真不知……真不知……”我吞吐着,心里好不惭愧。大妈笑道:“这呀,准是奶奶在天有灵,特把我引了来!”“是吗?”我惊愕的仰面向天空望去,仿佛看见奶奶在云端里正冲我点头微笑……啊,奶奶,真是奶奶在保护我!奶奶,亲爱的奶奶……我在心里激动的呼喊着,泪水禁不住又涌出了眼眶……

这件让我愧疚不安的“跳河”之事,就这样拿奶奶去世的事遮掩过去。那天大妈把我送回家,房门还是那样虚掩着,妈妈云云都没回来。大妈在这儿呆了一会儿,她一进门就拿脸盆给我端来水,要我好好洗一把脸,免得让妈妈回来看到我脸上残留的泪痕。她又帮我捋了捋额前的短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我恳求她不要把今儿这事告诉任何人,大妈十分理解的满口答应了。大妈也恳切的给我提了一个要求,她要我没事了就多唱唱歌,既解闷、又练了嗓子。她说霞霞唱歌大家都爱听,谁不夸霞霞的歌唱的好,就担心霞霞不唱了,要丢了岂不可惜。

这番话让我好感动,想不到这个先前不大和我们说话的憨厚大妈,竟然还记得我的歌,连我自己好像都忘了!不是吗,好长时间我都不曾开口唱歌了。这一年多来,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不幸的事,连哭都哭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情唱歌。就是心里想唱歌,我也不敢,怕妈妈听见了心烦。“我,我还可以……还可以唱歌?”我怯生生的问大妈。大妈肯定的说:“当然可以。越是眼睛不好就越要唱,唱了才会开心快乐、才会忘掉所有的烦恼!没错,听大妈的,只管放开嗓子大大方方的唱,没人笑话的。”

多么善解人意的大妈啊!打这天起,我和她就结下了不解的母女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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