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内,朗世杰正躬身见礼,赵成熠手一抬,示意免礼。
朗世杰起身,恭谨问道:“不知太子殿下诏臣前来,所为何事?”
赵成熠放下手中正在批阅的奏折,目光望向朗世杰:“举荐薛仁昊、刘武周、高士廉为太子少保、太子少傅、太子少师的折子,是朗卿上的?”
朗世杰点头,朗声回答:“此三人德行出众,忠君爱国,有他们在殿下身侧辅佐,必能如虎添翼,助殿下一臂之力。”
赵成熠冷笑,朱笔一挥,在那折子上批了“容后再议”四个字,而后放在一旁,道:“本宫竟然不知,你一个刑部尚书,如今也管起了吏部的事情么?”
朗世杰张口想要辩驳,抬眼见赵成熠已面带愠意,终是忍耐下来,双膝重重跪下,叩首再叩首:“是臣逾矩了,望太子殿下责罚!”
过去,赵成熠乃楚王,他们之间有君臣之礼,但因赵成熠并不受文景帝器重,加之他们私下关系密切,因此朗世杰待他,面上行君臣之礼,心中并未存多少君臣之心。
如今,情况已然不同了。
现在,赵成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子,文景帝缠绵病榻多日,赵成熠随时可能登基为帝,倘若再敢同从前那样随意对待他,朗世杰便白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
殿上,赵成熠凛声道:“多年来,朗卿暗中襄助本宫,本宫一直铭记在心,不曾忘记朗卿的恩情。如今,本宫甫掌监国之位,朝中大小事务,需得仰赖朗卿从旁协助处理。只是,本宫劝告一句,朗卿的手,不要伸得太长,尤其事关东宫人事调度,一切本宫自有主张,朗卿无需操心!”
朗世杰所举荐的三人中,薛仁昊乃他的亲传学生,刘武周、高士廉则均与他有姻亲关系,安插这样三个眼线在东宫,他的意图太过明显,赵成熠如何不一眼识破?
朗世杰跪在地上,高声道:“臣不敢!”
赵成熠神色不悦地撇他一眼,道:“不敢就好,退下吧!”
闻言,朗世杰并未起身,依旧跪在那里,神色颇有些复杂。
赵成熠淡淡呷一口茶,问:“朗卿还有何事启奏?”
朗世杰头朝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自怀中摸索半天,许久,拿出一方手绢,呈给赵成熠。赵成熠接过,凝神端详,手绢已经有些旧了,微微泛黄,乃多年前之物,右下角工整地绣着一行小字:“林疏霜摵摵,波静月溶溶。”
是朗月溶的手绢。
多年前的一幕跃上心头。
那是母妃离世的第一个冬日,无比寒冷,雪簌簌落着,他独自一人自资善堂下课回来,脚踩在厚厚的雪地里,嘎吱作响。天气实在太冷,他穿得太过单薄,只得裹紧了身上的衣裳,加快脚步往前走着。他要走得快些,再快些,这样才不会被冻得瑟瑟发抖。
赵成钰同他一起下学,远远走在后面,被宫女、太监簇拥着,有人替他执伞,有人替他拿书匣子,见赵成熠走在前面,赵成钰几步上前,狠狠推赵成熠一把,将赵成熠推倒在地。
赵成熠栽在雪地里,袍子浸在雪水里,又黏又湿,寒气逼人。
抬头一看,赵成钰双手叉腰,趾高气扬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走在本皇子前面!”
说着,又自地下随手抓起几把雪,向赵成熠脸上、身上砸去。
一旁的宫女、太监见了,也并不出手阻拦,只是冷漠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赵成钰虽长赵成熠两岁,个头也稍高一点,但因为受高后娇纵,平日习武甚是懒散,常找各种借口逃课,反而不如赵成熠学得好、学得精。这会儿即便动起手来,赵成钰也并不是赵成熠的对手。
赵成熠双手紧握成拳,唇角抿成一线,终是抑制住挥拳而向的冲动,起身,大力拍去身上的雪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身后响起赵成钰气急败坏的声音:“替我把这个下贱的东西拦住!狠狠地打!”
太监们一拥而上,二话不说,全然不顾及他二皇子的身份,将他按到雪地里,拳打脚踢起来。
赵成钰冷眼旁观,犹不解气,口中说着:“下贱的东西!跟你母妃一样下贱!”
他不在意自己被人羞辱,可绝不能容忍有人对母妃出言不逊,正要还击,听到一个清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住手!”
梅树下,朗月溶一身绢织金丝绣花长袍,傲雪而立,冷冷觑着那群胆大妄为的太监。
见是尚书千金,太监们收了手,站回赵成钰身边。
文景帝膝下无女,朗月溶乖巧懂事,冰雪聪明,又与两个皇儿年纪相仿,因此深得文景帝喜爱。她自小与赵成熠、赵成钰交好,芸慧皇贵妃出事之前,常常在宫内走动,是以太监、宫女都认得出她。
赵成钰眉头一皱,摆出皇子的架子:“月溶妹妹怎么进宫了?”
朗月溶执伞走近,笑盈盈福了一下身子,对赵成钰道:“大皇子,方才我自飞霜殿过来,见陛下正遣人找你呢!”
赵成钰一惊,问:“父皇找我做什么?”
朗月溶回答:“陛下听总师傅说大皇子的书法颇有进步,龙颜大悦,正想看看你写的字呢!”
赵成钰听了,面上是掩不住的得意,拿起书匣子,掉头往飞霜殿跑去,那些太监、宫女们也忙不迭跟上,一边跑,一边叫:“哎呦,我的小主子,您慢着点,小心摔着了!”
赵成熠起身,一一自雪地里拾起自己的东西,拍着身上的雪,语带讥诮地说:“就他那狗爬一样的字,总师傅竟然说大有进步,眼睛瞎了么?”
听朗月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赵成熠才反应过来,也笑了一下,复一哂,面上恢复清冷之色,道:“你这样捉弄他,不怕他以后找你麻烦吗?”
帮他整理好书匣,朗月溶无所谓地回答:“大不了以后不进宫了呗,他还能去尚书府找我麻烦吗?”
赵成熠摇摇头:“以后还是少招惹他为妙。”
他面上、身上惧是雪水,衣服也脏了、湿了,朗月溶从袖中取出一方手绢,要替他擦拭,他身子微微一闪,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朗月溶强将那手绢塞到他手里,嘴上笑着说:“身上都脏了,擦擦吧,难道跟我还要这么见外吗?”
赵成熠看那手绢一眼,见右下角绣着一行工整的小字:“林疏霜摵摵,波静月溶溶。”心想:原来她的名字“月溶”是这样来的。随意擦了两下,将手绢递还给她。
朗月溶向后退了一小步,一手打着伞,一手环在身后,语笑嫣然道:“拿回去洗干净,下回碰面再还我。”
说着,上前两步,将手中的伞留给他,一转身跑远了。
赵成熠望着那雪中奔跑的倩丽身影许久,才捡起她放在一旁的伞举步远去。
后来,他们每碰一回面,他要将手绢还给她时,她总嫌洗得不够干净,推托下一回再还。次数多了,他渐渐明白,她并不是真的要他还这样一方小小的手绢,只是寻个由头,与他见面罢了。
明白她的心意以后,他渐渐发现,她常暗中帮助自己,想方设法为他躲开赵成钰的刁难与为难。
宫人欺负他无依无靠,私下克扣他的起居用度,她知道后,将自己的珠宝首饰变卖成银子,一一打点、收买那些奴才,不许他们苛待自己。
高后恼他母妃生前抢了自己风头,时常找借口罚他跪在宫门前,几个时辰不许吃饭,不许喝水。她不管不顾地跑来,无论是满天风雪还是瓢泼大雨,总是跪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受着、挨着。
其实他一直不明白,她究竟喜欢他什么?她是尚书千金,父亲在朝中正受宠,母族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大户,这样一位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芳名远播的才女,缘何要与他这样一个不得势的皇子夹杂不清?
他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她:“我如今一事无成,即便想争那个位置,最终的结果也多是一败涂地,你跟我在一起,结局恐怕只是沦为阶下囚而已。”
她那时也不过十五岁,再自负才情出众,也只是一个未经风霜雕琢的黄毛丫头,可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不容置喙:“且不说眼下还没有去争,就想着结局如何落魄,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再者说,即便你败了,那又何妨?我从未怕过什么,你赢,我要做你的皇后,与你共看万里河山,盛世繁华;你败,我愿与你同生死共患难,哪怕是做阶下之囚,只要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我便甘之如饴,终生无悔。”
他那时那样落魄,听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如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初听之时,心下大为触动,在她面前立下誓言:“倘若他日我为帝,月溶必定为后。”
她低头一笑,自他怀中抽出手绢,在他眼前晃了晃,说:“这话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要是你忘了,我就拿出这手绢,时时刻刻提醒你记住自己的承诺。”
他当日许诺过,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变故,都会践行自己许下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