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炼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锦衣卫袍服,身子也早就在北镇抚司的值房里梳洗过了,亦步亦趋的跟在刘公公的身后。
一双略带阴郁的眼睛盯着刘若愚的背影,他与刘若愚是早年就认识的,那时刘若愚还只是个司礼监随堂太监。
因为魏忠贤势大,锦衣卫基本成了东厂的附庸,司礼监和东厂的人都随意使唤锦衣卫。
作为北镇抚司的锦衣缇骑,专司拿人逮捕的沈炼,也为刘若愚办过几次差,抓了不少东林党。
最后又因为魏忠贤逆党的案子,被牵扯了进来。
今日抓东林,明日抓阉党,抓来抓去,最后自己也被抓了。
也不知步行了多久,来到乾清宫外,一行人才止住了脚步。
刘公公对沈炼吩咐道:“候着吧,咱家去通报。”
沈炼微微鞠躬,拱手作揖。
“有劳公公了。”
刘公公笑了笑,转身入了殿内。步履匆匆却脚步声很轻,进了后殿,小声地问门帘处侍立着的两个宫女:“皇上呢?”
其中一个宫女低着头轻声轻语地回道:“皇上正在休憩呢。”
刘公公听了,动作瞬间又轻了几分,忙伸手捂住了嘴,停下了脚步,却听见里面传来皇上颇有威严的声音。
“刘若愚吧,进来。”
这刘公公名叫刘若愚,是朱由检新点的司礼监秉笔,只见他脸上瞬间堆起了笑容,走了进去,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行了一拜三叩头的常朝礼。
照理说,常在皇上身边侍奉的太监陛见是用不着这样多的礼节的,可他之前是司礼监的八个随堂太监之一,主要都待在司礼监的值房,并不是常在皇上身边侍候,只是最近新被皇上提拔成了秉笔,才有资格随时陛见而已。
“起来吧。”朱由检问,“人带到了?”
刘若愚爬了起来,回答说:“回皇上,人在殿外候着呢。”
“去宣他进来吧。”
“是。”
刘若愚出了殿门,对沈炼说:“沈炼,跟着咱家进来吧。”
沈炼微微点头,跟着刘若愚从侧门进了去。
照说,不管是谁被皇帝召见,内心都应该是欣喜的,就算那帮嘴骨铮铮的文臣,也不例外。
可沈炼低着头,好像并没有太多的心绪变化,或者准确地说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绪此刻应该是什么样的,恐惧?敬畏?惶恐?好像都有一点。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召见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锦衣卫总旗,一个小人物。
他没有读过太多书,生在锦衣卫世家,从小学的就是杀人的本事。
因为母亲过世的早,父亲又常年在辽东和京城两地跑,陪伴他的时间并不多,渐渐养成了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的性子。
因为从小耳融目染,见惯了锦衣卫抄家杀人,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越是自命不凡的人,越死得快。
所以他很清醒认识自己的身份,身为小人物就要有小人物的自觉。
还记得父亲告诉他的那句话,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活法,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小人物不要问为什么,活着就好。
“皇上,沈炼到了。”
沈炼从神游中醒了过来,迈出的步子又轻轻地收了回来,腰不自觉地弯了弯。
“进来吧。”朱由检的声音清亮却又有些慵懒。
刘若愚向身后的沈炼使了个眼色,便退到一旁径直朝殿外走去。
两个宫女掀开了黄缎门帘,沈炼按照之前刘若愚说的,恭下了腰走了进去。
暖阁正中设了一张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说是简单,规格却比寻常人家用的椅子要宽大厚实得多,上面还铺着软锦。
座椅左右各摆着一尊诺大的雕刻的十分精致的铜香炉,盖顶镂空处袅袅地往外氤氲出一缕缕如丝绸般淡淡的青烟。
座椅后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的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几行大字,只是这字的水平,实在有些,有些平平无奇,曰:“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朱由检穿了一身紫红色的常服,端坐在椅子上。
“微臣沈炼,叩见吾皇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炼行了一跪三叩的常朝礼,他根本没有陛见皇帝的经验,只是照着刘若愚说的去做,倒也是有模有样。
朱由检动了下眼皮看了眼沈炼,说道:“你就是沈炼?”
“是。”
“听说你家里世代都是锦衣卫,你父亲沈祥福当年在朝鲜立了功,回京后叙功升了北镇抚司的世袭百户,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总旗了?”
沈炼回道:“微臣承袭时,北镇抚司已经没百户的缺了。”
朱由检笑道:“朕看是因为你没钱才缺的吧。”
沈炼沉默不语。
朱由检站起身来,走到一根漆金的柱子后面,伸手在一尊大白云铜的火炉旁烤起火来,这炉子里烧的是上好的银炭,那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儿烟。
这银炭,就那么一小寸,就抵得上寻常人家用的一箩筐炭。
暖阁里共有四根柱子,每根柱子下都有一尊这样的铜炉,每尊铜炉边都站着一个小内侍,仔细看守着,不让炭火太旺,也不让炭火太小。
暖阁两面靠着墙,其他两面都是用厚厚的锦缎把外殿隔了开来,为的就是保持这里边的温度,方法简单却实用,不然诺大的宫殿,得要用多少银炭,眼下正是缺银钱的时候。
沈炼低着头,脸被那缠棕帽的帽檐挡的严实,朱由检看不到他长什么样,有些好奇。
“抬起头来。”
沈炼闻言抬起头,才让朱由检看清了长相,相貌平平,除了鼻梁比较高,轮廓比常人深一些之外,倒没有什么能让人记得住的地方。
倒是那双眼睛似乎有种让他说不出的感觉,眼神里虽然充满了恭敬,却并没有寻常宫女太监那样的惶恐。
朱由检问道:“当了多少年总旗了?”
“回皇上,有十一年了。”
朱由检笑了笑,问道:“当了这么多年总旗,在卫所里应该有不少熟悉的同僚吧?”
沈炼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是思索了一番,可他实在想不明白皇上的意思,老老实实回道:“自然是有熟悉的。”
“熟悉就好,”朱由检低声自语,接着又道:“明時坊有个百户的缺,朕点了你去任职。”
沈炼心中有些惊讶,沉声谢恩:“谢皇上隆恩。”
朱由检手烘的暖和了,身子却烤的有些燥热,让身边的宫女端来了一盏茶,喝了一小口。
“知道朕为什么在秋后处斩的名单上勾了你的名字吗?”
沈炼沉默了一会儿,他哪里知道为什么。
“微臣不知。”
朱由检笑了笑,沉声说了句颇为值得玩味的话。
“因为朕知道你不是阉党,你谁的人也不是,你是锦衣卫,是朕的亲卫,所以,你不会死,你明白吗?”
沈炼是个聪明的人,只这一句话他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微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伏地再拜。
“朕要的是忠心用事的人,你到任,明時坊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要管了,专心先给朕做件事。”朱由检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说道,“朕要你监视这朝中的三品以上诸臣和勋贵的府邸,搜集不法之事,你能做到吗?”
沈炼心中一惊,说道:“微臣……”
还没等沈炼说出完,朱由检又说道:“明時坊的锦衣卫怕是不堪用,你原是缇骑,要是有用的顺手的下属,自个儿去挑几个吧,待会儿朕让刘若愚给你写个条子你递给骆养性便是,骆养性看了条子不会为难你的。”
沈炼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变化,心中却有些起伏,这给他的恩宠让他有些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从来不问为什么,等到朱由检说完,他才回道:“是!”
出了乾清宫,沈炼望着满地的白雪茫茫,觉得有些刺眼,微微眯着眼睛,一阵寒风吹过,心中竟也有些被吹的波澜起伏。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既然死不了,那就继续好好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