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他钻进一个行当，会把行当里所有的细节弄得十分清楚，就像人们说的，给个梯子就可上天，给点阳光就能灿烂。天下做生意的人，都应该拥有此种心态。政府的管理者常常说开拓进取，我想，这样的话，应该是对生意人的心理和言行的真实写照。
按说，卖煤生意已经很红火，平安却说：“好是好，就是太累！”
自从有了在西京买房的想法，平安日夜想的都是如何尽快挣到大钱，恨不得在一夜间成为暴发户，买下一套房，用他的话说：“哪怕只有五十平方也行，要做城市人，就应该在城市有自己的房子，房子就是一枚公章，盖上这个公章，才能证明你就是这个城市的人，没有房子，你就是玩得再大，还是外来户，你就是开着自己的高级小轿车围绕钟楼和大雁塔转圈圈，天天转，你还是个外来户。”
他笑笑地问我：“这样比喻对不？”
我点点头说：“有些道理！”
他说：“这是我的心理感觉，也是许多外来西京务工人的心理写照！”
这年冬天，平安在卖煤的同时，又想着卖木炭的事儿，他给烤肉摊老板去送煤，老板常对他说：“老孟呀，你是南山人，能不能想办法给咱从那儿弄些木炭来？哪怕贵点也行，这西京城的吃家子，个个嘴馋得很呢，钢炭煤和电烤炉烤的肉他们吃不惯呀！”
木炭对于平安，是十分熟悉的燃料。他从小烤木炭火长大的。听说木炭价高，他动了心思，口袋里有三万元，他的胆子壮起来，他想用三万元赚到更多的十个百个三万元。
车祸的事情还没有平息，他自然不会到老家去收购木炭。通过人介绍，他与野山深处一个叫红富的人有了来往。
红富是倒腾木炭的掮客，人长得清瘦，刀子脸，能说会道，从面相上看，是那种不好与人相处的人。见到红富，我第一印象此人奸气沉重。我告诉平安，这个男人脸上少肉，你可要当心。他用手抓着自己的耳朵说，只利用他的信息，没事。
红富做了多年木炭生意，花钱买通了黄花岭和终南山下沣峪口的关系，没有多长时间，两个检查站的领导全换成新人，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把火烧掉了红富的发财梦。红富在万般无奈之下，听平安说他表弟是一个记者，啥关系都有，啥事都能摆平。再看看平安的人和他的煤场，家大业大，信了平安，两人一拍即合，计划合伙做木炭生意。
这年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一些，我逃离了渭北寒风的跟踪，刚回城里，报社领导决定让我去秦岭深处的野山采访一位全国有名的农民企业家。企业家开了铅矿，用自己挣下的钱为山里人修了15华里长的山路。
平安听说我要去野山，决定和我一同前往。他要调查红富的为人处世。那时候，野山到西京没有高速也没有铁路，单程行走，翻越秦岭和黄花岭，需要十几个小时。
平安和红富坐着我的采访车，一路前行，每到分布在秦岭沿线的木材检查站，平安都要下车给检查站的人打招呼，他拉着红富，点头哈腰地给检查站的人递好烟，我总担心他给人家说什么，如何能搭上腔。没想到，他有他的智慧和办法，他让我们的司机把车开到距检查栏杆很近的地方停下，把车上“新闻采访”四个字很张扬地对着检查站富有诗意和特殊标志的蓝色小木屋的窗户。他让我坐在车上，他和红富下去，他在下车之前先将一盒好烟丢给司机，并眨巴着小眼睛给我和司机叮咛不让我们说话。司机是上级单位一个领导人的亲戚，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平安给些小恩小惠，让他做什么，他都给予配合。
平安猫着腰，似一个鬼头鬼脑的私家侦探，又像秦腔戏里的栾平，小眼睛不停地转动。他底气十足地先摸到检查站值班室，然后笑笑地什么话也不说，一支一支地发烟，他的好烟使那些常年在深山野洼工作的人员颇受感动。他问人家有没有什么新闻线索。他告诉那些检查人员，他是到这一路采访的。他笑嘻嘻地说：“当然不是我采访，是我们的记者和领导采访。”透过车窗玻璃，我和司机清晰地看到，检查人员看平安的眼神，由好奇到猜疑，再由吃惊到兴奋。平安用自己的智慧让他们把平淡无奇转换成兴奋不已。他最后把口袋中的几盒好烟丢在检查站的桌子上，他挥舞着黑乎乎的手臂说：“麻烦你们好好给咱找新闻线索，等我们从秦岭南边回来后再做采访！”
得了好烟的检查人员开怀大笑，他们的领班拍着平安的肩膀说：“没问题，你们回来时，有一大堆大新闻等你们采访哩！”
到了第二个检查站，平安如法炮制，他对我和司机说：“到了目的地，一定请你们吃野山腊肉，喝当地人自制的苞谷烧酒！”
红富拍了拍平安的背说：“哥呀，你有没有搞错？这野山是我卢红富的地盘，你咋能喧宾夺主呀？”
看着两个人的作态，我笑着司机也笑着。司机对我说：“王哥，你这个表哥呀，是个鬼才，公关能手啊，我们长安人常说，能低能高，算是豪豪，说的就是他这类人呀。”
我为司机递上一支烟帮他点燃，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官话叫潜力。说不定你除了开车也有什么潜力的，只是没有开发而已！”
野山县城不大，名气不小，四处被山包围着，诗意盎然。有作家写了《鸡窝洼人家》，惹得许多人到野山看风景。我们刚到政府大门口，主管林业的副县长、我战友亚东早带着秘书在那儿等我。亚东有些夸张地说，省城来了领导，张秘书，你一定负责接待好，让王记者好好给咱们的乡镇企业、企业家们做文章，把咱县的乡镇企业宣传出去，为咱们的招商引资发挥作用。
年轻的张秘书走过来拉了我的手说：“王主任，根据领导的安排，我已经把吃住行安排好了，你们就住在野山大酒店吧。走，我这就领你们去，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咱们吃饭！”
吃过大餐，喝过好酒，张秘书约好了我要采访的对象。亚东对秘书说，明天让主管局去人陪同。我直接谢绝了，我说：“你们一去人，我们就采访不到真实的东西。”亚东想了想说：“也是呀，那你们自己去吧！”
第二天，我和司机早早去了大山深处，留下平安和卢红富在县城。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如何做，我走之前对平安说：“做什么事儿低调一些，人生地不熟，又是县长接待，千万别惹事！”
平安开心地笑着说：“我懂的！你忙你的去吧。”
他把我叫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钱全在折子上，折子我装在身上，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真的有人害了我，钱你就看着处理吧！”他掏出一支烟点燃后递给我又耳语道：“县长亲自接待的人，就这个卢红富，借给他个胆他也不会害我的。”
我说：“你不要走到哪儿都乱说。县长是我战友，我们一起在北京当过兵，你可不要害了他。我和他的感情比你我还要深呢。”
我知道我的话是多余的，平安做事历来先想着别人的。
我和司机在乡下待了三天，不仅采访了要采访的人，还去了“柴达木”三个区领略了山地风光，看望了一个通讯员。被我采访的铅矿矿长还答应给我们报社赞助三万元。我想，三万元是亚东让企业家赞助我的，那天吃完饭后闲聊时，我曾向亚东诉苦自己借钱买房的事。
没有电话，无法联系到平安和卢红富，我和司机拉着矿长给我们的腊肉、血豆腐和烧酒回了西京。司机提着我分给他的腊肉和烧酒兴奋地说：“王哥，以后，只要你出门采访，兄弟一定给你做最好的服务！”
晚上刚进家门，便看到客厅里堆放着腊肉和烧酒，东西告诉我，平安比我回来得早。
晚上，去了平安的煤场。刚进院子，就看到山一样的木炭堆积在偌大的场院里，我不知道平安心情如何，我的心情像看见春天的花开，灿烂无比。正在院子收拾木炭的卢红富先看见我，对着平安的住处兴高采烈地喊道：“老孟呀，快快快，王记者来了，王哥回来了！”
平安猫着腰急忙从屋子出来，灯光下，他的腰板直挺挺的，像日本女人卸了背上的腰节。他迈着夸张的八字步一摇一摆地走到我跟前，装出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从上到下细细地看了我一遍。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对正在收拾木炭的常青和红富说：“走，老大来了，我们喝酒去！”
我“老大”的称呼从此叫响了。
他们从野山带回来的烧酒，味道冲，没有喝下几杯，我便招架不住了。菜品很丰盛，我想一定是红富安排的，依了平安，舍不得那样花钱。在他心里，真把我当作表弟甚至是亲弟弟看待，自从熟识彼此的个性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了俗套和客气。
不到一个星期，一车木炭卖完了，他们拉了第二车、第三车。年底，单位工作忙，我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天，没时间问平安，他们是如何从那些把守严格的检查站将木炭运出山的。他们一共拉了五车，销售后，两个人各得两万多元。
有天夜里，平安喝得醉醺醺的来找我，见面，什么话也不说，晃着脑袋得意扬扬地掏出一把蓝汪汪的钱往我床上一拍说：“这是你的，不能不要，不要就是没有把我当亲兄弟！”
我问他：“我凭什么要你的钱，一没有帮你装车卸车，二没有投资一分钱，我咋会要你的钱，你也不想想？”
平安说着醉话：“凭……凭什么？是……是你的脸让……让我挣钱了，没……有你的脸，我挣锤子钱……钱！”
说过，他转身走了，把我家的门摔得山响。他走后，我把钱拿起来数了一下，整整三千元。我正在犹豫钱如何处理，房门又被人擂响，我以为平安又回来了，急切切地将门打开，站在我面前的是卢红富。他也醉了，他比平安直接，他摸索着从口袋中掏出一万元往我床上轻轻一放说：“这钱，不是给你什么回扣呀居间费什么的，是求你办个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最怕他让我帮他们疏通检查站的关系，封山育林已成为政府时下的中心工作，我们报纸天天刊登关于封山育林的消息。
卢红富并没有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他要用钱给他妹妹买工作。他妹妹在西京上完大学，找不到工作，希望我能帮他妹妹找一份工作，最好在他们县上，最理想的是到县机关上班。“我没有这方面的关系呀。”我对卢红富说。
卢红富指着我的脸，口中唾沫星子乱飞道：“你不要哄人，县长，我们的县长是你战友呀！”
生意人，看什么都是生意。卢红富一句话，呛得我哑口无言。看着他的醉态，我不想辩解。我说：“好好好，这事，我帮你问问！但钱我不能收，你这样做，不但是对我的侮辱，也是对我战友的侮辱。”
卢红富还要说什么没有说出来，摇摇晃晃在地上乱转，连打几个饱嗝，将头抵在墙上喘着粗气。他不是平安，他对我的了解限于平安的描述和瞎吹，他不敢像平安那样在我面前肆无忌惮。他乖乖收了钱说：“那好吧，大哥，我可是等你的好消息哩！钱，我给你留着，需要，随时告诉我，当然，我不是说你需要，是办事需要！”
人一旦有了钱，就有了想法，平安如此，卢红富不例外，常青也一样。
有一天，平安心事重重对我说，常青想自己单干，问我咋办。他给我说的意思是让我给常青做工作，想留下常青，如果常青走了，他的生意会受到影响。我说：“这事，还真不知道咋给常青说，你自己看着办吧！”最后，他给常青加了工资，常青再没有提说走的话。
省上开两会时，我与亚东在人代会上吃自助餐时相遇了。亚东用刀叉敲着白色瓷盘上一朵蓝莲花对我说，告诉你表哥，千万不能再从野山贩运木炭了，县上正抓此事，你表哥被抓，可不是小事。至此，我才知道，平安和我战友有来往。我静静地看着战友，心想，这个高干家庭出身，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县长，是如何与平安交往的，难道他与平安有着不可告人的交易？战友看透了我的心思，将刀叉往桌面上一丢笑哈哈地说：“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我肯定不会做见不得人的事，只有几条好烟，你表哥说是你送的，你想抽，我可以给你还回来！”
我半信半疑地对他说：“你没有做贼，心虚什么？”
亚东有些生气地站起来，他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我这样做，不全是为你嘛。你表哥说你刚买了房，欠下不少外债，他说这生意是你的，他是在帮你，你知道为什么我让矿长给你们单位出赞助？还不是为了解放你这个房奴！”
我没有想到，亚东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站起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说：“不愧是战友，不说了！”
亚东点燃一支烟说：“此事到此为止，千万不能再做了，出了事，大家都不好交代，我的想法你是知道……”
我承诺不再拉木炭。亚东脸上泛出笑意。他说：“今日还有一件事求你哩，政府要求各单位配备电脑，一切要信息化，我们电脑配了不少，就是找不到会用电脑的人，你能不能帮我物色几个人才，我们计划先从人事管理入手，实行信息化管理。”我答应他尽力试试。
第二天晚上，我把卢红富叫到家来，问他妹妹学什么专业，会不会电脑？卢红富激动地说：“我妹妹学的是信息化管理，当然会用电脑了！”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不懂电脑，只听妹妹说自己学了两样什么输入法，什么拼音、五笔的，又是什么DS、WDS，总之，我妹妹对电脑很在行。”
我告诉卢红富，让她妹妹直接去找我战友，工作的事儿，我给我战友说好了。卢红富兴奋地抱着头在我家客厅里蹦跳，他说：“太谢谢你了，今晚我请客，不但要请，还要弄出些门道来！”
在酒店吃过饭，红富安排我们去洗澡，完了又安排我们去做按摩。平安和常青与我享受同等待遇，我做完泰式按摩在休息厅睡了一觉，他们还没有出来，我自己回家了。
不到一周，卢红富的妹妹去县政府上班。卢红富这回送来的不再是一万元而是一万五千元。我依旧拒绝了，平安急火火地对卢红富说：“你是不是真心想送这钱？如果是真心想送，这钱老大不要我替老大收着，你看行不？”
卢红富一脸兴奋地说：“当然行！”平安果真笑嘻嘻地收了钱。几天之后，平安对我说：“我要用这些钱做更大的生意，给你算股份。”
贩运木炭来钱快，平安的心野起来。我把战友的话转达给他，他听不进去，嘴上答应着是，是，是，落实在行动大打折扣。就在这时候，他们出事了。
元旦期间，他们背过我又运了一车木炭。拉木炭的车在风雪中刚下黄花岭准备翻越秦岭，被野山林业派出所的警车拦下了。他们在黄花岭的风雪中苦苦熬了三天三夜，与林业派出所的人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听红富说平安光在风雪中给林业派出所的人下跪就跪了两个小时，依旧没有感动对方，最后被林业部门收缴了两万斤木炭，还要罚两万多元，加上车的台板费，他们每个人损失两万五千元。
回到西京，平安病了一场。一连几天，高烧不退，连续打了三天点滴无济于事。卢红富和常青怕出人命，把平安送到市中心医院，医生诊断为肺炎。
正在此时，战友又来西京开会。给我单位打电话，约我一起喝茶，晚上，我把战友来西京的情况告诉了卢红富，让他准备些钱，红富问我要钱做什么，我告诉他有急用，他站在雪地里愣愣地看着我说：“钱全没有了！”我有些生气地转身离开。
第二天，我说有一个战友在医院看病，把亚东骗到中心医院，让他了解平安的病情。看到躺在病榻上有气无力的平安，亚东心生恻隐，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出了病房。他一边走一边批评我。任他如何指责，我皆虚心接受，从他的批评中，我看到一丝希望。我说：“这就是农民工，他们进城后，没有组织，不懂法律，个个像无头苍蝇，乱飞乱撞，逮着什么是什么，心里只有钱。一旦出了事，又像个没有爹娘的孩子，真可怜呀！”
亚东停止了下医院台阶的脚步，抬起脸用怪怪的目光看着我。几片大雪从空中落下来栖息在他的鼻尖上，我急忙点燃一支烟递给他，他并没有把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看了一会儿笑嘻嘻地对我说：“你给我设圈套呀？”
我想了半天不知如何回答，看着他圆圆的娃娃脸，说：“不愧是当父母官的！我请你来当然是有用意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他们犯了错，一没有组织教育，二没有人来疼爱，你是父母官呀，父母官就要尽父母官的责任。你说面对这样在外盲目乱撞的子民，作为大后方的父母官，是不是应该伸出援手，拯救他们一下呢？”
“拯救？咋拯救？给点救济款，还是给点救济粮？那些东西不是给他们的！你还是个大记者，这样的道理你不明白？他们能出来闹腾，说明他们是有本事的人，国家的救济，历来不给那些有能耐的人！”
我想把平安患病的原因说给他，他却不给我说话的机会。走出医院大门，他问我：“你表哥的病是咋得的？”
我笑笑地看了看他说：“终于挨到我说话了！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官话呢？”
“当然是真话！”他一边下台阶一边说。他的行动告诉我，这些话对他并不重要，这就是官人，官人做事有官人的法则，他们的行为代表着他们对某一事物的判断。
我们来到大街上，雪更大了，有一个老人不小心滑倒在地，亚东急忙跑前去将老人扶起来。我觍着脸帮老人拍掉身上的雪。老人说了声谢谢，头也没有回便走了。
来到一座天桥上，亚东看着雪中的街景，我献殷勤似的点燃一支烟递给他。说：“真话，就是他的病是从气得来的！他又从你们县拉了一车木炭，在你们的黄花岭，不但木炭被收了，还要罚两万元，他给你们的林业警察在雪地里跪了两个小时，回来就病了！”
“此事当真？”亚东瞪着眼睛问我。
“我是一个记者，会给你县长同志说假话吗？”
看到我认真的样子，他思考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这些检查站的人有些过分了，我回去问一下，给你回话！”
说过，他走了。很快，大雪罩住了他的身影。
返回病房，我把战友的话告诉了平安，平安听了，一下从病床上坐了起来，兴奋地拉着我的手说：“刚才来的是你战友？哎呀呀，你咋不告诉我呢？我烧糊涂了，只听有人说话，没想到是你战友。他咋说？”
我将他按回被窝，平心静气地告诉他：“我战友说，他们处理事情的原则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让你放心！我估计两头总会给你一头宽容吧！”
他兴奋地用脚将白色的被子挑起老高，之后，便溜下床，用他黑乎乎的脚在白生生的地板上摸鞋，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要回去，他的病好了，彻底好了。
他像个铁铸的人，我见识过他的抵抗力，他说不治，谁也拗不过他。我替他办理了出院手续。按常理，人身体的外伤是可以抵抗的，而内伤，再能的人也抗不过去。可他和别人不一样，战友的话像万能药，他听后，病一下子就好了。
腊月二十八，亚东打来电话说：平安的木炭还在黄花岭下的检查站，他和林业部门沟通过了，让他们罚五千元，把木炭拉回去。
平安的事困扰着我，春节只能在城里过，这是我在西京过的第一个春节。得到能拉木炭的消息后，卢红富一直在找车。腊月二十九，他们整整找了一天，并没有人愿意挣他们的钱。
忙乱中，我想起单位司机说过的话，他曾告诉我他哥跑大卡车。打通了司机的传呼，回复说他哥同意去，但要两倍的台板费。平安让我告诉司机他愿意给三倍的运费，我并没有把三倍的数字告诉司机。
腊月三十，我和常青采购、煮肉、洗菜、包饺子，整整忙了一天，一直到春节晚会结束，平安他们还没有回来，我的心悬了起来。面对电视春晚后播放的贺岁片，脑子出现的全是秦岭的雪路上，一辆大车在前行，轮子打滑，平安和红富把他们的大衣用来铺在路上，我似乎看到，平安和红富用扫帚扫着地上的雪，扫一段，车走一段。正月初一中午，我正在睡觉，常青从煤场跑过来激动地告诉我：“他们回来了，回来了，我干爹让你吃饭去！”
我问常青：“去哪儿？咱俩准备了几天，他们不吃了？”“我干爹说要到外边去吃，他在走之前把饭店订好了。”常青开心得像个孩子。
饭局订在一家豪华的酒店，吃喝过，司机兄弟俩收了运费，平安给了他们三倍的钱，司机只收了两倍。司机的弟弟说：“孟哥，那一份你给王哥，我不是给你跑车哩，是给王哥办事哩，你要记着王哥的好。”
我连忙笑着说：“谢谢兄弟！哥领情了！”
回到煤场，本想听平安讲讲路途中的历险过程，他闭着眼睛倒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一切顺利，真的，我就知道一切顺利，走之前，把饭店订好了！”话还没有说完，他扯开了呼噜声。
平安和红富一直睡到大年初二下午才起来。当天晚上，不但平安煤场炮声连天，我家楼下的焰火也吸引了不少看热闹的居民。小区门卫问我：“这是不是你们老家的风俗习惯，正月初二才放炮？”
我开心地说：“是呀，这样能显现出我们与众不同嘛！”
春节过得相对清冷，物质上却非常丰富。雪一直下着，整个城市沉浸在宁静中，只有那些绿色的出租和红色的公交，像城市的使者，带着热气腾腾的犁铧，在街道上写出整齐的诗行。城墙上的红旗在飞雪中更加鲜艳，风景树上的红灯笼，展露出亲切的笑脸，看着它们，像看到了亲人的容颜。
正月初五，太阳终于露出了温情的笑脸。太阳刚把路上的积雪踢开，平安的木炭就开始出售了，价格是人们不能接受的，还是有人一车车拉走了高价木炭，只用了两天时间，木炭被人拉走了一半。收回成本后，平安将手一拍兴奋地说：“不卖了！”
红富问他：“为什么？”
平安看了看我，一脸神秘地说：“留下自己用！”
红富一听有些着急，他说：“你这样弄咋行呢，我的钱呢？”
平安怪笑道：“没有你的钱了！”
我没有想到平安会与红富翻脸，依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他为什么会这样呢？红富有些生气，他走到我跟前欲向我说什么，抻了抻脖子，却没有说出来。平安走过来当着我和常青的面对红富笑笑地说：“兄弟呀，我说你没有投资是假话？你的确没有投钱，但你投了精力和心血，对吧？我为什么会这样说呢，因为你的投资已经收回去了！”
红富不解地看着平安又看着我，他不知道平安要说什么，他将一双手插在裤兜里，歪着头斜着眼阴阳怪气地看着平安，露出一副无赖相，似要决斗。面对红富的怪相，平安并没有生气，他一摇一晃地走到红富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放心，兄弟，我从来不和人闹别扭，也不会挣昧良心的钱。今天我把话说出来，你认为我说的有道理，咱们继续合作。木炭不行了，咱们可以合作别的，如果你认为我说的没有道理，你要多少钱我给多少钱！”
红富不知道平安抓住了自己什么把柄，底气不足说：“你先说出来我听听，如果有道理，我就服你！”
平安挥手示意常青离开现场，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沓纸递给红富，让他看那些纸上的文字。红富接过去细细地看着，脸变了颜色，手也开始发抖。红富抬起头要说什么，平安又从另一个口袋中掏出一沓纸递给红富，红富再接过去再细细地看，看过之后颤巍巍地说：“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平安脸色平和地说：“不管从哪儿弄来的，起码它是真实的。你看看，在我们的木炭没有上车之前，你一斤已经赚了一毛钱！我们一共从你们县拉了五车十吨，是吧，你已经足足赚了两万元，这是其一；其二呢，第一回我们赚了，分给你一万二，在没有出事前，我又分给你八千元，你一共从我手上拿走两万元，对吧？也就是说，你没有出一分钱，在不到两个月时间赚了四万块钱！你知道这四万元相当于什么？相当于王记者十年的工资，相当于你在两个月的时间里为你妹妹确定了一生的人生之路呀；这其三呢，你通过我认识了王记者，是吧？王记者给你妹妹安排了工作，这你也是赚了吧？”
红富正要争辩，平安挥手制止了，他仍旧笑着说：“你要说，为你妹妹安排工作你交了一万五千元是吧？这钱我给你，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王记者也是你的事。”
平安有理有力地解释，说得红富抬不起头来，开始，红富还有辩解的欲望，后来看到平安掌握了那么多证据，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气哼哼地蹲在地上抽烟，脑袋耷拉着，像一个罪犯。
平安走到红富身边蹲下，拍着红富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兄弟呀，哥说你是为你好，这次合作你是挣钱了，可我呢？搭了时间，贴着钱，亏大了！好在最后这一车木炭要了回来，要不是这，你知道我能亏损多少吗？我亏损的数字就是你从我这儿挣到的。你知道这木炭是咋要回来的吗？是我用钱要回来的呀。王记者为了给咱要木炭，想从你那儿拿钱，你说你没有，我只好想办法。我人躺在医院里，可我的心是醒着的呀，是我让王记者把我的家底全交出去，才要回来的木炭呀！”
平安的话刚说完，红富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平安，想说什么还是没说，他复又蹲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拉住平安的手说：“老孟，不说了，兄弟对不住你！咱什么都不说了，咱们的账到此结束，我什么也不要了，给妹妹安排工作的钱，你代王记者收着，给不给王记者，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管了，你看行不？”
我的牙根在一瞬间开始发酸，喉咙开始发痒，我想把平安所说的一切，当着红富的面给予揭穿，因为他说的全是假话！我战友替他办了几件事，压根没有收取一分钱。平安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向我甩了一个怪怪的眼神，拉着红富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声音豁亮地说：“行了，不说了，哥亏就亏了，哪儿跌倒哪儿爬起！哥不怕，哥这半辈子都在做着赔本的买卖，日她妈，命中注定的，认了！”
红富有些感激涕零了，他被平安的一席话说得丢掉羞愧，弃了难堪，抛弃了许多想法。他的想法是还要分成，现在，成没有分成，再听平安说下去，他有可能还要从口袋中往出掏钱。红富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他心中，钱在此刻已不重要，妹妹今后的前途才是重要的。他不想得罪平安，得罪了平安，就是得罪了我，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他们的县长，他知道自己妹妹的一切都在县长手上拿捏着。
正月初六，街道的雪开始融化，红富蹚着雪水一摇一晃地走了，好久没有再见过。我把平安叫到家里，让他把这次做木炭生意的真实情况告诉我。他往沙发上一坐，从口袋中掏出一沓钱往茶几上一拍说：“赚了，一共能赚三万元，不包括红富留下的一万五千元！”
我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说：“这次的事，你做得不够亮清呀，你是不是把红富坑了？”
平安抻长脖子用怪怪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压根儿就不了解红富，这家伙是个赖皮。我到镇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展开对他的调查，他常年贩运木炭，人们叫他木炭贩子。他和谁合作都不长久，因为他心里只装着自己的小算盘，我和他说好的，他不投钱，我们两个从原地提货，不加价，销售后大家五五分配利润，可他竟然背过我一斤加了一毛钱。因为他的名声在外，弄得当地收木炭的人对他都有意见，所以，大家愿意帮助真正采购木炭的人，我也就顺利地拿到他的证据。”
我说：“你别所以了，也别打着官腔，只要你认为合理就行，我始终相信你是一个讲良心的人！”
正在此时，我的传呼机响了，战友留言，让我给他找一家好医院，他父亲的“三高”严重了，要来西京住院。我把此事说给平安，他一拍大腿笑着说：“这回好了，咱有了报恩的机会了！”
平安走时，我让他把那一沓钱带走，他没有回头。
他一边走一边说：“先放那儿，等你战友父亲住院后，咱去看人家，剩下的你先用着，如果我需要时，我提前会给你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