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家修道以来,贾长歌跟随师父和诸位师兄弟进过若干次城,有几次做法事的地方离长风镖局还很近,法事结束来不及出城回青云观,他们便歇宿在城内庵观之中。即便歇卧的地方离长风镖局咫尺之遥,贾长歌也从未想过登门拜访熟人,也不曾回过母亲留给他的宅子看望老仆人邹盈一家,一来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二来他从不主动去跟陶思年结好,他对他只有一个最低的期望,抑或是最高的期望:不要暴露我的身份和秘密就好。
这日做完法事,天色尚早,王乘风老道长带着徒弟们去拜访城中老友,贾长歌跟师父告了个假,便一个人来到长风镖局的门店,镖局的杜掌柜在门店里坐着查看账目,见一个年轻道人进来,赶忙起来迎接,贾长歌简单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又说明来意,杜掌柜惊喜地说道:在下早知道我们家陶总镖头有个做道士的挚友,一直以为得是一个年事已高的老神仙,没想到您竟然如此年轻。真是幸会幸会。贾道长先请坐,我这就去后面给你把陶老板喊来。
贾长歌笑着解释:那个年事已高的老道人是陶老板的老朋友,我是陶老板的新朋友,陶老板其实是有两个道士朋友的,恰巧都姓贾。
杜掌柜径直往后院去了,贾长歌打量着门店里的摆设,正在等待之时,一个三四岁年纪的孩童天真烂漫地笑着,两条腿乌乌愣愣地跑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门店,后面一个老妇人追着喊着,也跑进了门店。
贾长歌站起身来,观看来人,那个孩子见店面里有生人,也停住小脚步,歪着小脑袋,仰着一张稚嫩俊俏的脸,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容,盯着客人看。从他天真乖巧的眼神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十分乖巧的孩子。
贾长歌细看那孩子的相貌,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好像通过一面魔幻的镜子,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太像了,这孩子太像他的亲生母亲了,无论是姣好的容貌还是偏瘦削的身材,他都复制了自己的母亲,只不过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男孩,一个和母亲面庞五官相似却很明显是男性容貌的男孩。
他是母亲耻辱的记忆,他的存在就是向母亲的亲人证实那段伤心岁月的存在,在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母亲曾经无数次地诅咒这个孩子胎死腹中,好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耻辱的证据;在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母亲希望他的一生与青灯古佛为伴,终身不婚不娶,好让某个人的血脉从此中断。
他被亲生母亲和外祖父嫌弃着,只是因为他是亲生父亲所倚重的能传宗接代的男孩,而他同父同母的姐姐虽然一点儿没有继承母亲的容貌,却因为对家族香火没有意义而得到过母亲的青睐。
他就是出生难产,被陶思年忘却伦理风化,闯进产房拯救下来的孩子;他就是做了几天的襁褓和尚,在奄奄一息之际再次被养父从死神魔爪中抢过来的孩子----陶一谅-----用他的一生去原谅,去体谅。
贾长歌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定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他感到胸闷气短,浑身颤抖,说不出的难受和不舒适,他想走,却挪不动沉重的双腿。心中忍不住嘲骂自己:叫你不听老贾道长的话,非要跑来掺和陶老板的桃花运,自取其辱了吧?活该。
老妇人看到门店里有生人在,赶紧抱起孩子,哄他道:一谅乖,喊叔叔。陶一谅真的很乖,用稚嫩的童声冲着贾长歌喊了一声叔叔。贾长歌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根本没有回应他。
老妇人很快也发现了陶一谅跟面前这个叔叔好象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大小人一般,她正要张嘴说什么,陶思年从外面进来,见贾长歌一脸如丧考妣之样,心中已知陶一谅的贸然闯入犯了贾道友的禁忌,赶紧搀住老妇人胳膊往外撵这一老一少,口中说着:邵妈妈,你带孩子去后院玩,不要带他来门店。
邵妈妈迫切地想要问一问这位客人为什么和陶一谅相貌如此想象,一面被催着往外走,一面嘟哝着:陶老板,这位客人是不是一谅的亲戚----陶思年打断她的疑问:您老儿赶紧去后面看看,伍嫂子到处找您,要问今天晚上做什么饭----------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一老一少推出了店铺后门。
陶一谅搂着邵妈妈的脖颈,趴在邵妈妈的肩膀上,瞪着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贾长歌看,好像能看穿什么,看透什么。父亲的轰赶,保姆的走动好像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就那样一直盯着客人看,直到被保姆抱出门外。
轰走了碍眼的,陶思年转过头来招呼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他满脸堆笑,春风满面,让着贾长歌落座:稀客呀,今天什么风把贾神仙给刮来了,快快快,请坐请坐。
贾长歌重新坐下,心情和未见到陶一谅之前相比已经一落千丈,沮丧到了谷底,他低着头,不肯直视主人的面容,支支吾吾道:我以为你会把那个孩子放在家宅中养着,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陶思年鲜见小贾道长如此窘迫低落,情知为何缘故,解释道:这孩子一直就住在这里,我很少带他回家宅,伺候孩子吃喝拉撒,洗洗涮涮都是邵妈妈和伍嫂子在做,晚上也是邵妈妈搂他睡觉,我也搂着他睡过一晚上,第二天他就着凉了,究其原因,竟然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把被子都盖我自己身上了,孩子给冻了一晚上。呵呵呵呵。
陶思年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地笑声多少熏染了贾长歌一些,贾长歌忍不住笑着说他:我还以为你会怎样地含辛茹苦、日夜操劳呢,原来也是一个摆件爹。
陶思年“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感慨道:为人父母,我才发现,当爹果然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无聊的时候把孩子拎过来把玩一番,说是陪孩子玩,实际是拿孩子消遣,就做点子游戏便成了旷世好爹了。反观那些为人母者,一年到头,一天到晚,随时随地,枕戈待命,照顾孩子吃喝拉撒,穿衣住行,生病吃药,琐碎如恒河沙数,倘有一日筋疲力尽,无力应付,打骂了孩子,便成了毒母悍妇,这人间还真是不公平。他边说边给客人倒茶,倒完茶自己也端起一杯来饮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