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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徐军强

徐军强回到家里已经是午夜了,他看到饭桌上有个生日蛋糕的盒,盒底下还压着一张儿子小强写的字条:

爸爸,今天是我的九岁生日,你辛苦了,吃了吧!儿子小强。

徐军强看完儿子的字条,再看看那块生日蛋糕百感交集不由得喉咙一阵发紧,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是儿子又把他从那个陌生的世界拉回家里。

提起这个家徐军强真是一言难尽。老婆梦萍真是个好老婆,就是她那个爹妈把她造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什么事都能干,什么事都敢干。家里的事干得好,外边的事干得更漂亮,我这么一个大男人,成天好像除了在床上显示出雄风,再无用武之地了。这种生活从跨进岳父家的大门就开始了。

妻子梦萍有俩哥一姐,虽然排行最小,可当军区政委的父亲并不娇惯她。十六岁就把她送到部队当了小兵,成天出操、军训,甚至支持她参加中越反击战。梦萍也真给她当政委的爹争气,在攻打凉山的战役中,因抢救伤员战绩突出,被军部授予三等功两次。徐军强就是在这次战役中与梦萍相识的。那是战役打得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时候,我方阵地上由徐军强率领的先锋连伤亡惨重,梦萍带着卫生队把伤员一个个抬到担架上然后送下山,等到徐军强时已经没有担架了,梦萍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口,认为如不马上送到山下就会有截肢的可能,她想都没想,脱下上衣用两只袖子把徐军强的大腿根部绑住,以免流血太多,然后抱紧徐军强就滚到了山下。梦萍爬起来时已是满头满脸都被山坡上的石头撞得血流不止。她不顾自己的伤痛喊来医生抢救徐军强。由于抢救及时,徐军强躲过了截腿这一劫。

伤好后,徐军强接到通知:转业安排到滨城一家中型的国有企业任厂长。临行的前一天,他特地约上了几个战友要中午聚一聚。第二天早晨他本想去梦萍的家,当面感谢一下就算完了,可万没想到被梦萍的老爸军区的大政委给看上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徐军强抱着一个比冬瓜还大的西瓜,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军区政委的大院。这个大院的建筑完全是“日式”的,两层水泥外墙小楼,门前三个台阶,台阶两侧分别栽种两棵苹果树和两棵梨树。剩下的地方就是一大片的菜园,在一棵大一点的苹果树下,放着两把藤椅和一个藤制的茶几,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在翻看当日的报纸。听到有人推门进院,随口就问一句:“找谁?”但眼睛还在报纸上游走。

“请问,梦萍医生在家吗?”

“在,在,小萍呀,来人了。”

那老者端详着眼前这位浓眉大眼、四方大脸,身高近一米八的军人,高兴地站起来,挥动着手里的报纸冲门里喊。

“哎呀,好、好、好……真是好,一个真正的军人。”老者望着徐军强一口气说出了八个“好”。

“警卫员,赶快,杀瓜吃。”老者朝门口站岗的卫兵说。

“爸,这是我的一个病人,他的腿刚治好……”

梦萍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来者是徐军强,她有些惊讶但又很快地平静下来,对父亲说。

“已经好了,全都好了,今天出院,特地来谢谢你!”

徐军强把西瓜递给已走近身边的警卫员,迎着梦萍解释道。

“今天出院?谁允许的?告诉你,你现在外伤是好了,脚脖子上的那块骨头还需一个月,假若你今天走了,日后有什么后果就别再来找我!”

梦萍在家里也穿着白大褂,像医生对病人一样的说话,丝毫没有款待一名来访客人的意思。

“嘿,怎么能说不管了呢?管、管一辈子!”

梦萍爸爸不满地对梦萍说。

转过头来对愣在那里的徐军强说:“来,来,坐下说。我这个梦萍,自从十六岁当上了军医,见谁都是她的病人,对我也一样,别往心里去呀!”

这时警卫员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过来:“首长,厨师老王问你中午想吃什么?”

他把瓜盘放到茶几上后,又端立在那里等候回答。

“吃什么还用问吗?没见家里来客人吗?做个‘全家福’,再开一瓶茅台。”

警卫员一声“是”转身走了。

“爸,你别胡闹,他现在不能喝酒,尤其是烈性酒。”梦萍急着说。

“喝不喝,能不能喝都要开一瓶,我今天高兴!”

梦萍爸爸瞅着徐军强说给女儿听。他一见到徐军强就联想到:梦萍的哥哥姐姐,二十多岁都结婚走了,个个过得都挺好的。唯有这个老姑娘梦萍都三十好几了,愣是不着急、不上火,天天忙着工作。邻家的阿姨也没少给介绍,她连看都不看。老伴相中的人领到家里她一句话:“妈,妈看好了你跟他过,与我没关系!”

就把这件事挂墙上去了……今天可是小伙子自己找上门来的,他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尤其是小伙子长相又这么出众。

“全家福做好了没有,就这么简单的菜下锅,扒拉扒拉就好了,怎么这么长时间?!快,你先去把凉菜端上来!”梦萍爸爸催梦萍去厨房看看。

“首长,我只是来谢谢梦萍医生救了我这条腿,我不吃饭了,我得回去还有战友等我……”徐军强边说边回头要走。

“哪有这个道理,来到家里不吃饭就走?谁等你,我派车把他们接过来一起吃!”

梦萍爸爸一脸正经地说。

徐军强听首长说“家”这个词,不免脸一红到了脖子,没法脱身只能从命。

三个人刚入席坐稳,梦萍妈妈兴高采烈地进了院门。

“哎呀,妥了妥了。”

说完头不抬,眼不睁直奔茶几去,拿起一块西瓜吃了起来。梦萍和她爸爸都知道,她说“妥”是什么意思。因为前几天梦萍的一个邻居阿姨,又给梦萍介绍个男朋友,这回梦萍妈说,她要先去看看为女儿把把关。去看了一上午,这中午顶着大日头回来,一路上又是热又是渴,所以她进门没注意徐军强,只看见徐军强的那个刚刚切开的西瓜了。

“啊,这是谁呀?”梦萍妈一边抹着嘴角溢出的西瓜汁,一边盯着徐军强问。

“这是……”

“这是我的病人!”梦萍打断父亲的话说。

“今天是你的病人,明天就是你的亲人,来,来,来,快坐下,一起吃顿全家福。”梦萍父亲招呼大家入座。

“梦萍,这么大的事你都瞒着我,让你妈还出去瞎跑腿……”

“你能不能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梦萍的父亲看出徐军强已听懂了梦萍她妈说话的意思,才不高兴地说。

徐军强再也坐不住了,他不得不勉强地吃了几口饭,就以“朋友聚会”的借口,离开的梦萍的家。一路上他强忍着腿部的伤痛小跑回连部。当他气喘吁吁推开连部的房门,看到桌上的几位都喝大了,那几个菜盘比狗舔的还干净。

“怎么没等我一会儿?”徐军强拍着于学军的头说。

“还好意思说呢?为庆祝你升到地方当厂长,我跟领队撒了个大谎。可赶到这里,哥几个告诉我,你去梦医生家一会儿就回来!可你却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我们哥几个只能先吃为净了!”

“对呀,我们等你,盼你,眼睛都瞅蓝了。”后来转到车管处培训处的小宋跟着说。

“转业的命令下的太仓促,我两天后就得去滨城机械厂报到。你们说,我不利用上午时间去一趟梦医生那里,下午喝得像你们这个样子,还怎么去?明天就与接任我工作的同志交接,还哪里有时间呢?再说了人家梦医生为了我这条腿,自己也伤得不轻,我如果不去打个招呼就拔腿走人,这多不合适?!”

徐军强拿起于学军剩下的半瓶啤酒,一饮而尽后又夹了一块仅剩的一盘黄瓜菜说。

“来,来,说说你是怎么说服首长同意你转业的,又是谁帮你找到这么好的工作的。一般来说,那机械厂的副厂长至少也得是县团级,你这个小连长这下子可越级转业,今后我们哥几个得跟你混了……”

小宋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徐军强的身边说。

“招呼你们来,就是告诉你们:我不愿意离开部队。你们想一想,咱们自新兵连分开后,军子去了军区足球队当体育兵,小宋去军校上学,只有我下连队。本打算经历这场反击战,有些资本可以留在部队里干一辈子,可这不争气的腿,虽然治得及时,但据梦医生说,今后三到五年里,遇到下雨坏天的都会有疼痛发作。不过军里的首长也够意思,他们通过早年转到地方的领导,把我安排到这个工厂,但位置是根据我这次战役中的表现,按照有功人员安排的。军转办的同志还提醒我:要到地方来抓紧,不然日后赶上大批转业就不好安排了。所以我连夜给你们捎信,今天中午聚一聚,也算为我送行,也是我向哥几个告别。”

徐军强倒了一杯茶水,送到于学军面前。

“我先走一步,日后你们转业了,还可以去我那儿,咱们还在一起!”

徐军强举起酒杯。

“我们永远在一起!”三四个杯子碰到一起。

徐军强又给自己倒上一大杯啤酒:“我来晚了,对不住兄弟,我自罚三杯。”

说着便喝下去。又倒一大杯,再喝净。又倒一大杯……几大杯下肚,徐军强的舌头就不听使唤了,腿脚也跟着不听使唤了,慢慢地倒在桌子上。

于学军什么时候离开的,小宋什么时候把桌子上的杯盘收拾干净的,徐军强一概不知道。等他恢复意识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五点多了。

“不是说好了,今天我们见面谈谈吗?”

一个严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徐军强神经质地跳下了床,面对走进来的梦萍爸爸敬了个军礼说:“报告首长,我喝多了。”

“不用了,坐下,就在这里谈谈。”

梦萍爸爸坐到一把椅子上,并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徐军强,你也坐下。”

徐军强双手放到膝盖上规规矩矩地坐下。他不知道梦萍爸爸要和他谈什么……

“昨天说今天和你谈谈的内容,与现在我找你谈的内容是不一样的!昨天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我这么多年见过的军人中,最像军人的人。而今天上午,我到你们军部了解你时,听说你明天就要转业到地方,所以,我本来要说的话,现在不说了,因为没有什么意义了。现在要说的是我刚刚想好的话,要对你说。你说腿有伤就不能在部队里待下去,那么我问你,中央军委的独臂将军,是不是早该到地方了呢?!你只是腿上有伤,还没到掉腿的时候,就离开部队。你知道部队培养你这么一个连级指导员需要多少年?”

梦萍爸爸说话声音不重,可字字穿心。

“我没有……”

徐军强刚说出这几个字,就被梦萍爸爸截住。

“你没有提出来转业是不是?是他们给你安排的是吗?!好!很好!这不怪你,我去找他们!”

梦萍爸爸站起来转身出门。

“砰”的一个关门声把徐军强打哑巴了!

他望望被关上的门,又看看梦萍爸爸刚刚坐过的椅子,心想:

要出事!要出大事!!

这一夜徐军强的脑子,就像灌进一盆糨子,糊里糊涂不知道该干什么。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军部通知就送到他的手里:

到军部拿调令,重新安排工作。

这时徐军强就像掉了魂似的,两条腿都不知道怎么迈进团部的。

“到一营当教导员,一小时后去报到。”接待他的领导宣布。

“是!”徐军强答应一声。

“报到后,去军区政委那说明一下!”那位领导又补充道。

“是!”徐军强又答应一声。

“可以走了,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一位负责人事工作的同志,见徐军强站在原地没动又说。“是!”

徐军强缓过神来,大步走了出去。刚走出大门就听屋里传来:“怎么样,厉害吧!不服不行!听说人家只活动半天,这令就变了。”

“你还别不服气,人家小伙长得就是帅,就是‘待人亲’,不然老政委能亲自出马吗?”

徐军强一下就明白了,他直奔军区医院。

军部距离军区医院,大概有五百多米左右。穿过了马路对面的街心花园,再往右一拐就是。可是这五百米徐军强就像走了一个世纪似的。他心想:

得去见见梦医生,不能就这么不打鸣不下蛋地去营部报到,可是见了她又说什么呢?是谢留在部队被提拔一级的大恩?还是将恩报为……正犹豫不决时,梦萍扶着她爸爸从军区医院大门走了出来。

“你是来找梦萍的还是来找我的?”

梦萍爸爸看到徐军强,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他对徐军强来医院没有一丝惊讶,反倒是预料之中的事。

“我……我都找,都找!”

徐军强一时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刚才想的一些话,现在都忘得一干二净。

“说说你的想法?”

梦萍爸爸看看徐军强又看看梦萍说。

“我,我想……”

“嘿,军人嘛,怎么想就怎么说,别像个大姑娘似的。”

梦萍爸爸见徐军强又慌张,又不好意思就鼓励他继续说。

“首长,没有梦萍,我今天是站不起来的,没有您,我……”

“别说我,就说梦萍。”

梦萍爸爸已经急不可耐了。他真想扒开徐军强的嘴,让他说出他想听到的话。可徐军强此时此刻还真没有,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首长,我知道……可我父母都是工人出身,我没有……也不想……我现在连……”徐军强知道梦萍爸爸想听什么,也看见梦萍的脸一阵红似一阵。他断定梦萍爸爸来军区医院,绝不是来看病拿药,肯定是把自己工作调转并提升的事告诉梦萍了。

“首长,我感谢梦萍,能感谢她一辈子,可我一无所有……”

“好,厚道。这才像我的儿子!”

梦萍爸爸自见到徐军强之后,就没有一句话不往能成为家里人说的。

“都不小了,梦萍你们谈谈吧,晚上回家吃饭。”

梦萍爸爸推了一下梦萍,而说“晚上回家吃饭”是对徐军强说的。说完朝军部走去。

“梦萍,我说谢你,是心里话。没有你,我这条腿真就难说现在还在不在了。但我没有攀高枝的想法,我那天去你家,知道自己马上转业,所以没有得到你的允许,就直接去了。没想到,你老爸他竟……”

“谁老爸,不是你老爸呀!你看他自从见到你以后,在家里就说你比我的两个哥哥都好。我哥他们在部队工作,他连过问一下都没有,而你仅见他一次,他就把你的前程都安排好了……”梦萍打断徐军强的话说。

“梦萍,无论我俩今后怎样,首长就是我的再生父亲,我一定好好孝敬他。”

徐军强望着梦萍爸爸远去的身影对梦萍说。

“那我呢?”

梦萍追问。

“你?那可两说了,你看人家女人手上的金戒指,都是男朋友给买的。我就是从现在开始存钱,五年内也买不上一个能拿得出手的……”

“我不要金的,我要铁的。明天就要!”

梦萍斩钉截铁地说。

徐军强先是一愣,心里一阵翻腾:简直有其父必有其女。像这样的女人上哪儿找,还等什么?梦萍虽然不够温柔,但她不献媚、不俗气、不贪财喜物、不追求戒指项链,有像男人一样的大气,这样的女人在当下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能被梦萍他们父女看上,已是我徐军强的福分了。想到这里,他对梦萍说:“铁的,我今天就送给你!”

离开梦萍徐军强就去营部报到,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里,他每想起这两天发生的事,都觉得自己处在恍惚之中。又感到好像自己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坐在新的办公室里,望着窗外的阳光,目光所及,树叶一片葱绿。他意识到自己将要重新开启另一种生活。

没到下班时间,徐军强就向营长请了一会儿假,说是连部有些东西没搬到宿舍,要提前到连部一趟,如果下班再去,人家也下班。营长没等他说完就挥手:“去吧,去吧……用不用再带几个战士去帮助收拾收拾?”

“不用,东西不多,谢谢!”

徐军强一边摇头,一边走出门。他心里明白营长的态度与梦萍爸爸的位置有关。

徐军强他请假不是为了回连部,而是为了今晚去梦萍家准备东西。第一次郑重去女方家,东西没有多,还没有少吗?怎么也得让人看是有诚意的。他摸摸口袋里仅有的二十块钱,心想:要知道有这事,昨天也不请他们这群“狼”了。可他转念一想:对,哪里损失哪里补,徐军强就找了个公共电话给于学军打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于学军懒洋洋的声音:“强子呀,走了吗?”

“走不了了,事情突变。你得马上给我淘弄一百块钱,我急用。”

徐军强急匆匆地说。

“干啥?一百元?”

于学军惊讶地问。

“干啥你就别管,说给你听事情太长了,领你去看又太远了。少废话,哥们儿这点事你帮不帮忙?”

徐军强不高兴地说。

“强子,别急。我不是不帮忙,我是说你要干什么?这一百元够还是不够,如果能把你留在部队,别说一百元,就是一千元,我也能给你弄来!”

于学军急忙解释。

“我就为这事,不过已经办妥了,你给我一百就行了!”

徐军强一急把底牌亮了出去。

“啊,真的吗?你在哪里我马上给你送过去!”

于学军像扎了一针鸡血一样的“嗷”叫一声。

“我在营部门口。”

“我也在营部,你等我,马上到。”

徐军强放下电话就看见于学军从后面一排营房跑过来。

“你怎么在这?”

徐军强看着远远飞跑的于学军大声喊道。

“我们队在这里训练,这离体育场近。”

于学军一面呼呼喘着大气,一面从裤子里掏出一摞钱塞给徐军强。

“这是五百元,我就这些了,不够再告诉我。别太在意钱,钱是人挣的。”于学军说到这心跳也下来了。

“哎,是不是有情况了?是梦医生吧?!”

于学军小声问道。

“嘿,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是让我到她家吃晚饭。”

徐军强低头说。

“都要去吃饭了,准成!告诉你我最近也谈了个‘情况’,女方是咱军区文工团跳舞的,不过现在还很难说,这家伙和我饭没少吃,还去我家一趟,老妈见面就给了一个家传戒指,还是四个九的纯度,有他妈二两重。可到现在她还没有吐口。”于学军推了一把徐军强又说,“快去吧,该买什么买什么,别舍不得。”

徐军强是很听于学军的话,没有舍不得,他把五百元全都花了。当他拎着大虾、蟹子、鸦片鱼走进梦萍的家时,家里已经坐满了陌生人。但有一个人他见过,就是站起来帮他接东西的人,他就是今天才见一面的营长。

“你好,徐军强,我来拿,你坐下歇歇。”

营长边接徐军强手里的这些海货边说。

“小徐,过来坐到我这里。”

梦萍的爸爸指着他身边的一个椅子对徐军强说。

“这是梦萍的大哥。”

梦萍爸爸指着拿东西走进厨房那个营长的背影说,然后又对坐在床边的一男一女说:“你们看看,这就是我看上的徐军强,怎么样?!”

“我是梦萍的二哥。”

“我是梦萍的姐姐。”

两个人先后站起来自我介绍。

徐军强被这场景搞得不知所措,他向梦萍爸爸打了个立正说:“首长,我会做饭我去厨房吧。”

“你看看,没错吧!我就喜欢这样的孩子,眼里有活!”

梦萍是在徐军强把菜端到桌子上后,才推门进家的。

“梦萍就等你了,不是告诉你,今晚早点回来全家一块吃个晚饭吗?怎么还这么晚?”梦萍爸爸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梦萍说。

“还全家,人家徐军强还没表态,你就把人家算到家里的人了。”

梦萍瞅了一眼徐军强说。

“爸把徐军强安排到我们营里当指导员,就跟我说:自己家的人要好好培养。你就别不好意思了,人家徐军强如果不想进咱这个家,也不能吃这顿饭,更不能买那么多东西,你说是不是我的指导员同志?”

大哥不是开玩笑地开着玩笑说。

徐军强此时的脸,就像一块红绸子布。他为自己在营长面前扯的谎而感到无地自容。当时自己还口是口、牙是牙地说,要回连部收拾东西。可没一会儿就相会到这个家里,如果当时要知道营长就是梦萍的大哥、政委的儿子,打死他他也不会这么说的。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营长,我今天下午……”

徐军强欲解释什么。

“大哥,强哥的腿部伤病还没全好,你不能让他领着战士出早操。”

梦萍猜到徐军强想对大哥说什么,故意先对大哥下手,以此给徐军强解解围。

“哎呀,梦萍,我们看着你长大的,我和大哥曾为你出了多少力,小学帮你打仗,中学我哥们帮你当班长,部队拉练帮你打行李,也没听你喊我们这么亲切,真是女大外向。”

这时梦萍二哥,从徐军强进门,只是观察却一直没说话的人,开始说话了。

“好了,坐下吃饭,尝尝小徐的手艺。速战速决,梦萍吃完饭和小徐出去走走,谈谈交换个意见。反正我是没有意见,你们哪?”

梦萍爸爸夹一块虾肉放在嘴里说。

“好、好,太好了!”

梦萍的两个哥,一个姐还有那个一直没有合上嘴的妈,也夹起一块虾肉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

“什么好,是虾好,还是人好?”

梦萍故意问大家。

“都好!都好!!”

这顿饭是在欢乐友好的气氛中结束的。

那个时代,关于爱情是没有多少语言可以表达的。尽管梦萍的爸爸以及全家,都赞成这个事,可徐军强和梦萍的关系,只能用“沉默”两个字来形容。虽然徐军强经常被请到家里来,可他就从来没说进门坐着等待吃饭,不是剪院子里的果树枝条,就是挖菜地的土,与梦萍的感情表现得十分隐晦,一般都是靠一个眼神,或一个细小的动作表达一下彼此的关心。有时梦萍靠近他时,他几乎都不看她一眼,就找个借口去做别的事了。徐军强这样做不是不喜欢梦萍,而是觉得在首长家里,他“下不得手”。但他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能感受到她的“注视”。即使离开了这个家,依旧感到她的注视。

这种交往也给徐军强带来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他一直在想这不多说话的背后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梦萍会怎样猜想自己?时间一长,他有些焦虑,而这种焦虑又变成了一种压抑的力量,反而使他的情感浓度增加。他的内心时常流动着一种动情的风景,并很想释放出来。一天梦萍的妈妈塞给梦萍两张电影票。她说:“你和小徐去看场电影吧,小徐到我们家是放不开手脚的,你们到外面走一走,遛一遛,说说话,再看场电影,另外,你主动一些。”

说完目光落在毫无表情的梦萍脸上。

晚上,梦萍真的和徐军强去了军区电影院。电影是《羊城暗哨》。坐在黑黑的电影院里,看着从放映室里投出的变换光束,犹如黑夜里开出的花朵异常漂亮。徐军强全神贯注地看着银幕,两手安放在膝盖上,身体坐得笔直,看上去有点硬挺挺的。梦萍侧脸看了一会儿,见徐军强的样子,她有些怜悯他这样的局促,便伸出手放在徐军强的手上,然后轻轻地握了一下,徐军强似乎犹豫了一下,之后就紧紧地扣住了她的手。不一会儿,他俩的手里都渗出了湿腻腻的汗水。

甜蜜的日子刚开始,一个巨大的精神原子弹爆炸,而且还是在没有任何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爆炸的——大裁军。

梦萍的爸爸去北京参加中央军委扩大会议,在会议上当他听说军队要裁减一百万,而且他所在的军队要撤并、改制时,突然的激动让他感到大脑供血不足,昏昏沉沉地倒在了会场上……

等清醒时,发现自己的左半身已经失去了知觉。尽管军区医院全力进行了抢救,说是效果最佳。但梦萍爸爸的左半身仍然不能自如活动,连最简单的吃饭都需要一个人照顾。

连续几天的昼夜护理梦萍倒下了,躺在床上的梦萍,没有对徐军强提出一个要求,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拖累徐军强,因为部队上下都在跑地方联系工作。

本来徐军强可以有个好工作,好位置,就是因为父亲的一句话,把人家留下来。现在不用说是当副厂长,就是去做那个工厂里的小科员都不可能了,因为转业的人太多了。这等于已经把人家耽误了,如果再找人家帮忙,那就有点太不仗义了。就说自己家的二哥一姐都是天天去外面跑工作,偶尔回来看看也是站站就走,没一个说梦萍你累了,我换换你。

这天晚上,徐军强因工作已经落实,想去梦萍家里看看梦萍。虽然工作没有那时安排的好,但也还可以,是那个厂的党支部书记,负责党务工作,不需要出力,支支嘴就行。徐军强挺满足,他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梦萍,也让她高兴高兴。

当他推开梦萍家的房门时,屋里的一切让他心里一颤,不仅没有往日的那种庄严气势,就连最起码的一点点生活气息都没有。饭桌上摆着几盘剩菜,馒头块大小不等地散放在桌边,米粒干巴巴地粘在碗口上……

“谁,是谁来了,快请进。”

梦萍爸爸用不太清楚的语气大声问。

“首长,是我,徐军强。”

徐军强紧走两步推开梦萍爸爸的房门。

“哎呀,是你呀,是你呀……”

徐军强看到梦萍爸爸哽咽地唤着自己,不由得心一酸眼泪流下来。

“首长,梦萍呢?”

徐军强一面扶起梦萍爸爸,一面问。

“和她妈妈在楼上睡觉,都是我,都因为我……”

徐军强拿了一个枕头放在梦萍爸爸的背后,让他坐得更舒服一些,然后劝道:“首长,别这样,家里有这么多人,不会让你寂寞的,我们每天值班,天天晚上都有人照顾你……”

“小徐呀,别说天天晚上,他们一个星期回来一趟看看我,就不错了。你不知道,这些天就梦萍一个人陪我,她妈干了不到一天,血压升高了,头昏昏的了,就去休息了。真没想到,要笑时大家都赔你笑,可等哭时就只能自己哭了……”

梦萍的爸爸拍着自己那条没有知觉的左腿哭了起来。

“爸爸,你别老这样说,你对我说说也就罢了,跟强哥说,这不是给人家添堵吗?!”

梦萍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徐军强的身后。

“梦萍,这几天你辛苦了!”

徐军强看着梦萍因为没有休息好而憔悴的脸关切地说。

“没事,习惯了,过两天就好了,你工作安排好了?”

梦萍搓搓手后把手捂在脸上问。

“你再去睡一会儿,首长这里有我。”

徐军强看出梦萍没休息好,她把手搓热捂在脸上是为了提提精神。

“另外,你的工作跑得怎么样了?”

徐军强突然像想起什么问道。

“哦,我们医务人员是统一安排,不用跑,人家政府机关就来要了,我好像被分到一个实业单位,安排到处级岗位上。”

梦萍很随意地说,并没有在意徐军强的反应。

“什么?什么?你当处长了?”

徐军强一下子把梦萍抱起来,原地旋了一圈。

“哎呀,头昏,头昏了。”

梦萍捂着脑袋尖叫一声。

“我从今天开始,可以睡在这里吗?……”

徐军强见梦萍好像愣了一下神,就急忙解释:“别误会,我是说我陪首长睡觉,晚上有什么事情方便,这样你可以休息休息,也应该去单位报到。”

梦萍向徐军强点了点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梦萍好像把这几天所有欠的觉,都补回来了似的。她从床上跳下地闻着香味跑到了厨房。

桌子上放着牛奶和煎好的馒头片,梦萍爸爸坐在轮椅上,用筷子搅拌打在碗里的鸡蛋,穿得干干净净的。他看到梦萍时脸上露出了自有病后,第一次难得的笑容。

“怎么样,我昨天晚上给首长洗了个热水澡,精神多了吧?!”

徐军强微笑地对梦萍说。

“快去洗把脸,过来吃早饭。吃完你走你的,首长交给我,你放心吧!”

徐军强边说边拿起梦萍爸爸搅好的鸡蛋碗,把鸡蛋倒在锅里,随着“刺啦”的声音,起了个大黄泡。梦萍爸爸高兴地笑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梦萍情不自禁地说了句:“你别走了,就在我家住下吧!”

“对、对,就在我家住下,住下!”

梦萍爸爸拍着手说。

一个星期后,徐军强跟着梦萍说:

“今天又有点事,出去一趟。你在家里陪着首长。”

梦萍也没问徐军强去哪儿?找谁?干什么?到了天黑,徐军强还没回来,梦萍有些着急,她后悔早晨临走时没问:去哪儿?什么事?可比梦萍更着急的是梦萍的爸爸,他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窗口,嘴里还不时地自语:怎么还不回家,有什么大事到现在还不回家……

梦萍听见爸爸的话,心里才感觉:这个人已经走进爸爸的生命了!

其实徐军强也是自住进梦萍家后才发现:家里家外所有的事就指望梦萍一个人,哥哥姐姐,都早早结婚出去过了,这个家对他们来讲就是“驿站”。过年过节回家看看是例行公事,父亲是国家干部,有病有事当然是国家照顾,所以他们每每回来,只是看看,只是带着两只眼睛回来,至于给爸爸洗澡、收拾家、陪说话,那不是他们该做的。而这些事他们家里的人不说,徐军强就更不能说。另外,有些活要是干上了,干好了,那么天长日久大家都认为是你的活。比如:有一天,梦萍的二哥回来,进门看见他爸的手背有些不干净,就冲着在厨房做晚饭的徐军强喊:“军强,晚饭后该给爸爸洗个澡了。”

徐军强正在爆锅,姜片和葱花在热油里爆出声音,使徐军强只听见二哥在说话,没听到二哥说什么。把菜煮到锅里后,他一边用围裙擦脸上的汗,一边向梦萍的二哥问:“二哥,你说什么刚才?我没听清楚。”

“我说,爸该洗澡了,今晚给他洗个澡。”

二哥望着自己的爸,又对徐军强重复了一遍。

“你不回来也就罢了,你回来还能叫强哥洗,你也说得出口。”

梦萍不满地冲着二哥说。

徐军强此时此刻才明白了,不是这个活推不掉手了,而是首长根本就不想,或者不愿意用他们。所以徐军强左思右想考虑了一夜,最后做出了一个天大的决定:辞去工作,陪着首长。

虽然徐军强没有同梦萍商量,但他很明白:作为一个男人,这辈子一定要知恩图报。虽然首长帮我的结果并不理想,但是过程能让我温暖一辈子。我一定要拿出追日的精神,陪首长度过这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

当他走进院子看到窗口上那对眼睛时,他就感到:决定没错。

梦萍见徐军强回来没有问一句话,只是轻轻地拥入他的怀里。好久,好久,他俩抬起头来,看到二楼的一张笑脸挂在窗口上。

这之后的四年时光,徐军强的日子过得很安稳。有了儿子,他就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一个暖烘烘的家。他不想再找什么工作,他认为,对于他来说,有儿子,有梦萍,再有每天朝夕相伴的首长岳父就够了。

由于小强一天天长大,他有时可以与姥爷单独说话和玩耍,徐军强倒腾出一些时间到超市去逛逛。一天,他在超市入口处推车时,看见了久未谋面的小宋。小宋把徐军强请到了一家新开的咖啡馆,这对于不常出门的徐军强来说显然是不适应。他笑着说:“我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不过电视上可常见过咖啡的广告,我觉得我们是不是有些腐败了。”

“没问题,我请你。我现在已经从基层调上来了,在出租汽车管理科当科长。这个咖啡店的老板以前就是开出租车的,关系不错,我常来。”

宋科长见徐军强说话、动作有些拘谨,解释道。

徐军强还没来得及看看咖啡店里的装潢设计,一位小姐就端着两杯热咖啡走了过来。咖啡杯是欧式的,里面放的小匙是纯金色的……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哪天约梦萍出来坐坐,我请客……”

宋科长看着徐军强又看看手表,说:“有事吗?有事吱一声……没事多聊一会儿。”

“我真有事求你,我想开出租车,但不是现在,过段时间我再找你,今天就不奉陪了。”徐军强一口把一杯咖啡全喝了,站起来用手抹了一把嘴。

“这里餐巾纸!”

宋科长从桌上的纸盒里抽出一张递给徐军强。

“我先走了,家里有事。”

徐军强接过那张纸塞进上衣转身走了。

宋科长看着徐军强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摇摇头。

徐军强三步并做两步走回了家。

“儿子,我等你好半天了。”

梦萍爸爸拄着一根拐杖站在门口。自从他借助拐杖可以站起来时,徐军强就把他的睡房从楼上搬到了楼下,主要是为了方便到院子里晒太阳和练习走步。或坐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什么地方。这几年在徐军强的细心照料下,尽管他的左半身灵活性有些好转,但毕竟随着年岁增长,身体各个部分已经开始衰弱。脸上有些水肿,面色暗黄,而且布满了老年斑,眼睛看上去有些浑浊,已没有当年的明亮锐利。手拄拐杖不时出现颤抖。让你一看就感到他是一个需要帮助的老人。徐军强听到他喊他“儿子”时,突然有些怜悯他,上去像拥抱孩子一样拥抱一下他。

梦萍爸爸自从徐军强留在家里陪他的第一天晚上,他就不再喊他“小徐”,而改成“儿子”,徐军强也非常喜欢这个称呼。吃过晚饭,徐军强又给他洗了个热水澡。平常他都不喜欢长时间坐在水池里,而今天他却让徐军强换点热水再泡一会儿。

“不能超过二十分钟,梦萍说的。”

徐军强要扶他出来。

“别急,我告诉你一件事,是我想了好多天了……”

他贴近徐军强的耳朵。

“前几天我梦到马克思了,他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那两个都是别人家的。”

说完自己笑了,笑到眼泪都流下来了。

就是这个夜晚,梦萍爸爸一点声音都没有,直到第二天清晨徐军强推他起床时,见他早已僵硬了。梦萍妈妈经不起这个打击,在丈夫离开不到一个星期,突发心肌梗死去世了。

梦萍在收拾遗物时发现,父亲留有一张十万元的存单,上面写着:

给儿子徐军强,父字。

徐军强看到岳父写在纸上这几个大小不均的字,一行热泪夺眶而出。他明白老人临终时的心境,这既是老人对自己的厚爱,也是老人对当时坚持不让自己转业那个错误决定的补偿。

虽然徐军强就是用这笔钱包了一辆出租车,但徐军强对梦萍说得清楚,这十万块钱是老爷子白纸黑字明确写给我的,但我们不能全部贪为己有,老爷子四个孩子每人应得两万五。不过我先用这个钱包台出租车,赚够一个两万五就还他们一个。我把这台车每天赚的钱都交给你,由你来安排。

“他们三家都不能要。一个是他们家里条件都比我们好,再说他们怎么好意思要这个钱呢?老爷子有病后是你给侍奉走的,他们谁也没伸伸手……”

“话不是这么说的!尽管老爷子这么说,可我不能这么做。我和老爷子的结缘是‘情’,不是‘财’!”

梦萍虽然嘴上再没反驳什么,可心里很佩服自己的丈夫。但自从徐军强干上出租车有一个月后,梦萍就开始不高兴,她已习惯晚上下班回来徐军强就热水热饭准备好的感觉。她认为:生活够用就行,不需要很多钱,一句话,你徐军强好几年没有工作,我们不也过得挺好的吗?可她不知道,一个男人,尤其是当过军人的男人,是需要体现自我价值的。

徐军强倒掉一缸烟头,换衣服上床。其实梦萍早就听到徐军强回来了,她一直等他上床,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没有进卧室,就在她昏昏欲睡时,徐军强一条冰冷的大腿碰了碰她,她一转身抱住了他,然后他们就相拥在一起,好像他们两个人已被所有人遗弃了似的。除了彼此相拥再不会有人关心他们了。

一阵子翻云覆雨的忙碌,两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汗水淋淋,徐军强刚翻身准备入睡,电话铃大作……

“谁呀,正忙乎呢……”

徐军强拿起电话一听就知道是于学军,他故意这么说。

“强子,坏了,车被人砸了。”

于学军这一句话,让徐军强如刚爬上高山的一身热汗掉进了凉水盆里,一下子凉到了心底。

“谁砸的,为什么砸?”

徐军强焦急地问。

“这些都不重要,现在是马上修车,我又没有钱,你看怎么办?”

于学军紧紧追问。

“别急,你听我说。先去胜利路修配厂找大花姐,如果大花姐那里干不了,就向她借两千元钱,再找别的修配厂。”

“我只见了她一面,她能借给我吗?”

于学军不托底地说。

“没事,你就说是我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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