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提早打烊去办几件事,六点十五分回到家,虽然太阳还没下山,但屋里显得阴暗抑郁,我努力想要把这栋房子当成我的家。
寂静震耳欲聋。以前我每天都很期待打烊后回家,直到去年圣诞节前夕,罗伯冷不防地说想要离婚。我的骄傲,就是和他一起经营的人生。我们买下一栋位在公共海滩东侧不远处的维多利亚风格房屋,建筑结实、墙壁粉白,鸟瞰鳕鱼角湾。我亲自粉刷所有室内空间,重新铺设厨房与门厅的瓷砖,在二楼与客厅装上木地板,在花园里种满蓝色绣球花与粉红蔷薇,衬着帆布白的墙板更显清新美观。
工程好不容易结束了,正当我准备放松要享受我的梦幻家园时,罗伯却要找我坐下谈谈,过程中完全不看我的双眼,轻声地宣布他受够了,我们的婚姻结束了,和我的感情也结束了。
短短三个月内,先是母亲因乳癌过世,接着我不得不将嬷咪送去失智症安养中心,然后我搬回母亲的旧房子,幸好一直没有卖出去。几个月后,我精疲力竭、万念俱灰,签了所有的离婚文件,等不及想快点画下句点。
老实说,我感觉很麻木,而且终于弄懂了困扰我一生的问题:为何母亲总是对生命中的男人那么冷淡。我从不知道生父是谁,她连名字都没有告诉我。有一次,她以决绝的语气解释:“他走了,很久以前就走了,他根本不知道有你的存在,他做了自己的选择。”我从小到大,她的男友总是一个换过一个,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他们身上,却从不肯真正让他们进到她心里去。如此一来,他们终究会离开她,她就只会耸肩说:“没有他,我们会过得比较好,荷普,你懂吧?”
以前我总觉得她很无情,尽管现在我能够承认,我其实非常期待她的感情空窗期,因为我可以独占母亲几个星期。我多希望能早点明白这件事,可以来得及和她聊聊。妈,我终于懂了,只要不让他们进入心里,一开始就不要对他们付出真感情,他们离开时就不会那么痛了。可惜我这辈子总是太晚开窍,这件事也不例外。
我先去淋浴,洗去皮肤与头发上的面粉与糖,出来时再几分钟就要七点了。我知道应该打电话去罗伯家找安妮,为今天早上所说的话道歉,但我做不到,更何况她很可能正和爸爸玩得很开心,我打电话去只会破坏气氛。无论我对罗伯多么不满,他大部分的时候都和安妮相处得很好,他似乎有办法贴近她的心,而我早已无能为力,看到他们有默契地一同欢笑,有时我会先感到嫉妒,然后才会为安妮感到高兴,我讨厌自己这样,感觉他们好像是在拍新的全家福一样,但已经没有我的位子了。
我穿上灰色麻花毛衣和黑色紧身牛仔裤,看着镜中的自己,梳开深棕色及肩鬈发,我很幸运,头发还没有开始变白,但假使安妮继续这样,我恐怕很快就会满头白发了。我在自己脸上寻找与安妮相似的特征,但一无所获,从来都是这样。很奇怪,她长得完全不像我和罗伯,以至于在她三岁那年,罗伯问我:“荷普,你确定她真的是我的孩子吗?”他的问题伤透我的心。“当然是。”我含泪低声说,他只好就这么算了。她只有皮肤像罗伯,晒得均匀黝黑很漂亮,除此之外她完全没有遗传到罗伯的高大身材与棕发蓝眸。
我端详自己的五官,擦上裸色口红,在我的浅色睫毛刷上一些睫毛膏。安妮的眼睛是深浅不一的灰,和嬷咪一模一样,我的则是罕见的青绿色,掺杂金色小点。小时候嬷咪说过,我是隔代遗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只有眼睛的颜色不同。我妈长得很像外公,有着深棕色直发与棕色眼眸,我则是嬷咪的翻版,和旧照片中的她极为相似。以前我总是觉得照片中的她眼神很忧伤,现在我同样肩负生活的重担,感觉更像了。我的唇弓非常明显,嬷咪以前常说那像是“天使的竖琴”,她年轻时也是这样,我也幸运地遗传到她洁白的肤色,但去年我的眉间冒出一条直直的细纹,让我看来好像一直很烦恼,话说回来,最近我确实一直很烦恼。
门铃响了,我吓了一跳,我最后又梳了一下头发,转念一想又用手拨乱,今晚我不想有刻意打扮的感觉,我不希望麦特有所期待。
不久之后我去开门,麦特靠过来吻我,我稍微转头让他的嘴唇落在右脸颊上。我嗅到他颈子上的古龙水香气,深邃而带着麝香。他穿着笔挺的卡其裤,浅蓝色衬衫上有我不认得的商标,好像很昂贵,并搭配一双潇洒的棕色休闲鞋。
“我去换衣服好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寒酸又乏味。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耸肩说:“你穿那件毛衣很好看,这样可以了。”
他带我去湿地区那边一家高级意大利餐厅“法拉塔内利”,餐厅领班毫不掩饰地打量我的衣着,我尽可能装作没察觉,他带我们去窗边的座位,桌上放有蜡烛。
领班离开之后,我立刻说:“麦特,这家店太高级了。”我望着黑暗的窗外,看到窗玻璃上我们的倒影,我们感觉像一对情侣,而且是亲密的情侣,我急忙转过头。
“我知道你喜欢这家店。”麦特说:“记得吗?高三舞会前我们来过这里。”
我大笑摇头。“我都忘记了。”老实说,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我花了很多时间想抛下过去,但二十年过去了,我竟然和同一个男人坐在同一间餐厅里,这代表什么意义呢?显然,往事只能随着时间消逝,我摇头,想要甩开这个想法,看着麦特说:“你不是说有事吗?”
他看着菜单说:“先点菜吧。”
我们默默挑选,麦特点了龙虾,我选了波隆纳肉酱意大利面,那是价格最低的菜色。用餐过后我会提出要付钱,假使麦特拒绝,我不希望花他太多钱,我不希望对他有所亏欠。点好菜之后,麦特深吸一口气看着我,他正打算开口,但我抢先说话,不希望他落得面子尽失。
我开始铺陈。“麦特,你知道我很重视你。”
“荷普——”他打断我的话,但我举起一只手。
“让我说完。”我急忙说,加快速度说完想讲的话:“我知道我们有很多共通之处,更别说还曾经交往过,这些事都有其意义,但今天下午我就想告诉你,我目前应该还没有准备好要和任何人交往,安妮上大学前我不会交男朋友,而现在距离那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荷普——”
我假装没听见,因为我必须把话说清楚。“麦特,我发誓,不是你不够好,只是现在我认为当朋友比较好,我也不晓得以后会怎样,但现在安妮需要我全心关注,而且——”
“荷普,我不是要谈你我之间的事。”麦特抢着说,“是烘焙坊的事,还有贷款的问题,可以让我说话吗?”
我呆望着他,服务生送上面包篮和一小碟橄榄油,也为我们各斟上一杯葡萄酒,是很昂贵的卡本内好酒,麦特没有问我就点了。服务生离开之后,我和麦特再次独处。
“我的烘焙坊怎么了?”我放慢速度问。
“我恐怕有坏消息。”他闪避我的视线,撕下一小块的面包蘸上橄榄油后咬了一口。
“好吧……”我觉得这空间中的空气仿佛慢慢被抽空。
他含着面包说:“银行要收回你的贷款。”
我的心跳停止,我呆呆看着他。“什么?什么时候决定的?”
麦特垂下视线。“昨天。荷普,你有好几期迟缴的款项,现在景气很差,银行不得不收回一些有迟缴记录的贷款,你恐怕也是其中之一。”
我深吸一口气,怎么会这样?“可是今年到目前我都准时还款。没错,几年前经济崩盘时我确实有几个月周转不过来,但这里只是个观光小镇。”
“我知道。”
“那些年头谁没有困难呢?”
“很多人都有。”麦特同意。“很不幸,其中也包括你,以你的信用评等……”
我暂时闭上双眼,我完全不想思考我的信用评等。离婚后,我的信用评等也跟着降低,而我在妈妈过世接手她的房贷时更雪上加霜了,更别说购买烘焙原料时我刷了几张信用卡,累积一大笔的循环利息。
“要怎么做才能解决?”我终于开口问。
“恐怕没什么办法。”麦特说:“当然啦,你可以找其他银行,但现在景气真的很差,我想你找其他银行也不会有结果的,你的还款记录不佳,加上附近又开了连锁的宾汉甜甜圈……”
“又是宾汉甜甜圈。”我嘀咕,过去一年真被这家店害惨了,它以罗得岛为基地,在新英格兰地区开了好几家连锁店,以稳定的速度扩张,希望能和Dunkin'Donuts一较高下。九个月前,正当我慢慢爬出经济萧条造成的财务坑洞时,他们又在距离烘焙坊一英里半的地方开了第十六家的地区分店。
原本,我还能熬过这场风暴,但离婚造成的财务冲击却又让我难以招架。现在我拼了老命勉强支撑,麦特很清楚,我所有贷款都是跟他们银行办的。
“听着,我帮你想到一个办法。”麦特喝了一大口酒,上半身往前靠。“我在纽约有几个合作过的投资人,他们一直在找小型企业……赞助,我可以跟他们讨些人情。”
我语带犹疑地说:“好吧。”烘焙坊一直是家族事业,我觉得让外人投资不太好,而我也不希望麦特为我去讨人情,但我也明白不走这条路很可能就会连烘焙坊也保不住。“他们会怎么运作呢?”
他说:“基本上他们会买下你的店,也会承接银行的贷款,而你会拿到一笔现金,足以支付最紧急的账单,你也可以继续待在烘焙坊负责管理以及日常运作,前提是他们必须愿意采取这种方式。”
我望着他。“意思是说,我唯一的生路,就是将一整个家族烘焙坊卖给陌生人吗?”
麦特耸肩。“我知道这方式不太理想,但能够在短期内解决你的财务困境。如果老天够帮忙,说不定我能说服他们让你留在烘焙坊当经理。”
“但那是我家族的烘焙坊耶。”我小声说,我知道其实我刚才已说过了。
麦特转开视线。“荷普,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除非你手边有五十万,否则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条路了。你债务缠身,恐怕很难重新站起来另起炉灶。”
我说不出话,不久之后麦特再接再厉、补充说明:“别这样,他们都是好人,我认识他们很久了,他们不会亏待你的,至少你不会落得倒闭的下场。”
在我看来,麦特等于扔了颗手榴弹给我,拔掉插销,然后笑容满面表示要帮我清理爆炸现场。“我要考虑一下。”我呆滞地说。
“荷普。”麦特推开酒杯,伸手越过餐桌握住我比他小很多的手,我知道这动作是想告诉我不用害怕。“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好吗?我会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忙。”我脱口而出,而他露出受伤的表情,我很过意不去,所以没有抽开我的手。我知道他是好意,问题在于这感觉就是像被怜悯一样,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无论沉沦或高飞,至少我都可以靠自己。
我们俩都还来不及再次开口,我放在皮包里的手机响了,我尴尬地收手要拿手机。我忘记转成静音,但不是故意的,接听时还看到远处的餐厅领班在瞪我。
“妈。”是安妮,她的语气很惊慌。
“怎么了,宝贝?”我已经站起来了,无论她在哪里,我都准备好去拯救她。
“你在哪里?”
“我出来吃饭,安妮。”我避免提起麦特,以免她以为我出来约会。“你在哪里?不是在爸爸家吗?”
“爸得去见客户,他把我送回你家了。”她急着说,“结果洗碗机坏掉了,那个……很严重。”
我闭上眼睛。麦特去接我前的半个小时,我放进碗盘、加了洗涤剂然后启动,我以为我出门时就会洗好了。“怎么回事?”
“不是我弄的。”安妮急忙说。“可是,满地都是水,积了好几寸,像淹水一样。”
我的心往下沉,一定是水管爆了,我无法估计要花多少钱修理,也无法想象老旧的硬木地板会受损多严重,我用平和的语气说:“好,宝贝,谢谢你通知,我马上回去。”
“我要怎么把水关掉?”她问。“那个,水一直流不停,到时候整个家里都会淹水。”
我发现我不知道怎么关掉厨房的水。“先让我想一想,好吗?我再打给你,我马上回家。”
“随便啦。”安妮说完之后挂断电话。
我告诉麦特出了什么事,他叹了一口气就请服务生打包没吃完的那些餐点。
五分钟后我们匆忙离开餐厅准备上车,我说:“对不起,最近我的生活中大小灾难不断。”
麦特只是摇头。“难免会有一些状况。”他的语气很紧绷,快到我家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荷普,这件事你不能一直搁置,否则最后会失去一切,你亲人们所努力建立的所有一切。”
我没有回答,一方面是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没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现在无法应付。我换了个话题,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关掉厨房管路的总开关,他说不知道,剩下的路程一片沉默。
到了我家门前,麦特问:“那辆吉普车是谁的?你家车道上没位子让我停了。”
“盖文的。”我轻声说,那辆熟悉的灰蓝色Wrangler吉普车停在我的老旧Corolla房车后面。
“盖文·基斯吗?”麦特说,“那个杂工?他来做什么?”
“一定是安妮叫他来的。”我咬牙说,女儿不知道我还没付清夏季整修房屋的工钱,还差一大笔。她也不知道,七月的一个午后,我和他一起坐在门廊上,我收到银行通知函,很丢人地大哭起来,一个月后,他完成房屋整修工程,坚持要我暂时以烘焙坊的糕点和咖啡来抵偿。安妮还不知道的是,在这个镇上只有麦特知道我的人生多凄惨,或许正因为如此,我完全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见到他。
我走进去,麦特落后几步跟上,拎着法拉塔内利餐厅的外带餐点。走进厨房时,我看到安妮拿着一堆毛巾,盖文弯着腰,头伸进洗碗槽下面。我眨眨眼,惊觉自己的视线直接投向他的牛仔裤大腿部位,想知道早上看到的破洞还在不在,当然还在。
“盖文。”我叫他,他吃了一惊,后退远离洗碗槽且站直,他来回看着我和麦特,伸手搔搔头,麦特由他身边经过,将我的剩菜放进冰箱。
“嗨。”盖文说,他再次瞥麦特一眼,然后视线回到我身上。“安妮打电话给我,我马上过来了。我已经把水关掉了,看来应该是洗碗机后面墙壁里的水管爆了,如果你不介意等的话,我后天再来帮你修。”
“不用麻烦了。”我轻声说,对上他的双眼,希望他明白我的意思,我还是没有钱可以给他。
但他只是微笑着继续说下去,好像没有听到我说的话。“明天我工作很多,但后天我有很长一段空档。”他说,“只有早上要去佛立家处理一个小工程,而且修水管不用花多少时间,这只要补一下就跟新的一样了。”他的视线再次飘向麦特,然后又转回来看我。“对了,我车上有吸水吸尘器,我去拿,先帮你清掉一些水,等地板干了再看看有没有损坏。”
我看看安妮,她站在旁边抱着一大叠毛巾。“我们可以自己清。”我对盖文说,“你不用留下来帮忙,对吧?”我看看安妮又看看麦特。
“应该是吧?”安妮耸肩。
麦特转开视线。“荷普,不好意思,我明天一大早要开会,我得先回家了。”
盖文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走出去,我没理会。我对麦特说:“噢,当然,谢谢你请客。”
我送麦特到门口时,盖文正拿着吸水吸尘器进来。
“我不是说不用吗?”我慌张说。
“我知道,我有听见。”盖文没有停下来看我。片刻之后,我目送麦特闪亮的凌志轿车驶离街边时,厨房响起吸尘器启动的声音。我闭上眼睛一下,然后转身走向厨房,准备处理我人生中唯一有办法解决的问题。
隔天晚上,安妮又去罗伯家了,下班后我拖干厨房惨剧的最后一点痕迹,发现自己好想嬷咪,她好像永远都知道如何解决灾难,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去看她了。我满怀内疚想着,我应该当一个更孝顺的孙女,我该当个更好的人,可惜这又是一个我永远无法达成的目标。
我哽咽着把地板拖干,看着门口的镜子擦点口红,拿起钥匙。安妮说得对,我应该去探望外婆。每次去看嬷咪都让我很想哭,虽然她住的安养中心气氛愉悦友善,但她渐渐衰退的状况令人目不忍视,就好像站在船上看着溺水的人遭波浪吞噬,心里很清楚没有能抛过去的救生圈。
十五分钟后,我走进安养中心的大门,建筑十分宽广,墙壁粉刷着浅黄色,挂满花朵与森林动物的图片。顶楼是失智症的安养专区,访客必须在门口输入密码。
我走向嬷咪的房间,是西侧最后一间。所有房间都很隐私,而且是公寓形式,但他们每天三餐都要去公共餐厅吃,而且员工有万能钥匙,方便进去察看、送药。嬷咪服用的药物包括一种抗忧郁药、两种心脏病药,另外还有对抗阿兹海默症的实验药物,但似乎没什么效果。我每个月都会来见驻点医生了解嬷咪的状况,上次会面时他说这几个月嬷咪的心智能力急速退化。
他从眼镜上缘看着我说:“最惨的是她还够清醒,知道自己的状况,这是最令人不忍的阶段。她知道所有记忆很快会全部消失,这种状态下病患会非常不安、极度悲伤。”
我咽下哽咽、按下门铃,旁边的牌子写着她的名字“萝丝·麦肯纳”。我听见她在里面走动的脚步声,很可能刚刚使劲要从安乐椅上站起来,拄着柺杖往门口走来。两年前她摔倒造成髋骨骨折,从此便离不开柺杖。
门开了,我很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扑进她怀中,但我努力克制冲动。我原本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她,这一刻才明白其实是为了我自己,我需要来这里、需要见到爱我的人,即使是不完美的爱。
“嗨。”嬷咪对我微笑。她的头发好像比上次见面时更白,而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但她依然擦着红酒色的唇膏,眼睛画上整圈眼线、刷睫毛膏,她一直都是这样。“真是惊喜啊,亲爱的。”
她说话略带一丝法国口音,但已经淡到几乎听不出来。她1940年便来到美国,但久远的过往仍丝丝缕缕缠着她的发音,一如她几乎每天围着的法国丝巾。
我伸手拥抱她。在我小时候,她是那么扎实健康。现在当她靠进我的怀抱,我能清楚感觉到一节节的脊椎骨,以及尖锐突出的肩膀。
她望着我,灰眸迷迷蒙蒙的,她说:“请见谅,我偶尔会有健忘的毛病,亲爱的,你是哪位?我知道我该记得才对。”
我用力哽咽了一下。“嬷咪,我是荷普,你的外孙女。”
“当然。”她对我微笑,但灰眸依旧朦胧。“我知道,只是有时候我需要提醒一下,快请进。”
我跟着她进入昏暗的公寓,她带我走到窗前。
“亲爱的,我正在看夕阳。”她说,“等一下就能看到暮星[1]了。”
注释
[1]The evening star,指傍晚日落后才出现的星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