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情确实和以前不同了。在所有突出的变化当中,刘去华对这一点体会最深。纸媒彻底衰落了,几乎不再有人花钱买报纸看。做到这一点的不是老对手晚报,也不是后起之秀邮报、先驱报、导报、论坛报,而是迭代速率高得令从业者跟不上趟的智能手机。内容的分发渠道也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读者关心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可是现在,虚拟世界中某个呼风唤雨的人物的一举一动才最为激动人心,然而这个人和受众之间实则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哪怕只是他今天便后没洗手,粉丝都会大呼一声天哪,然后昏死过去。互联网造神运动持续的时间之久令每一个还在用残存的理性思考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而今理性不值钱了,直觉主义和民粹主义搅和在一起,以世俗即正义的名义席卷八荒六合,千禧一代则是这场教人啼笑皆非的青春风暴的直接推动者。而立之年的刘去华的确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报社,回到了魂牵梦萦的编辑部,可这里的面貌已绝非昔日可比。媒体人曾经以社会的良心自居,以监督揭露为己任,但如今世道不同了,除了主动拥抱潮流,他的同仁们什么也没做。即使是做了的那点活计,也只能用乏善可陈来形容。可不是吗,既然名为“拥抱”,自然就和挑毛病的老做法南辕北辙。老脑筋的刘去华对此所抱的态度,有愤懑,有不满,有焦虑,还有批判。
令他看不过眼的还有不知从何时肇始的晨读活动。早先孙枢中执掌编辑部帅印的时候,这个活动还没有开展;如今令子直走马上任了,新把戏层出不穷倒是真的,就是一点也没有起到提升工作业绩的作用。可是总不能一点新气象、新面貌也没有啊,这和整个国家的步调不一致。在李义山的策划下,新举措终于闪亮登场了。说起来这件事初衷是好的,但一在基层搞就走了样。不说别的,装模作样这个治不好的沉疴痼疾首先打响了形式主义的第一枪。每天早上这三十分钟,卢泾无一例外地捧着一本《摩托车维修与母猪产后护理》,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假装在读书,实则玩手机游戏;卢鄯倒是真地在念书,但关心的范围超不出他家娘们及其他娘们,就好像看完《女性心理与家庭保健》他就能齐家了似的;好小伙子赵皙也不争气,读的是《建立人脉黄金法则二十一条》,孜孜不倦的样子就像汲汲于功名利禄的李义山;至于李义山本人,自以为于人情练达这篇文章上已经初窥门径,入门手册无法满足他日益强烈的求知欲,就买了本《厚黑学》来看,企图攀登八面玲珑的珠穆朗玛;李氏兄弟更不用说,不是在看《塞尔达传说人物造型图鉴》就是在看《高达手办进阶宝典》,于此类事宜之外堪称无欲无求的典范,不愧于佛系青年的楷模称号;令子直整日价抱着一本《在世界边缘呼唤爱》,不知心里受了什么伤,需要拿这种没营养的东西来进补。最荒唐的是大家那副全情专注的钻研的样子,就好像卢泾真的热心于护理妊娠期的母猪,赵皙真的能在“出门靠朋友”这句格言的启发下走上事业巅峰,李义山真的步入了阴阳家合纵连横的殿堂,李氏兄弟真的靠玩游戏建立了不朽功勋,而令子直也真的通过服用鸡汤治好了自己那连益母草膏都未能疗愈的心痕。在看到刘去华手里那本《欧洲科学危机与超验现象学》之后,卢泾第一个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刘哥,你看的那是什么呀,怎么起了个如此耸动视听的名字?”
对一切反智主义和无知行径均持零容忍态度的刘去华一听他阴阳怪气的问题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耸动了,比母猪的产后护理还耸动?”
卢泾打小娇生惯养的,信条是他可以挖苦别人,别人不能反唇相讥。听刘去华答得如此不友善,便不再言语了。但从神情上看得出来,对方的态度已经迫使卢泾在互利互惠的黑名单上填写了他的名字。话一出口,刘去华自己也后悔了:说好的礼貌呢?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是从不主动妥协退让的。如果对方肯伸出橄榄枝,他完全能做到冰释前嫌,就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但如果对方因此而提升了防卫等级,那么对不起,他也会采取同等的反击措施。心理年龄停留在三岁不再发育没关系,私底下被人蔑称为巨婴也没关系,只有心里痛快才是唯一有关系的,比什么都要紧。
屋里的气氛因一段对话的戛然而止瞬间紧张了起来,并没有谁出来打圆场。卢泾逐渐恢复了气定神闲的姿态,倒是打死也不肯跟痛快过不去的刘去华感觉到不自在。更要命的是,他的不自在完全无处安放,一笔一划横平竖直地写在了脸上。他必须说点什么,否则那种“所有人都针对我”的错觉会一直纠缠着他不放。“主任,不知道下午能不能允许我请个假,有个节目说要采访我。”
令子直本来没有目光接触的打算,但“采访”两个字令他颇感意外。“好事啊,谁要采访你?”
“温飞卿,不知道你们听说过没有。”刘去华努力地笑着。
“听说过,怎么会没听说过,那可是咱们这首屈一指的主持人啊。”居家生活大部分时间在陪同其妻观看肥皂剧和综艺节目的卢鄯面露艳羡之情。“真是不得了啊,小刘,你成了名人了,你还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名人呢。会后别急着走啊,跟我合个影。”
令子直笑着说:“他还没怎么着呢,你倒先坐不住了。”接着,他又把目光转移到刘去华身上。“不仅准假,还要借题发挥。这是一件好事,对于宣传咱们这个积极向上的集体能发挥非常正面的作用。对这件事咱们要进行全方位的报道。”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还是停留在了李义山身上,这使得他先前的扫视无法不散发出虚情假意的气息。“我看还是李义山跟着走一趟吧,写一篇专题报道,给咱们单位提高一下曝光率。”
李义山欣然领命,其他人不免失望。只不过有的表现出来了,有的没有。李义山垄断了编辑部里全部的优质资源,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对于这件事,就连一向和气的卢鄯都颇有微词。偏袒他的令子直挨骂,爱出风头的他本人也挨骂。可是骂又解决不了问题。等到再有好的、重要的、能在楼上引起重视的素材出现,领赏的还是固定班底,靠边站的还是不积极向领导靠拢的那“一小撮”落后分子。不过慢慢的都习惯了。写惯了报道消防员勇救猫咪这种新闻的记者,冷不丁报道一次审判变态杀人狂,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受,死活发挥不出应有的水平。至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李义山,则相信自己就是为大场面而生的。要他写那些街坊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好在英明睿智如令子直,做不出那么“昏庸”的决策。当然李义山也很清楚,他的受到重用和他与领导之间建立起的良好关系是分不开的。当年孙枢中在的时候,他就没这么好活,而写作能力是一模一样的。只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受器重的卢鄯,如今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好在卢鄯“与世无争”,他们之间的关系才得以维持在较高水平。倘若换成卢泾,不弄得鸡飞狗跳才怪。不过,半路杀出的这个程咬金——他指的是刘去华——还是不得不防。第一,这个人水平摆在那,工部文学奖得主,而今又要上电视抛头露面了,声势够大,比李义山有优势;第二,这个人心胸狭窄,容不得质疑,听不进反对,一旦得罪了会损害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群众基础,于进步事业不利。正好,用这个机会加深一下和这个人之间的了解。无非就是说点好听的,让他高兴高兴,这对李义山来说完全轻车熟路。用李子训的话来说,那叫“一点难度没有”。
刘去华和李义山都没有车,两人于是只好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前往电视台。一路上李义山没话找话,试图接近刘去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策略是奏效的。可是当走过了全程的一半,刘去华那自命不凡的言谈举止令李义山感到格外不舒服。没人喜欢被粗暴对待,也没人喜欢受到谈话对象的轻视。不幸的是,这两条李义山都占。在他们两人尚未深入交流的时候,刘去华愿意有保留地承认李义山是全单位为数不多的人才之一;但在正面交锋之后,像对待所有见解独到的人一样,刘去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把李义山当作对手来看待。如果李义山顺着他的意思还好,如果反对他的意见,那么谈话就会充满火烟味。除了令子直,李义山不向任何人称臣纳贡,好言好语地和这个人说话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然而随着双方不投机程度的不断加深,他内心当中燃起的火焰越来越像是要席卷这场争端的当事双方。他竭力压制自己的不满,让理智不至于从精神活动的最高层次败下阵来。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那就是他和他虽然互不理睬但又平安无事地到达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