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老师是前年七月份师专毕业后，在双向选择中被招聘到这所中学来的。近年来，大中专院校的毕业生的安排，国家已不完全包干。当时，她从相关的渠道了解到，这所学校虽是乡下的中学，这几年的名声已越来越响亮，就很乐意地应聘到了这里。经过暑假中的岗前培训考察，学校让她接了两个毕业班的语文教学的任务。那时，老校长一再叮嘱她，多向吴莜学习请教。
老校长从近几年学校的发展变化中，已清楚地意识到，像他们这样的乡下学校要想稳步地向前发展，不在升学率上有大的提高，是不会得到认可的，请求的财政拨款也将化为乌有。虽然很早以来，许许多多的有识之士就开始大力呼吁“素质教育”、“均衡教育资源”，但在中国，社会上的人们，能对教育作出科学评价的实在是太少太少，甚至也包括很多的教育主管领导，他们一个个也都睁大了双眼，紧紧地盯着学年末各学校的升学率！虽是竭力地叫着要给教育穿新鞋，可穿了新鞋的脚却在一成不变的老路上跑得更欢实！诺大的中国，要使那根深蒂固的应试教育的观念得以转变，真是谈何容易！况且，在相当的时期内，考试似乎是唯一一种还算比较公平和透明的展示知识、能力竞争手段。
近几年学校的发展变化，使老校长更加肯定了自己这种虽然有些偏执的认识：不是因为这几年学校的升学率有长足的提高，上级领导会答应拨款给他们扩建教学楼吗？还会准备让学校升级吗？
真的还是那句话，发展才是硬道理！只要升学率上去了，社会上的方方面面才会承认你。看看吧，方方面面的舆论还会为你不断地粉饰：是素质教育使学校的办学质量得到了大大的提高！老校长也更加清楚，要想使升学率稳步上升，就得要有真抓实干的人。而那些先来的老教师们，相当一部分觉得有了一些资历，已被所处环境磨蚀得没有了太多的热情，他们一方面嫉妒着别人的成绩和进步，另一方面却摆老资格、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因而，他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新来的年轻教师身上，只有他们才充满了朝气和活力；也只有他们才更易于接受全新的教育理念并付诸实践；更由于他们渴望着成功，内心还蕴藏着非常饱满的工作热情和敢想敢拼的创新精神！所以，他要给他们最大可能地提供能充分促进他们发展的机会。老校长自己非常肯定，这是对年轻教师的提高和学校的发展都是绝对双赢的思路。再者说，只要让有一定实践经验的人对这些新教师进行有效的指导，你也就不用担心他们的工作会漫无章法。因而，按老校长的意图，他希望像吴莜这样年富力强的教师多给学校带出一些教学上的后备骨干力量来。
小王老师表面秀气文静，内心却非常活泼，和许多的年轻人一样热情好学。起初她并没有听信老校长对吴莜的极力称道，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特别是对吴老师教学工作的观摩、交流，她越来越觉得吴莜还真不是那种不学无术、只善于做表面文章的虚浮之人。他知识丰富、功底扎实、业务能力强，为人谦虚诚恳极富涵养——这便是她对吴悠的总体评价。
他们初三毕业班的教室在教学楼的顶楼。最初他们大多是在课间休息时，在阳台的走廊上探讨一些教学中的问题，后来也谈及一些文学爱好和一些日常生活的话题。交流中，小王老师越来越发现，在许多的观点上，他们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吴莜的一些更独到、深刻的见解，更使她赞佩不已！他们之间的话题也更加多起来。
小王老师是从她班上的学生那里知道吴老师的爱人在闹情绪的事情的。
上星期五下午的第一节课，上课的铃声已经响过了。当小王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班上的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还在吵架，旁边更围着一些同学在看热闹。见她进来，围观的同学才陆续散去，回到各自的座位上，但那两个同学还在那里对峙着。小王老师赶紧问了一下，半晌，那个女生才抽泣着告诉她，那个叫倪军的男生打了她，一副很委屈的样子。小王老师感到很诧异，倪军可是个平时表现很不错的男孩子，为什么会动手打一个女生呢？再看倪军也是非常气愤的样儿。为了不耽误上课，小王老师让他们先回自己的座位上完了那节课。
下课后，小王老师把两人叫到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办公室。经过耐心的询问，倪军终于告诉她，是这个叫徐莉莉的女孩儿，在班上同学面前说他姐姐的坏话，而且很难听的。
原来，午休后倪军和同寝室的几个同学朝教室走去，准备上课。刚走进教室，看见几个女生正围在徐莉莉的身边，听她在说着什么。见倪军进来她们都一齐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并都慢慢散了开去。面对那些目光，倪军心里直发毛。从她们的眼神中，仿佛她们才知道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倪军很不高兴地冲她们吼道：“都瞪着我干什么？我又没做贼！”
“你姐姐是害人精！弄得吴老师家里吵得不可开交的。真不害臊！”倪军的话音刚落，被班上同学叫做“张广播”的张嘉玉，脱口而出地冲倪军说了一句。
倪军冲过去气愤地对她说道：“不准乱说我姐，要不，我打烂你的嘴巴！”张嘉玉被吓住了，一边退缩着一边有些结巴地说道：“是徐莉莉——刚刚告——告诉大家的。不信，你问她去。”
“原来是你在乱嚼舌头，别以为你有一个乡长老汉儿就可以随便糟践人！”几个男生没能拉住倪军，他扬起巴掌给了徐莉莉两个耳光。
难怪这两天吴老师总是闷闷不乐，很抑郁的样子。尽管他在竭力地掩饰，但小王老师还是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不易觉察到的神情。
办公室里，徐莉莉把前天中午在乡政府大院里看到的那场风波详细地告诉了小王老师和倪军。
那天午睡起来，徐莉莉从家里出来准备去学校，看见乡政府宿舍楼底楼的吴老师的家门前围了一大群人。吴老师的爱人翠翠手里拿了两页信纸，正在激动地向周围的人大声地嚷着：“男人真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稍一得志便把持不住自己了，吃着碗里的还盯着锅里的……”
一旁的吴老师脸涨得红到了脖根。连忙制止道：“你别再这儿说胡话了，影响多不好。有什么事，还是回屋说去吧！”
“回什么屋呀？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你们的花花肠子。还人民教师呢！却也是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坏水……”
“好歹你也算是个文化人，还在这乡政府里干了这么些年，也该有些涵养呀，说话怎么也不注意形象呀？也不怕别人笑话。”吴老师继续制止着。
“是呀，是呀，我有什么涵养、我有什么水平呀？我就是一个泼妇的形象！哪赶得上人家这又水灵，又鲜嫩的黄花大闺女，还刚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但我告诉你们，我决不会让你们得逞的！”颤抖着的手指一边朝无助地低着头蹲在一边的一个女孩子的脸上戳去。
从刚才翠翠的只言片语中，眼前的情形让徐莉莉猜出了几分的原委。她下意识地向吴莜投去了鄙夷的目光，心里还斥责着：“吴老师，我们一直都很敬佩你的，怎么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呀？”
就在徐莉莉胡乱猜想的时候，那地上蹲着的女孩子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怯怯地对翠翠说道：“大表嫂，我们虽然穷，但穷得有志气，你不可以侮辱人，我们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说完冲出人群哭着跑走了。
翠翠本想拽住她的，但没能抓着。她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继续冲着跑走的女孩的背影恨恨地骂道：“你个小狐狸精，小小年纪就不正经，插足别人的家庭，我跟你没完！”
那女孩跑走后，在翠翠没完没了的漫骂声中，吴莜恹恹地走回屋，拿了讲义到学校去了。
那群看热闹的人，兴致似乎没有丝毫的消减，仍然围在拿了两页信纸的翠翠旁边，继续听她指手划脚地说着。
这时徐莉莉才猛然想起来，那个跑走的女孩原来是班上同学倪军的姐姐。她曾到班上来看过倪军几次。这学期开学前的毕业班补课期间，倪军告诉了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他的姐姐已经收到了上海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而且是重点本科！——神情颇为自豪的。令同学们羡慕不已。那会儿，徐莉莉就想，人家条件那么差都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等着瞧吧，我也会有那么一天的！
办公室里，小王老师批评了徐莉莉不该在背后随便议论别人，末了，她对徐莉莉和蔼地问道：“你相信吴老师真是那样的人吗？”
徐莉莉沉吟了半晌，一边轻轻地摇着头，一边不好意思地嗫嚅着道：“我也不怎么相信的，可是那么多的大人都听得那么认真哩！”
小王老师抚弄着她的两条小辫，微笑着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生活中总会有很多喜欢无事生非的无聊人，看问题可要看到它的本质，光凭表面现象，很多事情是很难让人作出准确的评判的。”
她接着又批评了倪军不该随便动手打人，尤其是不应该动手打女生。她拍了拍他尚单薄、瘦削的肩头，微笑着对他说：“你可是个男子汉哟！”
两个懵懂的少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对方，彼此道了歉，和小王老师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这晚上，虽然没有吴莜的课，但他还是照例来到了学校。他先到班上去看了看晚自习的情况。这些重新回来补习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卯足了劲儿来作最后一博的，他对他们的思想工作又做得到位，他倒也不担心他们会扰乱课堂或是生出什么事端来，但已养成了习惯，不去看看总觉心里像欠着什么似的。
从教室回来，他走进了初三年级语文组的办公室。家里这几天很不消停的，他也只好到办公室来，准备拟一下那快要结束了的单元复习提纲，再给同学们准备一些相关的阅读与写作方面的训练内容。他切实地体会到，学生的语言文学知识还就得靠平时一点一滴的积累，否则一切的理论说道都是枉然。而作为一个老师，要真正尽职尽责地不断补充给学生这些方面的营养，也才会使学生的知识能力得到真正的丰富和提高。
当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小王老师已在那里专心地写着教案，他的脚步声使她抬起头来。见是吴莜，她招呼道：“吴老师来啦？今晚好像也没你的课吧？”
“是的，没有课。只是想过来看看，顺便准备一下复习资料。”
“不会只为这个吧？”小王老师莞尔一笑。
“小王老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吴悠随口问道。
“是躲出来的吧？”她仍然想和他开开玩笑，调剂一下他的情绪。
“躲什么呀？我会有什么要躲的？”吴莜消沉的情绪还是掩饰不住地流露了出来。
“那能说说那天是怎么回事吗？”小王老师开始认真地向他询问道。
“你说的什么事呀？”吴莜也很认真地反问道，“我可真的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呀！”
“那天倪军的姐姐去你们家的事。”小王老师不想再兜圈子。
“看来人们总是要千方百计地要满足自己的好奇，这也难怪！”吴莜的心情本就不好，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认为我也是那样的人吗？”
“平时倒也不像的。”吴悠仍是有些木然。
“这么说，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好像还不算太坏咯。其实，我是看你这两天情绪很差。有什么烦心的事说出来会好受一些的，闷在心里，烦心不说，还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再说，我们班上倪军同学好像也很郁闷的，我怕也会影响了他的学习。”
“哦，那请你告诉他，他姐姐真是好样的，他应该以她为榜样，赶上或超过她！”吴莜开始觉得小王老师其实是好意，感到自己刚才实在有些唐突，顿了顿他又有些犹豫地说道：“还是让我亲自告诉他吧，这两天我会找时间尽快告诉他的。”
“可是从他现在的情况来看，他连他的姐姐也不相信了。”
“我想他最终会相信的。”这话似乎更是说给小王老师听的，小王老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想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吴莜很有些歉意地对小王老师说道：“刚才真是对不起，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真的在关心我。无论怎么说，我都非常感激的！”
“没什么，只要你不把我往坏处想就好。”小王老师也诚恳地宽慰他道。
平静了一会儿，吴莜终于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告诉了小王老师。
吴莜和倪军他们本是亲戚，倪军的父亲是吴莜的母亲的堂哥。自然，吴莜该叫他舅。在倪军11岁那年，妈妈因病抛下他们姐弟过早地去世了。父亲含辛茹苦地抚育着姐弟俩，虽然日子过得很艰难，但姐弟俩也都非常懂事、上进，尤其是学习成绩，都是出类拔萃的。父亲牢记着孩子们的妈妈的临终叮嘱：再苦也别委屈了他们姐弟俩。他尽一切努力培养着他们，他在心底企盼着孩子们能出人头地，以不辜负九泉下的老伴的嘱托。每每听到学校老师和邻里乡亲对孩子们的夸赞，劳苦的父亲都会感到莫大的慰籍。
姐姐初中快毕业那年，她心疼着父亲的辛劳，竟要放弃继续上学，想回家帮父亲打理农活。从不打骂两姐弟的父亲跟她红了脸：骂她是个不孝的女儿，连妈妈交代的话也不听了，会让她妈妈的在天之灵不安宁的。如果再有这样的念头，就别是我们的闺女了！
父亲的执着重新坚定了姐姐的信心，她以更大的努力回报着勤勉的父亲。经过不懈的努力，中考时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里那所国家级的重点高级中学。这是多么让人称羡的呀！能进入这所中学，说明已是全市学子中的佼佼者。这里学习的环境条件十分优越，普通中学岂可与之匹敌？只要再坚持努力，这一只脚就已跨入了名牌大学的校门。尽管花费会比普通中学多得多，但父亲还是非常欣慰。农忙时，他起早贪黑地打理着农活；空闲了就凭着一手精湛的木匠、泥水匠的技艺，走村串户帮人盖房、做木活，一笔一笔地挣来了两个孩子上学的学杂费和生活费。
父亲的辛劳终于赢得了更大的回报，这年高考后的七月中旬，姐姐以远远高于录取分数线很多的成绩，第一批收到了上海那所高校的录取通知。
那天，父亲高兴地在家里张罗着饭菜，准备请一些亲朋为女儿庆贺庆贺。姐弟俩则抽空一起去了妈妈的坟前，他们干干净净地清除了妈妈坟头的杂草，并往坟上添了一些新土，收拾得利利索索。
看上去，弟弟比姐姐更高兴，他心里充满了自信。他捧着姐姐那鲜红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对坟里的母亲说道：妈妈，你等着，再过几年，我也要像姐姐一样走进一所响当当的名牌大学！
那些年，国家的政策虽然使乡下人的日子有了一些起色，可培养孩子的费用却在不断疯涨着。从小学到大学，越是有名气的学校越是如此。一般人家全年的收入，要维持一两个孩子高额的学杂费，实在还是捉襟见肘。
因为一直没筹够入学的费用，姐姐按录取通知上的联系方式向学校请了假。学校回复说，可酌情推迟一些时间，但“十.一”前必须报道，否则作自动弃学处理。
借钱永远是一件让人难堪的事情，尤其对于为穷苦所困扰的人们。即使是别人冷漠的推脱，你除了陪尽笑脸，还得耐着性子去听完那似乎比你还穷千百倍的诉苦；也有那稍显热情些的婉拒，倒像是不怀疑你的信誉问题，但你的偿还能力还是会令人家寝食难安的！
父亲的日日奔波，做女儿的感到万分的揪心。随着时间一天天的不停逝去，倪军的姐姐渐渐的绝望起来。面对情绪越来越低落的女儿，老父亲心里愧疚难当，但他仍是积极地鼓励着女儿：有你爸在，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那天一大早，父亲披上一块塑料布，给倪军捎上一袋米和一些咸菜，挽起裤腿，一咬牙，迈开执着的脚步又走进了绵绵的细雨里。送父亲出门时，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倪军姐姐的脸庞上滚落下来，融进了那冰冷的雨水中。
快到中午时，走了十几里山路的父亲来到了乡中学。他先到教室门边，请正在上课的老师把倪军叫了出来。他把米和咸菜交给了倪军，又从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递给他，用以缴纳买饭票的差价和下个月的伙食费。望着一身已是湿漉漉的父亲，倪军的眼里充满了泪花。他没有去接父亲递过来的钱，他有些哽咽地对父亲说：“饭票用完了自己会回去拿米的，这大老远的，以后就别再专门送来了；姐姐上学的费用还没凑够，这钱还是先留给姐姐用吧！”
父亲爱怜地看了看倪军，很是轻松的样子对他说道：“你姐姐上学的钱不用你担心，会很快想到办法的。你就别再犟了，现在手里是紧些，但我会尽快再给你捎些钱来的。只要你们都能专心地学习，我就很安慰了！”说着，把那点儿钱塞进了倪军的衣袋里。随后，父亲叫倪军“赶快放好东西去上课吧，别耽误了，我还有点儿事要去找你大表哥帮帮忙。刚才我在学校问过了，说他上完上午的课，可能回家去了。”
倪军顺从地答应着离去了，父亲才朝着相隔不是很远的乡政府大院赶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