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翠翠在三个月前的地方基层机构的精简中按照政策被辞退了，但乡里也没有要求他们马上从乡政府大院的住宿楼里搬走，所以，他们还仍然住在原先乡政府分给她的那套职工宿舍里。
那年，翠翠在县里的食品公司干了半年多的时间，随着市场的开放，公司里的效益越来越不景气。她听说乡里要设立财政所，需要招聘三名财会人员。说是招聘，在乡下其实也就是各相关领导们内定的事儿。翠翠知道消息早，把想要进财政所的意思告诉了她爸。她爸凭着历年的老村支书的脸面和与乡里相关领导的交情，让翠翠很顺利地招聘进了乡“衙门”，成了一个虽没有技术职称但福利待遇却非常不错的临时公家人。
在吴莜上大学的三年时间里，两人虽然离多见少，但他们那段漫长的情感之路稳步发展着，最终于也有了圆满的归宿。吴莜分回乡中学的第二年春节，两人便结了婚走到了一起。吴莜也从学校那简陋的单身宿舍里搬了出来，和翠翠住到了乡政府宿舍楼的一套单元房里。
结婚后，他们的生活虽然渐渐没有了多少的浪漫情趣，倒也还宁静而甜蜜。在翠翠看来，自己虽算不上是大富大贵，可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事都还非常称心如意的。除了在学历上有些许的遗憾外，她似乎再找不出有什么会令她失意的事来。不过，对于学历她倒也不是很以为然的，吴莜最终能和她结合在一起，正好弥补了她内心的那一小点儿的缺失。
有时候，她甚至自负地想，自己现在这样的景况还是十分优越的，就算是从有名气的大学里毕业出来的吴莜，也包括其他很多的乡下老师，在学校里压力又大，工作也很辛苦，但实际的待遇还及不上像她这样的政府部门的临时办事人员。这种优越感总是让她的心里时时充满了无比的愉悦和满足。
去年，他们的女儿已经四岁了，翠翠却突然对这种满足产生了隐隐的动摇。
学年快结束时，因为乡中学的老教导主任已面临退休，县教育局已把吴莜列为重点考察、培养对象的消息，早已在这巴掌大的山乡小镇四下播散开去。这还影子一样的事儿，常常使吴莜被别人问得一脸雾水。因为除了下来检查工作的有关的领导对他的成绩大加推崇和鼓励外，他并没有接到过任何有关组织工作安排的任何形式的通知。后来他干脆把它作为人们善意的玩笑，也不再去作过多的解释和说明，一概一笑置之。
那天晚上，他们睡下后，翠翠突然对吴莜说道：“你们男人好像不能太有钱和有权，否则就会让人不踏实，缺乏安全感。”
吴莜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那时节，正播着电视剧《武则天》，翠翠每晚一集不落地看得很有兴致。见她停顿下来，就打趣道：“你不是也要像武则天那样，把男人们的所有权利都剥夺了吧？”
“也许武则天的时候家庭都应该是稳定的吧？不像现在，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她没理会吴莜的打趣，自顾接着说道。“一个个人模人样的大小官员、暴发户们，有了一丁点儿权利、有了几个臭钱，动不动就在外面寻花问柳、嫖娼养小。别说街边地摊上那些五花八门的杂志上连篇累牍地刊载着，就连内参上也有不少的披露哩！很多男人都是在这两方面迈不过门槛的。哼—”她一连说了这一大堆，最后还重重地“哼”了一下。
吴莜仍是打趣她道：“社会上存在的方方面面的问题，国家自会有决策解决的。你还不是武则天呢，我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也轮不着我们去制定什么治国方略呀！别瞎操心了吧，当心头晕，好好休息，保持脑子清醒，免得明天上班时算错了帐。”
“是哩，做人倒是应该清醒些，免得犯了糊涂。”翠翠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语气却像是在告诫吴莜，稍微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看那田立明，不就才是个招聘干部、一个小小的乡里的土地员么？稍微得势捞了些钱，就要千方百计抛弃多年的结发老婆，和那‘丝丝发屋’的发廊妹打得火热了。那个小妖精有什么好的？听说在别处甩了几个相好的，跑到这边来。不就是年轻些、有几分俏模样么？除了成天的招蜂引蝶，其他还有什么本事？一大帮的臭男人苍蝇见了狗屎一样的围着她转！田立明也被迷成那个样子，这下倒好，把自己关进了公安局！”
前一阵，国家水电部因为那个尚在建设却已闻名于世的水电站，拨给乡上一大笔“输电线路过境补偿款”和“移民搬迁补助款”。乡上的土地员田立明，胆大妄为，利用职务之便，大钻管理上的漏洞，将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款项截留挪用，几乎全都挥霍在了集镇上“丝丝发屋”的那个发廊妹身上。因为一再闹着和妻子离婚，加之旁人的撺唆，早知内情的妻子一怒之下向反贪局揭发了他。经立案侦察，现已基本查清事实，前一天公安局已正式对他进行了公开逮捕。
吴莜并没有太往心里去，他仍是调侃地对她说道：“你这是何苦呢？别人的家事，别人会处理的。至于法律方面的责任，自有国家的执法机关追究。我们都别自寻烦恼了，只要管理好自己就行。不早了，还是安心地睡觉吧！反正我不是那些臭男人。”
翠翠并没有因为吴悠俏皮的语气放松下来，又加了一句：“说说到很容易，可真能把持得住的又有几个呢？这人啦，时时都要清醒地把持住自己。要不然，容易栽大跟头的！”似乎是要得到更加充分的保证。
吴莜终于明白，翠翠并不是随便说说的，倒更像是在给自己敲警钟呢！不过，听上去翠翠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所以，吴悠赞同的附和道：“老婆大人言之有理，为夫谨记就是了！”
“现在好些坏男人想甩掉老婆了，一说就是‘感情破裂了’！唉，我就是不明白了，要说原来就没有感情，怎么就会凑到了一起？反倒是已经是儿大女成人了，却又说‘没有感情了’。这感情咋会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哼！还不是图新鲜呐！”
吴莜还从没有见过翠翠会这么钻牛角尖。想打住她的话头：“你倒越想越多了。已经很晚了，还是睡了吧，明天我们都还上班呢。”
可那一夜翠翠似乎一直没睡着，她像烙饼似的时时翻动着身体，弄得吴莜也是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
倪军的父亲赶到吴莜的家里时，已近中午，翠翠不在家，吴莜正在做着自己的午饭。
翠翠不再继续到乡财政所上班后，一直以来，非常消沉的样子。而且脾气也有了越来越大的变化。要么缄口不语，要么絮叨没完。她一向喜欢他们的女儿晶晶的，可这段时间以来，常常也会因为一点儿小事冲女儿发脾气。有时候还会捎带着吴莜一起数落。吴莜知道因为以前的生活中，翠翠很少遇到这样的挫折，她短时间内接受不了这现实对她的打击，等她稍平静些时，也常劝导她：“这精简临时人员，是国家政策的规定，谁又能左右得了？辞退就辞退吧。先歇上一段时间，看看有什么适合想做的事情了，再想办法吧！”
然而，之前习惯了一帆风顺的翠翠似乎一直没能听进去，还是那样的无法自拔。
前天她娘家里让一个到乡场上来赶集的亲戚给她捎来口信：说她娘病了，也不是很严重的，就是想她回去看看。
知道娘病了，翠翠很是担心，心里埋怨起爸来：这人病了也不送到医院里来看看，光叫我回去能有啥用呀？埋怨归埋怨，翠翠在吴莜中午放学回家时告诉他说，娘病了，我要回去看一下，把她赶紧弄到医院来看看，别叫拖严重了。
翠翠不知道，这其实是吴莜和自己的爸爸一起安排的。上星期翠翠的爸来乡里开会，在女儿家里住了一夜。见她总是闷闷不乐的，很是不放心。吴莜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见吴莜也很着急，翁婿俩一合计，便想出了这个办法，想让翠翠回去住上一段时间，并让她姐姐也回去陪她散散心，以排解她那抑郁的心绪。但平白无故的，翠翠也不愿意回去，说“到哪儿都心烦，没有心情！”
因为翠翠一直非常心疼妈妈，所以爸爸就想到这个主义，先把她诓回去再说。
吴莜招呼倪军的父亲进屋坐下后，一边继续做饭，一边和他闲聊起来。吴莜知道老舅的来意后，心里颇深感触。这活脱就是当年自己上大学时的穷困景象的翻版！
吃饭时，吴莜告诉老舅，自己很快会想办法把他们所差的钱凑齐，让他过两天来拿。并让老舅多劝导劝导表妹，千万别放弃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送走老舅，吴莜很快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竭力鼓励表妹，一定要坚定信心，鼓足勇气去战胜困难；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迎来美好的希望和未来。并以翠翠为实例，进一步说明，只有不放弃努力，完成好学业，才能为将来更好的发展创造更多、更好的机遇，不致因为社会的发展遭到无情的淘汰，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巨大的遗憾！
吴莜把写好的信整齐地折叠起来，压在了写字桌玻璃的下面，想等老舅再来拿钱时带给表妹。尽管不能帮上太多的忙，就对她表示一些力所能及的关心吧。
虽然工作了这么些年，但吴莜那点儿微薄的工资收入，差不多都用来还了以前的欠债。母亲又仍是终年不离药，弟弟也还有一年才大学毕业，一股脑的日常支应本就不少，哪里还攒得下什么积蓄？但无论怎么说也不能让老舅失望，更不能让表妹丧失了信心，一个山里女娃娃要走出大山是多么的不容易啊！自己现在的条件再怎么说也比他们强了许多。
吴莜打算趁明天下午没有课，赶去岳父他们那儿一趟，找翠翠商量一下，反正她的那笔辞退费他们眼下也不急用，就先借给老舅他们救救急吧。他相信翠翠也是个热心肠的人，何况还是自家亲戚，这个忙她也一定会帮的。
吴莜下午放学回家，却见翠翠已带了女儿晶晶从娘家回来了。翠翠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面看电视一边织着一件女儿的毛衣。
见吴莜进来，在一旁专心地玩着积木的女儿委屈地跑过去喊道：“爸爸怎么才回来呀？晶晶一点儿也不好玩！”
吴莜抱起女儿，在她的小脸上一边亲了一口，逗她道：“外公家还不好玩吗？快告诉爸爸，外婆给你吃什么好东西啦？”
“外婆家一点儿也不好玩！晚上电灯老熄，黑黢黢的，还有很多小老鼠“吱、吱”地叫，好吓人的！”晶晶稚气地对吴莜说道。
“是你不乖，小老鼠才要吓你的吧？”吴莜继续逗着女儿。
“才不是呢，我一直很乖的，在外婆家从来也没哭过。”停了停，又放低了声音对吴莜说道：“是妈妈不乖，不听外婆他们的话，经常和外婆他们吵架……”晶晶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翠翠。
这时翠翠阴沉着脸打断了她的话，对她吼道：“小孩子家家的，哪来那么多嫌话？给我把嘴巴闭上！”
晶晶怯怯地看着妈妈，赶紧闭上了小嘴。吴莜连忙制止道：“那么大声干什么呀？也不怕吓着了孩子。”一面放下了女儿。
吴莜一边脱去外套一边回转身来对翠翠说道：“前天才过去的，怎么今天就急着回来了？也不多陪陪妈妈。”
“哼！什么陪我妈呀？说我妈病了，把我哄回去，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圈套呢！”翠翠气恨恨地说道。
“什么圈套呀？你看你，说得那么难听。我和爸不也只是想让你去散散心的嘛！”吴莜以为翠翠是因为他们找了那么一个借口让她回去而惹她生气了，一副笑脸地实话实说道。
“不会就那么简单吧？”
“咦，还会有多复杂呀？听你那口气，难道连自己的爸也信不过啦？”
“哼，谁知道呢？说不定连我爸也是蒙在鼓里呢！”
“咦，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我还真被你说得糊涂了。”吴莜听出了翠翠话里的意味，可就是想不明白，翠翠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也急着想明白个究竟。
“呵，还真像是糊涂了呢！这‘菊妹’是怎么回事呀？不会这么快就连自己写的也不记得了吧？写得还怪亲切的嘛！‘哥呀’、‘妹的’不觉得肉麻吗？”翠翠说着瞥了一眼跟前的茶几，这会儿已是一副挪揄的表情。
顺了她的目光，吴莜看见了茶几上已散放开来的那两页信纸。这下他终于明白，翠翠兜了这么一个大的圈子，原来是因为她看见了他中午压在写字桌玻璃下的那封信。他实在憋不住，“噗哧”一声笑出了声来，他很释然地对翠翠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呀！我还打算明天下午过去和你说说呢。没想到，你今天就回来了，倒省了我去跑这趟路。水塘那边老舅家那个表妹倪菊今年考上了大学，还是第一批重点本科呢！可是家里一时很紧，虽然学校允许他们推迟一段时间去报到，可这最后的时间也快到了，他们还是没有凑齐入学的费用。表妹都急得快没有信心了。今天中午，老舅到我们这儿来，让帮他们想想办法。唉，这些年老舅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我就答应了他，帮他们凑齐后，叫他过两天来拿。”
“哟，挺上心的嘛！你不都答应了吗？还跟我有什么要说的呀？”说到这儿，翠翠打住了话头。
吴莜以为翠翠也很支持，就故意打趣道：“你是我媳妇儿，这家里的事儿，我不跟你说跟谁说去呀？”
“可是，你每月的那点儿工资三下五除二就被花了个精光，难道你还另外有钱借给他们？你存有私房钱？难怪我不知道呀！”
一听翠翠这么说，吴莜一下子愣住了。不过他以为是翠翠要为刚才的不高兴故意挤兑他，因而他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他认真地对翠翠说道：“另外哪里还存你有什么钱呀？我是想让你把那点辞退费领回来，先借给他们救救急，帮他们度过眼下的难关再说。”
“想得很周到的的哟！可是你知道我就会答应吗？”
“我知道你会答应的，我们都是从艰难中走过来的人，我上大学那阵，你不也瞒了咱爸妈，把自己的补习费慷慨地资助我了吗？”
“难得你还记得有这么回事哩！难道你觉得这是一样的吗？”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表妹那么上进，白白地失去了这么好的机会多可惜呀！……”
“是呀！你在信中写得再明白不过了，人家还‘有理想、有抱负’，哪像我，做了‘一个目光短浅的乡下愚妇’，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翠翠一脸的不痛快，挑拣着吴悠信中的一些话，激动地回呛起吴莜来。
吴莜这才注意到，翠翠的情绪已变得比刚才更坏。他终于彻底意识到，翠翠处于当下的心境，是自己写给表妹的那封信中的话又刺激了她，信中那些本是很平常的话却让她觉得是吴悠已在看不起她。他赶紧安慰她道：“你干吗要想得那么多呀？我也就是想鼓励鼓励表妹，不要被暂时的困难和挫折吓倒，她一个柔弱的女娃娃家，家里条件又那么差，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多不容易呀！”
“是啊、是啊，别人都不容易，就我容易。多会鼓励哟！她那么年轻，‘连那么好的大学都能考上，当然有竞争实力啦，哪还会被遗弃什么的啦！’……”话音里竟有了些抽泣的语调。
“你怎么老爱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呀？我们就只是尽自己的力量帮人家一下。再说也是自家亲戚，老舅以前也帮过我们不少的嘛！”
“就别人都帮过你，就我自私、无义。反正我自私，那我就明确地告诉你吧，我的钱是不会让你拿去借给她的。你不是说她有多么优秀吗？哪像我，一个被无情淘汰的人！哪还用我去帮她呀？”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老舅，总不能失信于人吧？”吴莜有些着急起来，但还是满怀希冀。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是不会遂你们的意的！”翠翠说得既横又干脆。
“翠翠呀，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呀？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啦！”吴莜充满了失望。
“谁让我是个没有志向的人呢？当初不求上进，如今竟是这样被淘汰的下场……”说着说着翠翠竟把正织着的毛衣甩在一边，“呜、呜”地哭着冲进卧室去了。一旁的晶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哇”地一声也跟着哭开了。
吴莜连忙哄着安顿好女儿，又走进卧室，见翠翠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了头，不停地抽泣着。他劝了半天，翠翠始终不搭理他，只好不再去烦她。心想，这时候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过些时间也许她会平静下来吧？
想到要去辅导学生的晚自习，现做饭已来不及，吴莜只好在炉子上坐上水，煮了一些面条。当他再去叫翠翠起来吃时，翠翠仍时背对了他，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吴莜只好对她招呼一声道：“我忙回学校上课，就和晶晶先吃了。等会儿你想吃了，就自己再做吧。”
学校里，晚自习的课间休息时，吴莜在走廊上对小王老师说起想要向她借些钱。小王老师有些开玩笑地说道：“听学校里的老师们说，你家的日子，在我们全校的老师中是最好过的，怎么也装穷呀？要借好几万的，我答应了也拿不出来，一小点嘛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够不够？”
“自己家里的锅漏了，只有自己知道哩！”吴莜也开玩笑地答道，“我也不敢多借，如果有就借我3000块吧。只是短时间内可能还不上你呢，你看方便吗？”
小王老师毫不犹豫地答应着：“没问题的，我就一人在这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有什么大的开销。明天给你取吧，我不习惯放太多的钱在身边。”
“好吧，我就先谢谢你啦！”
“谢什么呀，就你吴老师那么客气哟！”
下了晚自习，回到家里。晶晶早已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熟了，吴莜帮她拉好了滑在一边的小被子。
来到卧室里，见翠翠还是和衣躺在床上。无论吴莜对她说些什么，她都好像听不见似的，不作任何的回应。
吴悠无计可施，收拾停当后，也就躺在旁边休息了。
那一夜，翠翠在床上翻来覆去又像是烙了一夜的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