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铺内,小二正向一小公子说些本土风俗传言。
“……云龙庙有三千三百三十台阶,乃一大财主修缮取自“财”的谐音,喻财源广进。曾传言那本是一座破庙,百姓供奉一野神以求上苍降水解旱灾,但财主言其名不正言不顺,推了那尊神像,改供奉城隍,并按惯例定期举行庙会保持香火旺盛。”
“原来如此。”
一玉面小公子眉眼带笑地磕着瓜子,啧啧感叹,给了茶铺小二赏钱“那财主可是姓徐?”
小二没想到自己只是说些本地百姓都知道的事就能拿到赏钱,欢喜地收了,“正是,自那时便常有人失踪,还有人说……”挤眉弄眼地靠近说道,“徐家被灭门正是因为惹怒真神。”
“啊……可真是吓人。”
“可不是嘛,一家子全死了,连唯一幸存的独子也跟着走了。他那儿子的怪模样还与那旧神像有几分相似。”
小二心思活络起来,见吃的瓜子快没了,想勤快地再去拿些,可当他回来后小公子已不见,只留下用于付账的钱币。
辛离君进了书舍,照例是千面狐化作掌柜模样坐镇铺子,正两眼冒光美滋滋地边打算盘边数钱,将一部分放进陶作匣形的扑满,另一些作家用。
她进来时千面狐仅抬了下头,随后又被钱吸引继续数着。
辛离君觉得好笑。千面狐顶着掌柜模样接人待物游刃有余,却独独见到钱财时管理不好表情。
“可留饭?”
“唔。就那孩子醒了没见着你发了顿火。”
“宛昇心智未缺却不通人事,也难有共情能力,劳你多担待了。”
千面狐看她还在说有的没的,很不满,声音里透着显而易见的严肃,“该担心的是你自己。你心思从不花在养身体上,长久下来定会有所损伤,折寿都怕是轻的。”
“我这一介凡人活一世,自然身前顾不了身后事。”辛离君像是听到什么,抬手让它别再说话。
“阿离……”有一美人正寻她。
那美人便是辛离君之前所画,取名为林宛昇。他出画后样子不若画中那般,更似一寻常男子。一头黑缎长发懒散地绑在一边,眼尾斜斜晕染两抹脂红,容颜瑰丽。
林宛昇唤着辛离君名字,人似乎困得很精神不振,被门槛绊了一跤在地上滚了滚。有些懵地爬起来,可样子又不像疼在哪,倒像是生闷气,皱眉又唤道,“阿离。”
“在,我在。”辛离君心疼坏了,快走几步上前扶起他,蹲下身给他拍灰。
林宛昇抓着辛离君衣裳拎起她抱在怀里,睡眼朦胧窝在她颈窝打瞌睡。
诶,看起来清冷的娇性子,撒起娇来真让人没辙。
辛离君乖乖当抱枕,试探地拍拍他,“我饿了,可否先用膳?”
林宛昇不说话,抱着她的手紧了几分,抱她进屋。
回到住房,辛离君散了头发手拿一碗猩红的血,围着林宛昇兜兜转哄他喝下今日那一份。
“宛昇,你把这喝了。我待会陪你睡午觉,好不好?”
林宛昇回到画中疲懒地躺着,厌恶地看了她手里的碗,闹脾气别过身不愿喝。
听听这低级语气,他是小孩吗???
端菜进来的千面狐将手里的猪肝粥哐地敲在桌上,溢出来不少,勺子也叮里哐啷地摆放一旁。
他与它不一样,千面狐可以很清楚地认知到一点,他是真的感觉到是有生命的人。
一开始是小丫头用毛笔沾了自己的血一点点濡湿他的唇,那画犹如活着那般吸食着血液。后来便是渐渐能动起来多了表情,甚至能将手伸出画来接过那碗喝掉。再后来如常人那般有了情绪,让丫头开始日日头疼起来。
它不知道丫头在画这美人时除她所说那些是否有多做什么才会养出这么个非妖非鬼生物。
直面问她也只是避重就轻地将重点落在别处,柔声笑道,“非妖非鬼,倒的确如此,便自成一派都统称‘妖鬼’。”
不管如何,他就是个讨厌鬼!千面狐恨恨地撇了林宛昇一眼。丫头在了解到自己偷学了装裱工艺时,立马去购置材料学了很久,然后亲手装裱了他这幅画,它都没这个待遇!
千面狐气冲冲地爬上作为开始吃饭,又偷偷瞄了一眼,辛离君还是跟个傻子一般柔声细气围着他那没断奶的大孩子团团转。那美人脾气一上来,只看见露出的皓腕快速闪过,探出手狠狠地摔了碗。
辛离君笑意更深了,手垂下来看着林宛昇不说话。他一开始还理直气壮地,没过多久皱着眉像是极为不情愿地用小手指勾了勾她垂下的手,见她还是只盯着他不说话,眼圈红了,好像刚刚挨欺负的是他。
“先吃饭吧。”孩子真是不好带啊。辛离君内心感叹地很,一屁股坐下准备用饭。
不过这饭吃得也很是变扭。
“没法吃了!”先发脾气的是千面狐,与辛离君不同,它面前放置的是先研磨好的墨,还特意挑了个它最喜欢的砚台。
谁吃饭都耐不住有人用那种眼神看着你。千面狐气势汹汹地转过头,林宛昇正枕着手看着他们,那头缎带似的长发拢在右肩,视线冷凝结冰。
“我也闹脾气了,你管不管?!”千面狐拿这孩子没辙,转头找家长。
辛离君叼着鸡腿有些无奈。
“是不是得断血了……”辛离君沾了一筷子米酒递向画,林宛昇在画中探过头,张嘴抿住筷子,似心情好了不少。
“真可以吃正常食物吗?”辛离君疑虑道,挑了几块鸡肉剔掉骨头撕成小块放在碟中递向展开的卷轴。
“啪”
“看来他不爱吃呢。”辛离君顶着一头鸡肉满面笑容地对千面狐说。
千面狐下了椅子,退避三舍地指着卷轴对辛离君说道,“别看我,赶紧弄清楚他断血后吃什么。看看他瞧我那眼神,别跟爷讲他爱吃墨汁狐狸炖肉,那我睡觉都踏实不起来。”
“好……好……”辛离君用袖子擦了擦千面狐吃在嘴上墨迹,应和道。下一刻她垫脚将林宛昇容身的卷轴拿了下来。
“为何不用膳了?”
“他窝在这里扰人清净,便先带他出去晒晒太阳哄他睡觉。”辛离君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鸡腿,用帕子抹干净手出去了。
千面狐嫌这处闷了些,动手在小院子里扎了个秋千,顺带种了些月季。辛离君无奈它为何费那么多功夫,千面狐抱着它的陶瓷扑满说,哪怕这是个暂时躲藏的地,弄得顺眼些总归是好的。
此刻辛离君便坐在那个秋千上晒太阳。
“可惜了,等不到花期。”辛离君看着光秃秃的院子唏嘘道。
画作不能在日光下暴晒,辛离君便卷好拿于手中用宽袖掩着闭目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响起一声轻唤,“阿离?”
辛离君闭目当做不知,随后膝盖一沉,有人伏于她腿上打了个呵欠,像是睡了不再有动静。
估摸着睡熟了才睁开眼,平静如水地看着伏在她腿上沉沉入睡的美人,将他扶置秋千上,独自去看被关押的掌柜。
她进了作坊,摸索寻到一块色泽不一样的地面,手扣住隐藏把手将地窖门抬了起来,现出向下的阶梯。若不是千面狐事事过于龟毛小心,这个地窖会一直隐藏在这无人发现。
“难得你过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突然起了兴致。”在下来前辛离君有抱了一坛子酒下来,坐在地上为掌柜倒了一碗酒。
掌柜此刻的样子倒是比前几日整洁得多,只是被剜了眼睛,生生断了那条蛇尾。
“怎么,后悔没拔了我舌头,再让我耳聋了吗?”
“倒也不急。”
“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却心肠狠毒。”掌柜摸了摸自己那双废眼,想起辛离君手拿匕首微笑着一点点剜掉自己眼睛的模样。
“如你愿,让你多了解些不好吗?我也很好奇,是谁借他人身份躲在暗处窥视我。若多给你些情报,你会做出什么应对。”
掌柜用手挪动身体靠上墙,面上露出个诡异的笑容,“与你初见时就惊叹你这人对一些事太过敏感,今日越发这么认为。”
“书肆利薄,你却坚持下来孤身打理。甚至寻了很多孤本收入书肆,收藏的每本书册都品味不俗。可自第一日与你相识起书肆过于脏乱不堪了些,你从未珍惜过藏书。怕是个叶公好龙之人,也都会有护养书册常识和习惯。”辛离君将那碗酒推了过去。
“想不到你观察得如此仔细。”
“不过是你那伙计与我相识罢了,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的琐碎事。我予他,略有小恩。”辛离君轻笑,“无意之举未曾苛求感恩,最多是得些信任让他多帮卖些话本子。没想到他反倒念着恩情。”
“他说‘掌柜已不是掌柜’。要么是目睹过你杀人或作为帮凶参与其中,要么是的确察觉到你行为有哪里不同,觉得像变了个人。”辛离君说道,“我押的便是第二种可能性。”
“在一无所知又如此被动的情况下,你不该冒险的。”
“对与不对,我都不会亏。不过是让你看到些能看的,再废了你的眼睛。待我陪你喝完这碗酒,剩下的便也亲手废了再为你上好药,让你能继续苟活。”
“称你为狂妄竖子,还真是如此。为了这点可能性放弃恩师……你可真有意思!”
辛离君垂眼看向地面,随后一声嗤笑,“你看上去,很想要惹怒我。”她轻微摇了摇头,“是啊,莫要太看得起我,觉得我有良心。”
“若对了你待如何。”
不如掌柜那般狼狈地喝酒,辛离君文雅地一口口喝着,待碗里的酒喝完玩味地把弄着松开,碗跌在地上支离破碎,叹道“只因超脱凡界便嘲凡人蚍蜉撼树庸人自扰,任意摆布众生。我不过是一时兴起想扰扰清净,撩拨些火气罢了。”
她小小地打了个酒嗝,用手指拭去唇边残酒,笑得明媚。
……
辛离君没过多久便出了地窖,身上绯衣吸食着溅染上的大量鲜血,而她每走动一步便能印出一血脚印,身后断断续续拖曳成一条血线。视线落在伏于秋千上的林宛昇,叹了口气,脱下自己那身绯衣披在他身上。
“魑魅,以后要好好听他话。”
辛离君用帕子拭去脸上的血,看着林宛昇睡颜,笑容很是温和,“宛昇,等你醒来后,很多事都会变得很好。”她神色有些黯然,喃喃自语,“不知怎的,突然想吃驴肉火烧……可惜不会有了。”
林宛昇睡了一个时辰后醒了,还有些刚睡醒的迷惘,他下意识找着辛离君。
可身边早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