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蓝陵与叶荷田驻留樊城,转眼就过了七日。
这天刚破晓,就听得门外紧促的叫门声。蓝陵向来浅眠,因起身向外,见外间榻上叶荷田尚睡得正沉,把一方薄毯子胡乱搅成一团蹬在脚下,就先行来到榻边替她盖严掖好,这才去轻手轻脚的过去开门,将门外的人让进门房内。
却是景虚。景虚见是蓝陵自己开门,一时更加焦急,扯着脖子往屋内瞧,嘴里也不忘见礼问候:“无量寿佛,蓝公子早,怎么自己来了,折煞贫道,公子身边那小僮呢?”
蓝陵便笑,说:“道长与他倒很是投缘。我那小厮被我纵坏了,且睡着呢,一会醒了我打发他去问道长的安。”
屋内叶荷田早已被吵醒了,她听是景虚,因牵挂前儿说好的那遭法事,又听蓝陵言语间要送客,便急忙塔拉着鞋子向外走,边几步跑到门房来,边笑道:“谁睡觉呢?”
蓝陵听了皱眉不语,叶荷田忙又说:“不相干的,道长知道我会说话。”
三人说着话向屋里来,一时叶荷田洗漱更衣完了,又拿了自己的小布囊,跟蓝陵说:“我有事和师弟商量,一会儿自己回来,你不用去找。”
蓝陵心里知道她说樊城那些邪事,也不问,倒是自己拿出笔墨来,往一张纸上写了一个不知是谁的生辰,塞给叶荷田,嘱咐说:“你随他去,倘或卢远藤遇见了,总得有个说法才不突兀,我就说我着你去问道长给别人讨个护身符。”
叶荷田点头应了,拉着景虚往外。
二人到了街上,叶荷田四下见除巡逻岗哨外并无人,方又开了眼,细细的观望,果然见街上再无冤魂厉鬼,这才回过头笑吟吟的冲景虚道:“师弟好法力,虽然愚直了些,到底是大手笔,叫我肯定是不能的。”
哪知景虚平素是个极为谦恭的人,因听了叶荷田的话先是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道:“师兄谬赞煞,我不过是学了师兄的法子,又有那些金符,又有好些将士助我,不然断是不中用的,如今还要替襄城枉死的谢过师兄大道义。”
叶荷田摇头,说:“这值个什么。”心里对他赞叹一番,又问:“今儿是那万人坑二七的日子了,这些天乔碧落想来怕了,也没着人下去看,你可有法子解?”
景虚闻言,叹了口气,低头道:“我学道不精,无法可解,少不得回去纯阳请师父下山。”
“那也是没必要的,”叶荷田听了忙抢着道:“我有一法可解。”
二人边说着,已经来到了城南,远远的将能见到那巨坑的所在,仍旧好些楚兵和苗人围守在哪,以防有人不小心掉下去或是放出毒尸来。
景虚那里听说有办法可解,便急着追问,叶荷田因说道:“就是毒了点,算得上是个以毒攻毒的。你若慈悲为怀,舍不得牺牲一两个人去,我劝你还是不要听,你若舍得,我就说出来你看看可不可行。”
景虚听了,一时没言语,低下头思忖半晌,方要回答,却见北边街上一溜烟跑过一匹高头骏马来,及至二人面前,一勒缰绳停了下来。
二人抬头看,唬了一跳,原来马上正是卢远藤。
卢远藤见了他两个,也不下马,扬声问道:“怪了,道士,你带着个哑僮此间作甚?”
叶荷田这几日见景虚为人,很是不会扯谎的,听卢远藤问起,自己又不能说话,早就急了一身汗,拿眼神偷偷示意着他,好一会子也不见他回话,因忍不住自行把蓝陵给的纸掏出来往景虚手里塞去。
景虚见了,这才晃过神来,说:“无量寿佛,是了是了,蓝公子着他问贫道求一个护身符,贫道正要去看那万人坑,他便追过来了。”
卢远藤皱眉,扬起手冲马鞭向下一甩,鞭子尖抽中那张纸,他抖了抖手腕将之往上一带,一把抓在手中细瞧,冷笑道:“这却不知是谁的生辰。”说着把纸又扔了回来。
叶荷田见那张纸稳稳落在景虚手里,竟像个有些重量的物件儿,便知卢远藤也是个内力深厚的高手,心里不禁又惧怕了几分,低下头去眼皮儿也不敢抬一下。
一时卢远藤骑着马走远了,她才抹了抹额头,因带着面具,也无汗迹,接着方才的话头问景虚道:“如何?可舍得?”
景虚就说:“原是我们应该怜悯世人,只是牺牲一两个能救得许多,便也顾不上了。”
叶荷田点头,说:“这里人多往来,不是说话的地儿,你先去那边瞧过毒尸眼下情形,再往我们房里去了我告诉你。”
景虚点头应了,一径往万人坑走去,按下不表。
且说叶荷田瞧着景虚往远去了,便独自转身沿着来路往回去,一路上也有许多楚军巡岗放哨,好像比刚来那几日更多了些。
这些天楚军和乔碧落带来的苗人仍旧是井然有序的处理着樊城罹难人的尸体,用油布裹着送到城郊焚化,及至今日尸体算是都处理完了,眼下腾出来的楚军便更加严密的探查巡岗。叶荷田心里明白,距那日汉水河畔大战已有近半月,轩国的援军怕是要到了。
她转过一个路口,便能瞧见住处府宅的大门,门前两尊石狮子张牙舞爪好不威风。
这原是一姓王的大户商贾人家的家宅庭院,因卢远藤屠城,像这样的房子便空余出不少,如今除了给蓝陵他们安置所用,竟也都成了楚军将士的住处。
造孽。叶荷田心里嘀咕了一句,抬脚往大门走,一步还没迈出,就觉得右臂骤然一紧,眼前景色恍惚了一下,很是有种头晕目眩双脚踏空的感觉。
待她再站稳了睁开眼瞧,却见自己正在王宅对面一户闲置宅邸靠里一间的屋顶上,此间是人家花园里观景的阁楼楼台,有四五层高,叶荷田脚下踩着斜铺的青砖琉璃瓦,摇摇晃晃,若不是有人拉扯着,早就滑下去摔个好歹。
再看那拽着她右臂一言不发的人,高额直鼻,英姿飒爽,却正是几日不见的菊律!
叶荷田心下又惊又怒,因语气不善问她:“菊律师妹,你把我拉到这么高的地方是何意?蓝陵说你早回暗阁了,怎么……”
一语未毕,菊律忽然松手,叶荷田啊的一声脚下一滑,滚到屋檐边上,眼看摔下去时,菊律却又欺身过来压住了她,用手按住她肩膀,狠道:“妖女,你到底是谁?我师姐人呢!”
叶荷田一愣,心里知道菊律不知从何知晓自己并不是竹韵的事,有心哄她几句,可眼下受制于人,着实不好计较,便强笑道:“菊律师妹说什么,我一句也不懂。”
菊律眼圈一红,几大滴泪水眨眼间就滚落下来,全数打在叶荷田下颌与脖颈上,便听她带着哭腔又说:“你并不是她,虽然主人的话许是骗我,但我冷眼瞧了你几天,即便是忘了以前的事,有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素日习性上却也相差太多,而且你,你又是个会装神弄鬼的!你跟那道士的话,我全听见了……”
叶荷田闻言,便知菊律这几日应该是跟踪自己,她一时也无话可辨,皱着眉头半晌不语。
菊律见她不说话,就作势把她往下一推,瞧着她扎手扎脚的胡乱拉拽一番想要扶住什么,才又道:“我师姐从小是个极可怜的,你占了她身体,实在不可饶恕,若你识相自己走了,我也不追究,若不然,师姐回不来,说不得我摔了你下去,叫你也活不成!”
“别,你摔坏了着身子,你师姐也不好回来!”叶荷田平素便恐高,如今半个身子悬空,再也不能细细思量办法,嘴里不禁央求起来。
菊律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泪痕,冷笑道:“她便不回来了,也是好的,这么些个人待她不好,主人又算计着她,她还回来受这些委屈做什么?倒是你,少主对你也好,轩国的王爷对你也好,来路不明的道士对你也好,你不过是用着师姐身体的妖魔,凭什么?!”
叶荷田见菊律情绪越发波动,更加焦急,手里死死的攥住她袖口不放,有心大声呼救,又怕走漏身份,只得好言相劝道:“竹韵姑娘在我来之前就是死了的,你如今让我去哪找回来,莫不如让我替她好生活着,或许哪天能让她还魂也未可知。”
菊律听了,冷冷瞪着叶荷田,道:“你凭什么替她活着?”说着一把甩开叶荷田抓着她袖口的手,一面叫:“你陪她一起死了吧!”一面狠狠一推,将叶荷田猛地耸下了阁楼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