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宴席该散了。在宴会里喝得酩酊大醉的五郎,硬是不许一人搀扶,自个儿巍巍颤颤地走了回去。
五郎行走在平坦的石道上,两侧高耸的屋脊投下的黑影淹没了一半的道路,白月光则为另一半路镀上一层银。他蹒跚走在月光下,一身红色喜服甚是刺眼。
墙角阴影处,一幽幽的烛光从贴着囍字的红纸灯笼漫出来。伫立于黑暗中多时的,戴着黑色帷帽的人正翘首以待着新郎官。涟涟泪水已经使他的喉咙嘶哑,桃眼刺痛,他轻轻唤了声“五郎”。闻从暗处飘来熟悉的声音,五郎收起那副倦惫忧郁的神色,笑着招呼姚勤。
“子期,你回来啦,我的喜酒你喝上没?”
姚勤抿抿嘴,清清嗓子,怕五郎听出什么端倪。
“五郎,我有话同你说”
“有什么话你过来说,非得我一直拉着你不成”
边说着,五郎边迈开摇晃的步子朝姚勤走去。原先五郎凭借月光才没有摔倒,而今在黑暗中,走了两步便跪倒在地,一颗闪闪亮的圆珠子随之滚落而出。姚勤见五郎扑倒在地,抛下灯笼跑去搀扶他。
将五郎扶起后,姚勤又蹲下身子将那颗卡在石缝中的珠子捡起来。串在珠子上的麻线业己断裂,这珠子才从五郎怀里滚出来。姚勤刚捡起珠子,五郎倏地一把夺走,满脸凝重。
“时辰不早了,你该睡了”
刚才火热嘹亮的声音此时却冰到极点,使人仿佛身处冰的疯子。他慢慢爬起来,没顾及拂去喜服上的尘土,摇摇晃晃地进入园去。
“五郎!”
向来对姚勤有问必应的五郎竟头也不会地离开了。“刺啦”一声响,洞房的门被猛力推开,却没有关上。一阵风吹进,门窗上的囍字褪了色,回到冰冷的月色中。姚勤倚靠在墙上,原以为流干的泪水此时止不住地涔涔盈出。他揪紧胸前的衣襟,朝自己的胸脯捶了数下,可无论怎么捶,心中的闷始终排解不出。
洞房内传出女人咿咿呀呀的呻吟声,姚勤看着悬挂在门梁上的红布,又看着窗户上隐隐约约的人影,苦苦地笑了。明月光亮如初,星星还是碧天里的星星,可人早已经不是那个人。姚勤像一副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心一点点被他踩在脚底碾碎了。
“你不是相信我么!你不是说你会时时刻刻将我妻儿带在身边,护我妻儿生生世世的么!当初你离我而去,我不怪你;现在,我也不会怪你的。这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姚勤那张丑恶的脸,随着一声惨笑,扭曲成地狱的恶鬼模样。他摘下帷帽,昂首凝望夜空中那轮明月。
“你若心中有我,为何还要娶亲;你若心中没我,那珠子你为何还留着!留我一个念想,你怎如此狠心!”
姚勤凝视着皎洁如初的满月,盈盈泪光在眼底盘旋,一滴离人泪随之顺着眼角滑进耳鬓。
“即使这样,我还是、还是放不下你啊”
你知道什么是爱么?那个人心甘情愿为你而死,或者许久才有活下去的心,而后一辈子揪心,噩梦美梦都是你。即使你虐我千万遍,把我伤得体无完肤,可我还是当初那个人啊,千方百计地留在你身边,只为贪看你一眼。
姚勤对天凄惨一笑,两串泪珠间接不断地拍在石板上。他拂去脸颊的泪水,回了那空荡冷清的小黑屋。而幸福美满的五郎,从春宵床上坐起,趁着朦胧月光点燃红烛,在微微烛光下,将那颗玲珑皎洁的珠子重新系在脖颈,塞进了怀里。酒意消散了,他回首看着帐内的美娇娘,满心愧疚。
“瑶瑶吾妻,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今生永不再见。”
五郎攒紧了珠子,心里又悔又恼。若是有朝一日他二人再见面,他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她?是生气,还是满不在意?没有办法装作不在乎吧,只能装作不在乎呀!
这一切怪不得她。如果金贼不侵略大宋,瑶瑶何至会离开?现在唯一能消解愤怒的,只有把金军从大宋的国土上撵出去。可悲的是,五郎心里清楚,就算把金贼赶走了,那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夜过去,暧昧的燥热仍旧在床帏内弥散着。伏在大红被褥下的女人,迷糊着将手伸向床边,摸索了一圈,猛地一睁眼,发现自己身旁的男人不知何时不见了。
她拖着疼痛的身子拢开床帏,看到床边只有自己的一双红鞋。她挣扎着要下床,只听见一声门响,一个不小心,支撑身子的手滑了一下。眼看着就要碰上床沿,孝娥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一双手架住身子。
“娘子,没事吧”
孝娥看着满眼血丝的五郎,脸微微一红,讪讪垂下头。五郎见孝娥这幅模样,什么也没说,只帮她端正身子。而后挂起床帏,取来热乎的脸巾,替孝娥擦洗起来。
“娘子,母亲让你好好休息,明天再去请安。”
孝娥看着为自己擦脸的五郎,久久不语。眼中这个男人,一身戎装,深邃的眼睛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他背上的疤痕,埋藏了多少自己不知的秘密。如此俊俏的脸,如此迷人的眼,如果这是梦,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娘子,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情”
五郎注视着面前小巧的人儿,面带微笑着同这人商量
“我出身农户,没穿过什么绫罗绸缎。而今我为军官,亦不能穿些锦衣华服。娘子能否随我一同,只穿苦民的布裙?”
“既嫁从夫,这种事官人用不着和我商量,直接告知我即可”
这句话,像是在哪里听过吧。五郎擦着孝娥的手,垂下眼眸轻笑了一声。
“多谢娘子”
待孝娥穿好衣服后,五郎将孝娥抱到梳妆案边,拿起梳子,替孝娥梳起头发来。孝娥看着铜镜中认真的男人,嘴角不由得上扬起来,一对浅浅的梨涡随之镶在脸上。
“五郎,姚先生呢?他回来了么?”
五郎怔了一下,抿了抿嘴,又继续梳了起来。
“子期已经回来了,等会儿你随我一同看他去吧。他,没能喝上我们的喜酒呢”
三下两下,五郎为孝娥盘好了发髻,插上一只红木的发钗。收拾妥当后,五郎伴着孝娥,带着几份糕点,九折回环地朝着姚勤的小园走去。
刚走到姚勤屋后,只听得一阵清幽曲音,音节舒畅,寒香入骨。加之日色暗沉,别有一番凄凉之意。孝娥听得此音,大为惊叹道
“《玉妃引》!姚先生一清早就在这借曲抒怀,真是好雅致!只是这琴音,有些……”
孝娥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注意到五郎的神情。这一折一扣,听得人心沉静,宛如冬日伫立梅林,听梅香流动,看粉白相映。折一枝插入胆瓶,看着心字香烟袅袅,冉冉飘升。或有一佳人端坐一旁,梅花映眼,墨泼帛浸。
五郎吸一口气,深深吐出,伴着孝娥,悄无声息地走进园内,只见姚勤散发垂肩,褙子撒地。姚勤听得交错的脚步声,止住琴弦,拿起帷帽戴上,起身问道
“两位新人来了?”
轻快的语气,不禁使某人心头一酸。五郎隔着纱窥看那人的脸,哪怕只有一瞬间,他也想看到那人在乎的表情。
“姚先生,好久不见”
孝娥微笑地看着姚勤,红光的脸上即使没擦粉,照样光彩照人。听得此语,姚勤将目光转到孝娥的身上。一副少妇装扮的孝娥,看得姚勤牙齿切切,他拍拍衣摆,语带笑意同孝娥说道
“昨晚睡的可好?”
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五郎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孝娥听得这话,连忙扯着五郎的衣袖。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昨天没能喝上你们的喜酒,我不得讨回来?”
孝娥定心一思,大为吃惊。这姚先生,哪里是耍流氓,分明是在试探她配不配当这将军夫人!
“姚先生所言极是,今晚我夫妻二人陪您喝个痛快!”
姚勤抿抿嘴,轻轻说道“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