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江渡已经荒废了多少年,几乎没人说得清了,被广大的世界和数不尽的时间留了在这里的,除了船,还是船:矮的,高的,破旧的,虽然谈不上破旧但是跟崭新完全搭不上边儿的,木头楼梯被虫蛀得人一踩上去就会断裂的,梁上挂着积满了灰的彩色纱帐的,连帆都已经碎裂成不知多少块儿的,墙上饰着美妙的长着皱纹的装饰画的……
画上抱着琵琶的女人若是有她真正的意识,那么她会发现许展墨不会留意到的:在他们三人出去之后,靠在扶手边上的孟早江也睁开了眼睛。
许展墨带着孟合和沸烟溜到了外面。
“秦百川这次出来是借着替祁凡送信的原因跑过来的,我看了那封信,信封上写着‘二道口白子人亲启’。这信里面具体写了些什么内容,我们不敢拆开看,怕会引人怀疑,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记住了‘二道口白子人’这个怪异的称呼。而且秦百川还提醒我,祁凡与秦风有过几次暗中的书信来往,于是我回去以后就摸去了秦风的书房,不料遇到那人也来了书房,我与她缠斗之时,误打误撞,看到书案上横放着的画轴里塞了一张纸卷。后来我又趁着玉姨假死、高妈哭丧把护卫们都引过去的时候趁乱摸进了书房,拿走了纸卷。果然如我所料,那是一封信,落款正是‘二道口白子人’。”
沸烟侧着脑袋听听身后有没有什么动静,一转头发现自己落后了一段了,赶忙提起速度去追他俩,就听孟合问许展墨:“主子,我好像听懂了,但是又好像不太懂,你说的‘那人’是谁啊?”
许展墨刚要接着往下说,到了嘴边的话茬就被孟合给噎了回去。他扭头瞪了孟合一眼,问他:“你的脑子是被饼堵上了吗?你说是谁?”
孟合砸吧砸吧嘴,好像才反应过味儿来,“嗨”了一声,又问许展墨:“主子,你怎么还‘那人’、‘那人’地叫人家,怎么不说她的名字啊?”
“说她的名字?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啊,要不咱们干脆就照着那童谣,叫她‘转石’小姐得了。”
沸烟追了上来,肃着脸拍了下他的后脑勺。
许展墨也看向他。
“孟合,你今晚是怎么回事儿?话怎么那么多?”
又走了两步,许展墨猛地停了下来。
“不对,你的状态不对。”
孟合已经在他身边待了许多年了,他平时虽然吊儿郎当、不修边幅,但是处理正事的时候,从来不会这么话多又散漫。
他开始在脑海里梳理今天发生的一幕幕,情景最终定格在一张脸上。
一张男人的脸,头发是黑鸦鸦的,眼睛是亮晶晶的,牙齿是白生生的,胡茬是刚冒出头来的,乖顺地爬伏在他方正的下巴上,皮肤像被用洗笔水染过一样,略微泛着黑。
男人的手很大,比他的脸还要更黑一点,指尖上长着短圆的指甲。
从船上折下来的木块儿,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妖娆摇摆的火焰,一阵一阵、飞飞停停的烟......
沸烟又偏头听听身后的动静,突然脸色一变,他猛地伸手把许展墨推向一边。
许展墨被沸烟的动作打断了思绪。他回头,朝着刚才出来的方向看过去,记忆中的男人与眼前的男人重合在了一起。
男人正是孟早江。
一看到孟早江,许展墨就觉得自己的腹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好巧啊,你也来小解啊?”许展墨心里咯噔一声,但还是笑笑,问向孟早江,试图转移话题。
孟早江把固华剑提在手里,斜放着的剑柄就朝向许展墨那边歪着。
船沿儿是尖尖的,月光是冷冷的,冷冷的月光把尖尖的影子投到了孟早江的眼睛上,许展墨离得远远的,只能看到孟早江的嘴一动一动的:
“不巧,我是跟着你们出来的。”
许展墨把右手伸向左手的袖口,他的铁骨扇就放在了那里。沸烟轻轻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许展墨的面前。
“孟合是怎么回事儿?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
“息神烟而已。”
“这位少侠,咱们今天不是还说定了,等过几天一起去翻云岭寻找解开欢种的办法吗?您这又是在干什么?”
孟早江把剑拔出了半截,他听了许展墨的话以后并没有回应,反而加快了速度,往他那边走去。
许展墨站起来,定定地看向孟早江,问他:“你别忘了,我身上可有她的同一副欢种!”
“那又怎么样?欢种种在你们两个人的身上,我只要除了你,她身上的欢种自然就会解掉了。”
沸烟从袖子里甩出没有被斩断的一截白绫,把垂着的另一端紧紧抓在手里,对孟早江摆出了迎战的姿态。
孟合现在的状态已经更糟糕了,他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越来越话多,越来越聒噪。许展墨没有办法,只能点住他的睡穴让他睡过去,要不然的话,等待会儿打起来,他不仅不能帮上什么忙,还可能会倒添麻烦。
“哗啦”一声,许展墨旋开了铁骨扇,既然今日一战避无可避,那还不如由自己先出手,还能占个先机。
孟早江的速度不快,但很稳,况且距离又不远,不过瞬息之间,他已经到了两人的跟前。
许展墨右手拿扇子朝孟早江行头劈去,被打磨得细细的扇边儿在月光下飞游。他的袖子轻轻抖了抖,六月少有的凉风被破开成细碎的两段,每一段都是比天更浓郁的黑。
借着夜色的遮挡,孟早江好像没有看到,那是许展墨偷偷甩出的飞刀。
他爱用的招式总是大开大合的,沸烟抛出白绫,他避也不避,只是等白绫都到了眼前了,他才侧身一闪,但是剑尖已经朝着许展墨冲过去了。
徐展墨用扇子挡开了剑刃,孟早江也用剑鞘打掉了飞刀。
三个人又战了几个回合,沸烟的神情也渐渐变了。许展墨心中万分焦急,他清楚,自己身体里的息神香同样快要压制不住了。
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都在想着,要不然就干脆豁出去了吧,不要恐惧地面对死亡,这样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