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展墨渐渐放弃了抵抗,他的指尖垂向了地上。按照他的料想,他所指之处,或许就会是他的埋骨之地了。
沸烟知道,息神香唤起了许展墨埋藏在心里、记忆里最深切的对死亡的恐惧和胆怯,因为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木然了,一点光亮都没有,就像自己在火场里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样。
那时,许展墨还不叫许展墨,他叫秦展墨。沸烟见到他时,他不止眼神木然,连身上也像树皮一样,干干巴巴的,满是脏褐色的灰土。
与那时既相同又不同的还有沸烟,他那时也还不叫沸烟。
沸烟刚出生就被人遗弃了,后来被一个算命先生捡回来,算命先生给他喂米汤喂饭、把屎把尿、教说话教写字,他就这么长到了八岁。
算命先生从不在一个地方多待。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带着沸烟换一个地方混饭吃。也许因为是人们总会对失明的算命人有更多信赖,所以算命先生不论走到哪里都要拿着盲杖,还会叫他一起装瞎,以至于不管他们走到哪里,大家都管算命先生叫瞎子,管他叫小瞎子,虽然算命先生不瞎,他也不瞎。
再后来,他们就到了那里。
火光冲天。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算命先生的脸上流露出了不一样的表情。
算命先生跟他说,自己多年前曾受恩于许卿筠,但是他并不知晓她是谁,于是他给自己卜了一卦,这是自己该报恩的时候了。
他交代沸烟应该做些什么,两个人硬是从人潮和火海中救出了狼狈又绝望的许展墨。
为了躲避秦风和玉甲的追查,算命先生不再算命了。他带着徐展墨逃去了丰州的许府,把许卿筠的死讯和自己这一路的遭遇告诉了许卿菻。
当许展墨终于回了神,问他们是谁的时候,沸烟才有了这个名字。
这个他用声音换来的名字。
他叫沸烟。
秦百川和沸烟。
百川能救火,沸烟火中生。
沸烟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但是他还能趁着闲时想想,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左右是想想,没人管得着,所以他常常会把他的父母想得很好,也算送给自己一个慰藉了。
但是许展墨不一样。他亲眼看到母亲被人烧死在自己面前,而罪魁祸首,竟然是他的父亲,那个和母亲同床共枕十来年的男人。他能做什么?他连给自己洗脑都做不到,他只能选择顺着秦风的意思,去死,或是干脆复仇,反了秦风。
所以他同情许展墨,愿意帮他复仇,愿意陪他一路布局,愿意陪他强撑着走到现在。
但是现在的许展墨,沸烟看向他,他好像还是当年那个秦百川带着自己从火场里救出的那个孩子,木然又无助。
也许今天,他们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吧,在谋划了那么多年以后,在复仇成功之前。
多可惜啊。
多不甘心啊。
可是沸烟真的再也没有力气抵抗息神香了,他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最后一次挡在徐展墨的面前,作为仆人,作为下属,作为兄弟。
在边关长大的武将的儿子不会惧怕杀戮,孟早江既然选择了向许展墨动手,就是真的起了杀心了。
他手握固华剑,剑意似游龙一般,裹挟着浓厚的杀气,吼叫着,就要往沸烟和孟早江叠着的胸膛咬过去。
沸烟睁大了眼睛,许展墨禁闭了眼睛,两个人都下定了决心。
但是无论是徐展墨还是沸烟,亦或是孟早江,他们谁都没想到,会有人来打断游龙的长啸。
叶慕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发自内心的绝望。
这实际上是很微妙的感觉,就像有人用手狠狠地扼住了她的脖子,她没能力反抗这只手,也不想反抗这只手。
她满脑子就只有一句话:那就杀了我吧,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该死了。
叶慕被惊醒了。这种压抑的情感扰得她万分不安宁。
她睁开眼睛,船上除了她自己以外,就只剩下了福凝。
“阿凝,他们去哪了?”
福凝伸出手,指了指外面。
叶慕总算知道心里那种诡异的战栗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源头就在这了。
为什么要追出去,叶慕承认自己是出于冲动,但是当她后来再想起这一天,她无比感谢自己此时的决定。
“舅舅。”
孟早江听了到了叶慕在叫他。他犹豫了一瞬,最终选择停下了剑招,但是还是没有把剑放下。
“喃喃,你怎么出来了?你先回去,这里马上就好。”
“舅舅,你先把剑放下。”
“喃喃,你回去。只要我杀了他,你身上的蛊就能解开了。”
叶慕看向许展墨,她能看到他身上的颓气,却不能看到他身上的生气。
“舅舅,把剑放下。”
孟早江微微侧身,用余光看到了叶慕的身影。她的语气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他只能把剑放下。
叶慕转身回到了船里。孟早江看了一眼许展墨三人,也跟着叶慕回到了船里。
福凝看到回来的只有两个人,便问叶慕:“他们几个呢?”
“在外面呢。”
“你就不怕他们跑掉吗?”
“他们不会的。”
叶慕的猜想当然是对的。
沸烟始终抬着头,用眼睛牢牢地盯着孟早江,看着他放下剑,看着他转身,看着他一直跟着叶慕走到船里。
等看到孟早江的背影完全消失了,被船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完全看不见了,沸烟这才勉强松了口气。他止不住地连续打了两个寒颤。
许展墨睁开了眼睛。
“沸烟,我……”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每一个词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眼儿也没能钻出来。
沸烟看着他,摇了摇头。自己什么都清楚,所以他什么都不用说。
过了一会儿,孟合也醒了。他摸摸自己的脑袋,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不对劲。
“竟然被阴了,这个孙贼……”
“就算他没给咱们用迷药,咱们也还是打不过他,他是想速战速决,不叫那两个女子发觉。”
“那,主子,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许展墨定了定心神,他说:“咱们回去。”
“回去?回船里去?”
“嗯,回船里,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