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奋
婉柔江南,连酒也温和。打开宋代的《四明郡志》,在物产类中糯稻种类竟超过作为主食的粳米,糯米用来做酒,宁波有著名的金波贡酒,把都城临安醉得“直把杭州作汴州”,可叹西湖歌舞,宁绍美酒。
产烈酒的燕赵齐鲁之地,历来多豪饮之徒,这方面,酒香氤氲的宁波,便稍逊一筹。宁波竟无以豪饮而名留青史者乎?请随我来。
出西城不到数里为望春桥,有地称新庄。新庄周氏,曾是一门簪缨巨族。明代工部员外郎周薇、吏部尚书周萃、盐运使周保,以至翰林、太仆、刑部、监军十余人,却忽然冒出个名垂青史的酒徒。并不是沉湎酒色的纨绔子弟,周元懋精文辞,知贵州思南府。豪饮非贪杯,以浇心中块垒。清兵亡明,周元懋归新庄,当时钱肃乐起兵拒命,周元懋因服孝未能入伍,便倾家资充军饷。钱肃乐兵败,周元懋闻讯投水自尽,被救后便削发到观顶山为僧。满怀悲怆的周元懋开始不顾佛门戒律而豪饮。周元懋不喜独酌,便呼山僧,不顾其能饮与否,强灌之,每饮夜以达旦,酒不空壶,山僧为酒所苦,多避匿。他便招呼过路樵夫同饮,至天暮路黑,樵夫再三长跪谢辞方罢。又叫侍者同饮,把侍者灌得酩酊大醉,以致无人陪他痛饮,只得悻悻回到新庄。自此,每日一早便叫醒弟子来饮,弟子避走;又招朋友来饮,朋友也抵挡不了,借故回家,周元懋久等不见回,便带了酒菜上门去饮,朋友不得不回避他乡。周元懋登门不见朋友,便在路边摆下酒席,不管谁过路,拉住就一起豪饮。于是新庄方圆十里,人们一见他便纷纷躲避。不得已,他只得独饮,未有清醒的时候。
一日,忽然大口呕血,周元懋竟大笑:“此乃我以曲车酝酿的神膏。”于是推开酒桌,呕血不止,饮酒也不止。周元懋终于怀抱酒壶含笑而死,享年四十岁。
这是宁波人的酒魂,让人凄婉泪下。一个满腹民族气节的文人,不堪清醒地看河山易色,于是长醉不醒,让酒力创造出一个迷蒙乾坤。这是无力的反抗,纵然无力,但毕竟完成了一个特殊的灵魂。
周元懋的侄子抱着叔叔的尸体喟然长叹:“叔氏之心呕为血,以浇天下不义男子。”以酒与血浇伐不义,这便是新庄酒魂的分量。
周时奋(1949.5-2012.10)作家,画家,被誉为当代宁波第一文艺才子、文化名家。出版有《屋檐听雨》《宁波老城》《活色生香宁波话》《风雅南塘》《天童道上》等著作46种。本文选自《周时奋文存》中《一半秋山带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