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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爱了他整整五年

她爱彭宇森,小女孩的爱恋最经不起考验的,但她爱了他整整五年。

凌晨两点,门口终于传来动静,像有人在开数字锁,但又屡屡对错。孙萌萌立马下床,边系睡衣的带子边屐上软拖下去。门一开,外边醉醺醺的彭宇森像座山一样歪倒下来,一身酒气地压在她肩膀,热热的鼻息喷在她脖子上,口齿不清地说了句真香,声音就在她耳朵下,听得孙萌萌的心蓦地一软。

她扶彭宇森去沙发上休息,绞来热毛巾,垫在他额头。他的西装早不知去向,身上的白衬衫也皱巴巴。孙萌萌刚解开最上边两粒扣子,他感觉到了异样,皱着眉头,身体不舒服似地动了动,两手要拂开她时不小心撞到她肩膀,窄窄一束,触觉并不算糟糕。彭宇森闭着眼揽住她肩,稍一用力就把她拉进自己怀里,温香软玉扑面而来,跟他接触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唯一有可能就是那个人。

彭宇森双眼猛地一睁,模糊的视线终于有了一次清晰的聚焦,果然是她,傻乎乎地撑在他胸口,一脸懵地低头看自己,掩在胸前的衣襟若隐若现。

他眼一闭,再睁开时虽还有醉意,但已清明,彭宇森并没有立即推开她,跟从前那样,带着点残酷的笑意欣赏这个女人惊恐疼痛的表情是他最爱做的一件事:“今天晚上有个会。”

萌萌从没见过他主动跟自己提起什么,还是工作上的事,几乎有点受宠若惊。想要撑坐起来听他接着讲,他先一步按住了她手臂,迫得她整个人停在那儿,姿势不太好看,但他很享受她惊吓的目光。

“知道吗?今天我拿到了你爸的公司,你哥哥跟狗一样,被我从公司大门赶了出去。”

孙萌萌听得清清楚楚,身体发软,从他胸口慢慢滑下来,滑坐到茶几和沙发之间的地毯上,像是没听懂,半响又傻乎乎地抬头问他:“为什么?”

彭宇森从沙发上探身过去,伸长手臂抚上她脸,一点点,面带笑容欣赏她的痛楚,像看不够一样,“为什么?”他咬牙切齿地冷笑,“三年了,都还没想明白,我为什么要娶你?”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人高马大,衬得跪坐在夹缝中的孙萌萌又小又无助。他不再看她,起身往厨房走去,走至移门处又回过头,阴影中的容貌深刻分明,惊心动魄一样英俊。这像天神一样的男人微笑着告诉她:“我答应过你爸爸,我不会主动提出离婚。”

噩梦开始了吗?这三年对孙萌萌来讲已经是噩梦。

她扑到茶几上拨孙志协的手机号码,手一直在抖,要拼命忍住才能不被人发觉,电话那头女声提示已关机。她转而打给哥哥的女朋友,告之来意后对方恶狠狠骂了句神经病就被挂了。

孙萌萌还是不断地拨,咬住嘴唇强忍没哭出来,心里不停在念,“麻烦你,麻烦你接一下……”很快对方也提示已关机,他端了一杯冰水出来,不知何时走到她旁边沙发坐下,面带笑容审视她崩溃的表情,说:“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她心如刀绞,起身刹那只觉天旋地转,等孙萌萌醒来的时候她正以一种暧昧的姿势坐在他膝上。彭宇森的手放在她腰后,要扶没来及收回的样子,脸上表情并不好看,像是隐忍了很久的怒意,重重拨开她的人任她踉跄倒在地上,站起来冷冷开口:“没用的。”

没用什么?孙萌萌根本无暇多想,反身奔回房间,等他进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衣服,匆匆跑到玄关换好鞋准备出去,他站在二楼冷冷地看,神色冷峻,玻璃杯在他脚边跌得粉碎。

她要去找她的哥哥。

新房买的这小区虽不顶好,但也是独幢独户,走过很久才有一户人家,路灯倒是随时检修,路面通亮,深更半夜不好打车,孙萌萌不开车,一路走到小区门口才遇见一辆刚下客的的士。赶到孙协志家中已快早上五点,门铃久按不开,幸好孙协志刚搬来这里的时候给过妹妹一把钥匙,孙萌萌开门进去,但见一室狼藉,落地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都透不进去,客厅沙发上是过期报纸杂志,茶几上凌乱堆着开封的面包,烟灰缸里烟蒂满满,她眼一热,泪已簌簌掉了下去。

在卫生间孙萌萌终于找到醉倒在浴缸里的孙协志,手里捏着一灌空的啤酒瓶,水已经凉透。她找来大的干净浴巾披在他身上,扶孙协志到床上。俩兄妹的母亲过世很早,父亲又是暴发富出身,财如山来也怕财如丝去,哪怕爱她至极,也坚信会做饭的女孩子无论遇到什么都能活下去,她很小就站在阿姨身边看她煮菜,稍大一点就会用烤箱做花边整齐的马卡龙,还会煮很纯正的美式咖啡,只是彭宇森从来不喝不问。

系上围裙后她开始收拾房间,找来十公升的垃圾袋,将烟蒂泡面盖子和啤酒罐通通丢进去,洗干净杯碗垒到壁橱里,把换下来几乎堆成小山的衣物全部丢进洗衣机,意外在孙协志换下来的西裤口袋里发现一个包装精美的蓝盒子,打开才知是一条手链,衔扣的地方刻着SMM,她名字的缩写。

拖地的时候孙萌萌的心也已经彻底平静下来,有了判断。

早上七点钟,她用冰箱里为数不多的鸡蛋做了两份早餐,孙协志头痛欲裂地醒来,推门见是她有点发怔,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不无尴尬叫她:“萌萌……”

孙萌萌反倒心无芥蒂,像只小雀扑过去端端正正坐到桌子一边,笑着连连招手让他过去坐,嘴里噙着汤勺,仿佛还是年纪很小、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孙协志心里一酸,一米八几的男人被一个小非常多的妹妹照顾,两人相依为命,从此往后连父亲的产业都算不得数。

她也像没看到他渐渐发红的眼眶,自顾自为他盛粥,说着旁的事,若无其事地扯到彭宇森身上去:“……他很晚回家,我们经常吵架,吵得没办法,阿姨都不愿意来我们家,你记得吧,带我们的赵阿姨,说好了我生孩子就来帮我带……她说不来,她说看到我们吵就偏头疼……”

孙萌萌的手一直在抖,勺里的粥泼泼撒撒,好容易盛了小半碗给他,只有声音还是冷静的:“日子没法过了,每天早上起床我就跟自己说,没法过了,昨天是我的生日,他忘了……我们大吵一架,我一定要离婚。”

她一让再让,但是他不能这么对她唯一的亲人这样。

孙协志没立刻说好或者不行,拉开椅子在妹妹面前慢慢坐下,问她:“真的要离吗?”

话说到这儿反而顺利起来。她确信再无破绽了才抬头看他,目光坚定,发抖的手放在桌下,她讲:“我要跟彭宇森离婚,爸爸的遗嘱里公司我也有股份,我看清他是怎样的一个恶人,他没这样大的胃口一口吞下去……”

果然为了这个。孙协志痛苦地闭上眼睛,妹妹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下了天大的决心跑过来告诉她的决定。他确信妹妹爱自己,但那个人呢?孙协志定了定神,沉声道:“你确定吗?你下定决心离开他吗?”

她一点头,眼睛里积的泪水跟着落了下来。

孙协志心如刀绞,伸手抚着她额前刘海,她留了二十多年樱桃小丸子式的头发,他觉得非常可爱。他轻轻开口:“你十九岁那天兴冲冲跑来跟我讲,你喜欢一个人。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告诉我,你还在喜欢他。说真的,萌萌,我不喜欢彭宇森,一点都不,他哪一点都配不上你,可是那天你很开心,我一看到你笑,就告诉自己,只要他能让你快乐,从今往后我孙协志就认定他这个人了……”

“是我没用,从爸爸把你交给彭宇森的那天起,这个人的眼神就让我对这一天做好了心理准备……我想,或许这也是爸爸的心愿,在他心里,彭宇森才是合格的接班人。”

她终于哭出来,眼泪连串地往下掉,快得他都来不及擦。

“可这对哥哥不公平……”

“没什么不公平的,等你再大些就知道,我是一个男人,吃点苦受点累没有坏处,但你不一样,你是个女孩子,没有吃过苦没有受过累,爸爸走了,我不能让你日子也变得难过。”

记忆一幕幕涌上来,彭宇森刚刚和她结婚的场景,震动全市的大新闻,爸爸将她托付给他的表情,哥哥醉酒倒在浴缸里的样子,孙氏大厦将倾的危急……幸运的是她,不不不,她也不算,彭宇森似笑非笑的眼睛,女人跟蝴蝶一样扑来飞去,绕得他花团锦簇,周围像雾一样白茫茫的,她赤足踏上去,没有边界,没有目的,只剩深雾一样浓重的世界。彭宇森的样子逐渐变得清晰,刀削似的五官,眼睛像刀子一样锐利:“我不会爱你,但我不会离婚。”

孙萌萌在自己家卧室的床上醒来,门外窸窣作响,她听了一会儿才知是家庭医生,还有哥哥,一直没有发出声音的第三人是彭宇森。他跟孙协志水火不容,但是面上功夫做得十足,就算昨晚能当着萌萌的面骂她哥哥是狗,但如今仍能客客气气送他出去。

很快就静了,孙萌萌阖眼静静地躺在床上,等了很久都不见彭宇森进来看她,也知道他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来看她一眼。孙萌萌有些心灰意冷,起身着衫,推门出去,二层楼,她把着木质栏杆四下一望,四下黑黝黝的,窗帘拉得纹丝不露,亮着的唯一一线光来自他书房。

在门口徘徊犹豫了很久,直到他在里边终于有所察觉,冷冷命道:“进来。”

萌萌推门进来,从昏暗的走廊走到光与影交界处。彭宇森下意识地抬头,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倏地一紧。那是一件白到几乎染不上其他颜色的睡衣,可再白也不如她此刻肌肤的颜色,墨色两点是瞳仁,人是窄窄一束,剪影一样薄。头发浓黑,披在脑后,是整批缎子裁下来的,也亮,整个房间的光通通都被折射回来,波光跳跃着,头发像是镶了钻,晃得人心神不定。他把玩着指间蓝盒子,问得漫不经心:“什么事?”

孙萌萌立刻认出了这是孙协志送她的生日礼物,心像被两个截然不同的念头连番拉扯,快碎了开去:“我们离婚吧。”声音渐趋微弱,像是呓语一样牵出最后一个音节,眼睛里最后一道光跟着也碎了。

他微笑,他很少对她笑,尤其在这种时候,“想离婚?”彭宇森扬手掷出那蓝盒子,砸在她小腿上边上,又直又细长的小腿,笔直拂下去,还能滴溜溜滚了一圈落到她脚前,她弯腰拾起来,攥在手里,静静地抬头看去。彭宇森也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愤怒:“他给你的,他买给你的?你哥哥告没告诉过你,他怎么求我不要不管你,真该让你看看他那副样子,保不了我让他跪,他也能心服口服跪着我面前求我。”

一口浊气梗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憋得她一张小脸绯红,眼睛一眨,眼泪已经成串地滚下来:“为什么?”

彭宇森哈哈大笑:“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兴许怕你流落街头,他养不了你,只好丢给我当个闷亏。”

孙萌萌压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和她的家人。仰脸看定他,缎似的黑发分开两边滑下去,一黑一白截然分明,白像是即刻要化掉,黑色是两丸瞳仁,泊着凄楚水光,她非常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这么对我?”

彭宇森不笑了,摇摇头,叹口气:“傻。”

刚擦干,又有新鲜的液体不绝地落下去,她紧接着又问:“那你爱过我吗?”

声音轻得好像只有她自己到,孙萌萌等了很长时间,抬头的时候才发觉他已经走掉。

孙萌萌不可能离婚,她以为离了婚孙协志就能没有顾忌,但不是这样的,她根本离不了,孙协志不答应,她也不可能骗到自己,她爱彭宇森,小女孩的爱恋最经不起考验的,但她爱了他整整五年。

彭宇森走了之后一夜未归,孙协志交代她完也迅速办妥离职手续去了外省,父亲的旧部在那里。公司内部刚大洗牌,忙是当然的,她拨彭宇森的电话,他照例不接,也不准叫助理回她,除了有一次彭宇森喝醉了,喝得非常醉,连累底下许多人都醉醺醺。他一贯如此,心里不快活,也不准叫任何人好过。小张也不知怎么想的,求助的电话最后打到了孙萌萌这儿,拜托她开车来接boss回家。

对彭宇森的事情,她永远不可能学会拒绝。大半夜,孙萌萌开车找到他们喝酒的酒吧,小张乖觉地等在门口霓虹灯下,一行五人都喝趴下了,独独剩下一个收拾烂摊子的小张。有一个刚从卫生间吐回来,稍微清醒一些,认出她,低声叫她大嫂,彭宇森很介意外边的人这么称呼她,心里大约总是瞧不起这类无所事事的千金大小姐。

孙萌萌心里一暖,回头冲那男人笑了笑,赵健倒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头走到一边,又问:“要我扶大哥去车上吗?”

宋玲玲也在,浓妆半褪,鬓角花得都飞到嘴角去,但仍旧媚,紧身小短衫下一截雪白肚皮,好身材呼之欲出。隔彭宇森一个座位,正发酒疯,端着杯子到处嚷嚷着叫人喝。见赵健上前扶老板,当下不愿意了,上去捉住他一只手臂,浑身软弱无骨,嘴里不清不楚:“不准把我们分开。”

极美的人,娇嗔时眼角眉梢无不是风情,更兼吴声软语,饶是铁石心肠都能软成绕指柔。孙萌萌心里一黯,她说的方言她听彭宇森讲过,在电话里跟旁的人,或许也有宋玲玲。从没避着她,讲起方言的时候他的表情永远是柔和的,眉眼低垂,嘴角萦着微笑,接近纵容一样的温柔,让她不止一次觉得他也是有感情的。

赵健等人费了大力气才扶烂醉的彭宇森上车,他醉酒之后倒是难得一见的乖顺,像个小婴儿一样一声不吭,只是宋玲玲醉了,死活不肯同彭宇森分开,小张为难地望着萌萌,她轻轻道:“不碍事的,先住我们家。”

赵健是个心宽的,安置他俩后趴着车窗叮嘱她小心开车,手比了个六放在耳边,笑嘻嘻地:“嫂子到家了回个讯息,好教我们放心。”

彭宇森人虽冷,但跟在他身边的兄弟无不死心塌地,待人古道热肠,这让孙萌萌既倍感温暖又觉心酸,眼睛一热又怕掉泪,忙含糊应了一声,说罢再见迅速将车启动,顺利拐出停车位,驶入行车主道。

时下九月,还有三十度以上的高温,但吹来的秋风已带了些凉意,她只怕车内人醉酒发热,一吹风容易着凉,等红灯的功夫要把窗移上,抬头往后视镜瞥去,只一眼如遭雷击。

她的双眼和镜中景象准确对上。

近在咫尺的地方,孙萌萌亲眼目睹自己的丈夫在吻别的女人,不,也不是别人,而是宋玲玲,他们投入地激吻。他闭着眼,如忍受痛苦一般按着怀中女人那一截雪白腰腹,十指端有清晰的淤痕,不断调整姿态顺从彼此的位置。宋玲玲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刺激着孙萌萌的神经,如凿山开路,一点点攫清她的所有思路,她浑身发冷,偏要自虐一般死死盯着两人胶着的四唇,牵连的银丝时断时续,拉扯开去,引得一人的唇去找另一人的唇,腻得像是要死在对方口里一样。

脑中嗡嗡巨响,却又分明空白一片,孙萌萌竭尽全力地呼吸,努力睁大眼睛,直到终于能够清晰看清转绿的交通灯为止。油门一踩触底,方向盘几度从她手中滑脱,面前景物忽大忽小,迎面直直撞来。终于驶入家中小区后她才脱力瘫下去,大脑轰轰乱炸,整个人轻微地在抖,她根本没有力气起来或者回头看这两人一眼。

孙萌萌枕着两臂,自欺欺人地把脸埋在方向盘里,躲避和祈求庇护的姿态。不知不觉就盹着了,身体沉得要命,四肢陷入沼泽地,一挣扎就陷得更深。她仿佛回到很小的时候,五六岁的样子,父亲的生意刚刚起步,总不在家里,很多时候都是孙协志带她,他长她快十岁,都说长兄如父,但这一次他却不理她,一个人往前,任她在背后追得跌跌撞撞,叫哥哥,眼泪成串地落下来,湿透胸前别针别的小手帕。

孙协志终于回过头,不耐烦挥开她,面孔冰冷:“你不是我的妹妹,我没有妹妹,我只有一个弟弟。”

她惊了一惊,慢慢苏醒,双手仍旧枕在额上,保持了一夜伏案的姿势。身体像是被冰住,稍稍移动就有针刺一样细微地疼痛,小区保安弯腰站在车窗外,为难地看着她,迟疑叫她:“彭太太……”

孙萌萌心里一刺,下意识回头,后座人已不见踪影。

早上七点,她在后视镜检视自己浮肿的脸,仍旧白,但只是白,没有一点别的颜色。她近乎麻木地推车下来,也没搭电梯,走到九楼,像个傻瓜似的想起来包和手机都锁在车里,转身要下去遇见也从楼梯上来的宋玲玲,她一眼认出宋玲玲披在身外的衬衫,是彭宇森穿的。

两人一见,怯地也绝对不是宋玲玲,她落落大方一笑,给孙萌萌看她手里的早点:“阿森宿醉醒来最喜欢喝粥。”

她叫他阿森,并不介意当着男人妻子的面这样叫他,因为宋玲玲太清楚,她和彭宇森的过去孙萌萌她休想参与。

“他醉得太厉害了,看孙小姐睡得沉,就没想叫醒你,”她一笑就习惯性地轻轻皱一下鼻子,很俏皮,不给人一点反感,“刚去车库叫孙小姐,看人不在,就在想是不是上来了,果然就在楼梯碰到了。”

面对情敌的挑衅,孙萌萌只淡淡一笑,也不多说什么,跟她一道上去。宋玲玲完全就是女主人的作派,熟练地开门换鞋,将早点拎起厨房,这是一个非常善于应酬的女人,将她敷衍得很好。孙萌萌见自己无事可做,转身回主卧,房间没人,浴室有哗哗水声。

全副武装在那一瞬间彻底瓦解,孙萌萌卸下盔甲,脱力跌坐在小沙发上,将掌心贴住眼皮,太阳穴两处隐隐抽痛,就这样静静坐了不知有多久,她察觉有一道阴影挡在眼前,移开手,从浴室出来的彭宇森就站在她面前,壁垒分明的胸腔水意淋漓,水珠纷乱地滚下来,沿锁骨,胸肌,再是同样结实的小腹,没入用浴巾包裹的下半身。

他像在想事情,想得深了,不防她会突然移开手,猝不及防,对视的双眼立刻失去温度,变得像玻璃一样冷。

两人无声对看了几秒,彭宇森率先调开目光,越过她去拿衣柜中的便装。走过她身边,听到她用一贯轻柔的语调低声询问:“我们能聊一聊吗?”

他仿若未闻,目不斜视,拉开衣柜的门。

“我昨晚看见你和宋玲玲。”孙萌萌站起来,手要背在身后才能不让人看出在发抖,像是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和着哭腔问了出来。

彭宇森手一顿,扶着衣柜的十指微微收紧,侧过脸看她,右边的眉毛询问地上扬,这个男人英俊得不合常理,甚至还有点邪气:“怎么?”

她暗示自己无数次,这种事情迟早会发生,她的圈子太小,也太单一,来来去去无非那些名媛太太,她们的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她们照样能够若无其事去美容院,酒吧和新天地。但是孙萌萌她受不了,这场婚姻他种下太多冷暴力,逼得她快要发疯。

身体失重似地一点点往下滑,她唯一能想起来的问题是:“我做错了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放在这么难堪的境地。

彭宇森半蹲在她面前,饶有兴趣地用一只手抬起她下颌,孙萌萌哭得泪眼模糊,几乎看不清他表情,他却把她看得一清二楚,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说明了很多这段婚姻里两者的关系:“我说过的,我不会爱你。”

“我是个男人,你总忘记这件事,但我不介意多提醒你一次。”

孙萌萌愣愣地看着他,他已经抬首看向门口,慢慢笑了起来:“玲玲。”

宋玲玲站在门口,半臂倚在门框上,目光一寸一寸在他赤裸的上身移动,嘴角带笑,用一个女人看爱慕对象的目光,欣赏而且暧昧。

身在两人中间的孙萌萌只觉荒谬无比,眼前忽明忽暗,她感觉自己已经喘不过气,只能拼命地大口大口吸着气,好不容易扶着沙发站起,彭宇森已经走出去。

宋玲玲站在门口走廊里看她,怜悯地看着她。

等孙萌萌终于出去,两人都已经不在。房间空荡荡,玄关处,他换下来的拖鞋一只踩着另一只,他走得很着急。

杜思恒坐在办公桌后面,眼镜后的眼睛沉静淡漠,但他的表情却意外地柔和,微笑着平视对面女人回避的目光。心理医生杜思恒今年四十二岁,很早离婚,没有子女。第一次遇见就医的孙萌萌她才十九,是个孩子,现在在他眼中,她仍旧是个孩子,已经结婚的,变得越来越沉默的孩子。他按灭桌上的录音机,抬腕看了手表一眼,已经过了半个钟头,“仍旧什么都不想说?”

孙萌萌双目闪烁,不回答他。

杜思恒笑一笑,欠身揿右上方电铃,有值班的护士推门进来。这家私人诊所他也是受雇于人,工作时间并不自由,是以请求的时候分外诚恳,双手撑在书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笔直的白大褂在中段压出一条折痕,他压低声音微笑着问小护士:“外面还有预约的病人吗?”声音已经不能算年轻,但仍旧相当有魅力,听得小姑娘脸红扑扑的,信誓旦旦地保证:“杜医生放心,要是有病人,我会帮他们再预约时间。”

得到满意回复后杜思恒又挑眉一笑,笑得小护士意乱神迷,脚不着地晕乎乎出去。孙萌萌早就习惯看他以出卖男色谋取一些便利,觉得挺好笑的,低头抿嘴一笑。

杜思恒拎起沙发上的西装,回头正巧看见她嘴角一颗小小虎牙,眼睛一闪而过某种温暖的光,看她的时候比刚刚更温和一些:“走吧姑娘,哪吃去?”

杜思恒做事从容,开车也带有他一贯的风格,慢而且稳。六七点正是下班高峰,这个城市的交通稍遇风雪天气就陷入半瘫痪的状态,他也不急,慢悠悠地穿行在车流中,不时回头照顾副驾驶座上女孩的情绪,她几乎没有多余的小动作,不像现在的女生微信短信不停,机不离手。话很少,但在车里的提问,她或多或少都会回答。杜思恒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孙萌萌这个特点,于是会选择在心理谈话无法进行下去的时候开车带她出去兜风。

但今天似乎行不通,对他连续问的三个问题“最近过得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什么烦恼都可以跟我讲,包括生孩子”,她只挑了其中一个最无足轻重的来回答,“不要孩子。”

杜思恒侧过头,用看孩子的目光温柔地凝视她:“为什么呢?”

这是彭宇森的意思,他介意的可能不只是一个小孩,而是由她生的孩子。她轻轻问:“杜叔叔,你为什么要离婚?”

他愣了一愣,笑了起来:“为什么想问这个?”

杜思恒若有所思地打转方向盘,驶入慢行车道,很费了一些功夫去想很久之前快淹没在记忆里的某个女人,出身不算好,所以努力接近一切可以改变她命运的人或者事,但她确实美丽,聪颖,如狐狸一样的妖媚,她也确实让他开心,但生活只要开心是不够的,很快他就发现,相比一个精心策划的烛光晚餐或者一个意乱神迷的吻,干净整齐的家和妻子烧的粗茶淡饭更能让他觉得安心,可她是个不安分的女人,他的前妻可能更适合当一个新鲜亮丽的情人,而非抄持家用的合格的妻子。所以他们离婚。

说到底,还是他自私。

杜思恒简单地还原事情经过,告之给她自己理解的婚姻内核。

“仅仅不快乐,就可以离婚吗?那你不爱她吗?”孙萌萌异常困惑。

“我爱她,她也爱我,在民政局领结婚证的那一瞬间我还无比确信,我们曾经是爱过对方的,可是呢,”他将车停下,车外是高耸的世贸商厦,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生命只有一次,我们都不能让它这样不快乐地过下去。”

“萌萌,”他解开安全带下来,绕到她那边为她拉开车门,继续说,“我可以猜到一些你不开心的原因,我无法确切地告诉你获得快乐的途径,但是,我希望你在不快乐的时候,告诉我,让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

自从父亲过世后,再没有人这样为她着想。她眼一红,双目盈盈,像是快要哭出来。

杜思恒调皮地伸手挡住自己的眼睛,露出的半张脸棱角分明,嘴角半勾,带着点笑:“别这样看我,看到你这样子,我就会非常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生个女儿再离婚。”

孙萌萌破涕为笑。

两人刚进餐厅,服务生殷勤地迎出来。杜思恒是这里的常客,所以格外熟悉店内的环境,边走边为她介绍这家店出名的菜品,声色并茂,一时典故一时八卦,说得她心情逐渐愉悦起来,像是顶小的时候被爸爸带出来吃饭,可以安心地任凭大人做主。他挑完之后随手将菜单交给侍餐的服务生,就这一抬头就感觉到一束锐利的光从别处射来,出于心理医生的直觉他环顾四周,在隔了一道花栏的背后窥见了这光的源头。

杜思恒认得这个侧对他而坐、一身戾气的男人,在孙萌萌的婚礼上,她的父亲亲手将她交给了这个男人。杜思恒一挑眉,坐于彭宇森对面的靓女大概奇怪他的表情,循他视线转身看去,正看见杜思恒俯身为孙萌萌解下大衣,两人有说有笑,表情轻松,目光相撞时都会对彼此微微一笑。宋玲玲的目光瞬息万变,立刻冷了下去。

与那一桌的欢声笑语截然不同,萦绕在她和彭宇森两人中间的是各怀鬼胎的沉默,和不合时宜的冷漠。

杜思恒亲自为孙萌萌布菜,意有所指道:“你有一个出色的父亲和同样出色的大哥,但有时候,我会很奇怪你的品味。”

孙萌萌不明所以,困惑地歪头看他。杜思恒目光稍稍上抬,并不意外在半空收到又一束冰冷的光,于是再一笑,“有时候男人吵架可能不是因为气愤,或者其他,只是出于嫉妒。”他闲闲晃动手中玻璃杯,语气温和,“男人进化稍弱于女性,所以他们情绪相较过于单一,表达的方式也很乏味,如果有人冲你生气,萌萌,那就当他在嫉妒。”

孙萌萌似懂非懂,眼睛圆睁,像某种小动物。他觉得可爱,怜爱地伸手拨了拨她额前刘海,漫不经心地回头看眼那桌那个男人,果不其然对方表情阴鸷,冷冷回视他,对视几秒后,彭宇森脸色猛地一沉,霍然起身丢下餐布往外走。宋玲玲目光复杂看了杜思恒最后一眼,也追着彭宇森出去。

当晚孙萌萌回家,杜思恒送她到楼下。才把门打开孙萌萌就愣住了,一向习惯晚归的彭宇森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陷于黑暗中的人看不清表情,只是一个姿态就让她已经没了开灯的勇气,会不会还是一个梦,等灯亮了她会发现自己仍旧只是一条可怜虫,痴心巴望着丈夫回家的可怜虫。

孙萌萌无力地垂下手袋,第一次在自己家中感觉到无所适从,茫然地看着黑暗中的人。她听到客厅窸窣地响动,那人动了动,侧过身,按亮了沙发边的落地灯,一席温暖的光洒下来,她看见那个男人。

全身力气骤然脱离,她踉跄几步靠在玄关置物的柜子上,近乎狼狈地松了口气。

是彭宇森,他的目光很暗,暗得像是混进了其他东西,原来是冷的,眼下是浑的。他拖鞋脚边是一滩碎瓷,她看见一只羊头,属羊的不是她,是杜思恒。

她心里一惊,倒退了几步,好半响才想起抬头看他的表情。彭宇森笑得冷冷:“就在你床头柜里,可难为你这点心思,东躲西藏,现在全落了空。”

孙萌萌心里空茫茫的,下意识地问:“什么心思?”

“今天跟你吃饭的年纪要是再轻点,估计你连家都不想回了吧。”他阴阳怪气,非要刺她一刺才甘心,“还真是有手段,老中青三代,一个都没落下。”

孙萌萌本来没有往他说的那方面想,被他无端揣测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委屈,话未开口眼中已见泪,张口要辩解忽的想起白天杜思恒安慰自己的话,一瞬之间如枯木逢春,几乎灰败的枝叶片叶舒展,从浅绿小心翼翼地转深转浓,一点点试探地扬起来,在她心底挣扎出一树春光。

她脱口而出:“你看见了?”

他面色一定,看向她,眼中那一点点浑减淡,漾在眸心的湖水变得清明,再没一点混沌的光,像是从某种情绪之中抽离,这是孙萌萌所熟悉的彭宇森,冷而自持,伤人不自知。

他一笑,是冷的:“见了。”

“你生气了?”她问得小心翼翼。

彭宇森一动不动看定她,他的五官中最出众的当属这对眼睛,瞳仁异常明亮,眼角上扬,添一点飞扬跋扈的感觉,但幸好是单眼皮,韩剧里单眼皮的男演员都非常温柔。可孙萌萌只见过他发火的样子,表情还是冷静的,但浑身上下皆是戾气,像一柄出鞘的剑,即刻就能杀人。这会儿她分明又看见她熟悉的刀刃的碎影。

他笑了,剑气四散开去,再无踪迹:“我气什么?”

她怀疑是自己多心,心中惴惴,于是又画蛇添足地解释:“爸爸跟杜叔叔是校友,我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他待我跟女儿一样没什么区别。”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彭宇森声音漠然,“他的前妻是谁?”

“谁?”

她心里猛地一跳,听到他说:“宋玲玲。”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但我警告你,这个男人以前给过玲玲苦头吃,以后别带他出现在我面前。”

孙萌萌这才惊悟他生气的原因,胸口蓦地一痛。那一刻她几乎都开始同情彭宇森,他爱别的女人,爱到不准伤害过她的人出现在所爱之人的面前,可他什么都不能给她,连起码婚姻的保障,他把这些通通给了另一个他不爱的女人。彭宇森没的选择,有所得便有所失,他拥有孙氏和今天的地位,所以他不能丢弃孙萌萌这个负累。

脸上冰冰凉凉,有液体滑下两颊,她用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又在哭。大脑隐隐抽痛,她熟悉的疼痛,跟这段婚姻一起带给她的痛苦,这也是今天她要找杜思恒的主要原因。

她病了,不仅是婚姻,还有她的身体。

杜思恒接到宋玲玲电话的时候他正在车上。刚跟萌萌吃过饭,工作顺利,身体健康,所以心情格外舒畅,连前妻怨气冲冲的电话都有耐心敷衍。哪怕她接通第一句就是质问他:“你为什么会跟她在一起?”

他笑眯眯:“碰巧。”

宋玲玲的肺都快气炸了,一连串的质问闪电一样劈下来,她锐声尖叫着:“你故意的,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看中她是彭宇森的老婆才故意这么做。”

杜思恒真乐了:“怎么着,怕彭宇森吃醋?我认识萌萌的时候早着呢,还轮不到他来指手划脚。”

宋玲玲牙痒痒,手机要是那人脖子早被她拧断了:“你王八蛋。”

杜思恒冷笑:“可别,我就做了次王八,也没生个蛋出来。”

这句话彻底刺中了宋玲玲软肋,她疯了似的用尽各种刻毒的句子回击,得亏是在家里,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怕是连彭宇森都没见过。

杜思恒也没把手机摁掉,当个笑话听,她骂着骂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哽了一下,带出了一丝压抑的哭腔:“为什么呢?”她倍感凄楚地问。今天下午明明好好的,只要孙萌萌一出现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劲儿,彭宇森二话不说扔了餐布起身往外走,直坐电梯去地下一层取车,一声不吭,脸上线条紧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生人忽近的戾气,却始终不言明在生谁的气。她在后头追得跌跌撞撞,下唇咬出一道一道红痕,心里忽然很想哭。

她现在也想哭:“为什么?为什么就算彭宇森不爱她,她还会有你?”

“你也有过我,”杜思恒终于不笑了,眼睛下沉,用一种心理医生镇定人心的语气提醒对方,“知道吗,玲玲,你跟萌萌是不一样的,你曾经拥有全部的我,但是后来怎么回事,你比我更清楚。”

她凄惶地握紧手机,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喃喃追问的同时眼泪簌簌滚落:“为什么,我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的东西……”

杜思恒立刻反驳:“可我是人。”

只听轻轻哧的一声,她已经将电话挂断,所以杜思恒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他是人,因为从一开始,宋玲玲只把他视作阶梯,而不是共渡余生的丈夫,孙萌萌能获得这一切并非好运气,而是她有好运气而不自知,因此旁人替她心疼,有大把人的为她操心。

但杜思恒一句话都没说,将手机掷到一旁驾驶座上,双目淡定目视前方,任由车子驶入这座城市潮湿冰冷的冬夜中去。

宋玲玲精疲力竭瘫倒在家中沙发上,看着暗下的手机屏幕,冷冷一笑,点开联系人,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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