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新添了热茶。
顾太后搁下龙头杖，双手捧着茶盏，满目是过尽沧桑后疲倦。门外，是徐徐升起的朝阳，给翠绿的植被披上了暖黄的色彩。
她阖眼抿了口茶，方道：“那几家商户的家主，是如何到皇帝手里的？”
墨子良以杯盖轻轻拂开茶面的浮沫，唇畔一缕似笑非笑，“儿臣如何得到他们，并不重要。”
“是啊。”顾太后一声冷笑，眼中尽是嘲讽，“这年余来，你千方百计与哀家作对，自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太后言重了。”墨子良唇畔笑容微收，“政见不同罢了，左右都是为了昙国。”
“皇帝，你不要闹的太过了。”顾太后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茶水四下溅开，“你别忘记了，这天下，不只你一人能做皇帝。”
墨子良看着案上溅开的茶水，眸光冰冷，“太后指的能做皇帝的人，是指王叔吗？”
旋即，他大笑出声，“既如此，当初太后又为何千方百计舍近求远，扶朕登上皇位？无论是处事能力，还是朝中声望，王叔都比朕更适合坐这把龙椅。”
顾太后张了张嘴，话却说不出口。
墨子良冷笑着，替她作了回答，“因为太后心里明白，以王叔的为人及他在朝野内外的声望，一旦登上那把龙椅，绝不会受您的摆布。”
他的话，成功地刺进了顾太后心中，疼到无言。
那是事实，却是无法堂而皇之说出口的事实。因为，在皇帝乃至于天下人的心里，她顾婧就是贪恋权位。
“扶你登基，垂帘听政，皆是先帝遗旨。”沉默良久，顾太后终于轻声开口，却没什么底气，“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哀家问心无愧。”
墨子良闻言，只是将一双剑眉轻轻挑了挑，不置一词。
见他这幅态度，顾婧便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他了。索性也不在这件事上与他纠缠，只点了点案上的那叠纸，“这份贿赂名单，皇帝打算如何处置？”
墨子良微微颔首，神态也慢慢恢复正常，“自然是听凭太后发落。毕竟，这份名单上的官员，可都是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朕无话可说。”
这‘无话可说’四个字，却不知包含了多少话了。
收受贿赂，本是重罪，轻者呵斥罢官，重则抄家流放；除了看贪墨多少，还看上位者的心情，以及这件事被什么人发现了。
如果这件事发酵出去，顾太后需要顾虑的事情就更多了。而现在，她需要考量的，只是如何让皇帝将此事按下，然后才好慢慢地找那些贪官算账。
“皇帝闹出这么多事，无非是想要对付万家。万微澜你是不放在眼里的。兵部尚书和白城兵马司，你想要哪一个？”顾太后长叹一声，终于松了口。
墨子良微微一笑，又从袖中取出一本文牒，起身亲自奉到太后面前，笑道：“这是梁将军上的折子，关于玉兰关增派兵马一事。”
他等顾太后接了，展开看时，方继续道：“朕打算，将军机营的新兵调派前往，一来震慑北漠，二来，也可以让他们上前线锻炼锻炼。”
顾太后的脸色变得愈发沉重了，将奏本合上压在案上，抬眼死死地盯着墨子良，“皇帝，你可知道，军机营中多是富家子弟，这些人平素斗鸡走狗，连枪都握不牢的。你把他们送上前线，一旦玉兰关开战，这些人很有可能有去无回。你要如何与朝中那些王侯公卿交代？”
墨子良弯腰揖礼，正色道：“军机营的目的是操练新兵、充盈各处兵力，以备不时之需。一旦玉兰关开战，受苦受难的必定是那些老百姓，若是朝廷没有任何准备，让北漠破关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到那时候，便是十个百个王侯公卿，也挽不回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声望。”
顾太后闻言，并未当即表态。皇帝所虑，正是她所担忧之处，但还有更多需要她考量的。
“且不说万烈华肯不肯将军机营交出来。朝廷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一旦众人知道朝廷向玉兰关增派兵力，必定会揣测纷纷，反而引起骚乱。”
顾太后担忧地说着，随后见墨子良满眼的微笑，微微蹙眉问她他：“看来，皇帝是早早想好了对策？”
“儿臣的对策，就是有太后在，万事都无须多虑。”墨子良笑了笑，仍旧坐了回去。
顾太后显然没料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会有如此无赖的一面。她轻轻地叹了一声，明知道这一日迟早会到来，也做好了准备。可如今这一日真的来了，她却觉得浑身力气仿佛被人抽干了一般。而眼前这个人，也令她感到了陌生。
“关于万微澜，你打算如何处置？”她问。
墨子良靠坐着，轻轻捻着手中的文玩核桃，低眉道：“烧的是贞宁宫，死的是贞宁宫的人，太后这话，不该问朕。”
“姝儿年轻，不晓得这其中利害关系，她也一向心地仁善，不与人交恶。”顾太后长声喓喓地叹道：“依哀家之见，就不要让这世间人性之恶去玷污了她。”
这话，墨子良听明白了，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顾太后是下了决心要保下万微澜，看来今次的事，又是自己赢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道：“这些年，万微澜依仗着万家的势力，以及太后的放纵，一直以来任性妄为，将后宫弄得乌烟瘴气的。朕打算，以御下不严之罪，降万微澜的位份。”
顾太后苦笑一声，“皇帝既然都作了打算了，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
“多谢太后。”墨子良起身，朝着凤榻上的妇人长揖一礼。
顾太后只看了他一眼，未语。
翌日，早朝。
刑部尚书公布了关于贞宁宫起火的调查结果，声称秋月是将春月之死怪罪到了皇后身上，心存报复怨恨，才会火烧贞宁宫。而她又被斓桦宫的清芳出于私怨杀死，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后宫那摊子事，朝中大臣，除了曲玉成参与了调查，其他人知之甚少。如今太后、皇帝、刑部尚书统一口径，他们也就没什么异议。
顾太后以万贵妃御下不严为罪名，降贵妃为妃，仍旧居住斓桦宫，永不得掌六宫权力。
此事，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至于清芳和秋月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令这个斓桦宫的大宫女怒而杀人，这就成了被青史掩盖的秘密。
而另外一件事，在朝中则引起了轩然大波。
玉兰关外北漠人蠢蠢欲动，顾太后与皇帝商议后决定，点派军机营四万五千新兵前去戍守。
虽说军机营新兵从没有一次性派去同一个地方这么多人的先例，但后宫女人垂帘听政也是从顾太后才开的先例，满朝文武对此也拿不出什么坚决的反对态度来。
但是，万贵妃刚刚因为火烧贞宁宫一事受到牵连，被降为妃。众所周知，太后一直以来对万家颇为仪仗，尤其是兵部尚书万烈华与白城兵马司总兵万翔，一直是她的左膀右臂。
而军机营一向是由兵部尚书亲自掌管，尔后新兵派遣也是由他指派。可现在，统共只有五万人的新兵，一下子就被派出去四万五，只剩下了五千人，无异于是削弱了万烈华的实力。
而削弱万烈华，就等同于断了顾太后一臂。
加上近日，车骑将军梁泰首的回朝，这令众人不得不揣测，在这场太后与皇帝的暗斗中，皇帝此刻占了上风。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可，这些思量，他们也仅仅只能思量而已。
无论太后出于什么目的，做出了这样自断一臂的决策，他们都只能听从。
满朝文武各怀心思，唯有万烈华将担忧写在脸上明明白白。如果说万微澜从贵妃降为妃位，他尚且有一点心理建设，那么军机营的事，则打的他措手不及，连表情都无法控制了。
没了军机营，他只剩下了兵部，就只能任由人拿捏了。
只可惜，当着满朝文武，他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
目的达成，嘉囿皇帝显然是最高兴的那个，下了早朝直奔鹤龄宫，将还在被窝中的顾姝给拽了起来，“趁着朕现在高兴，不论你要什么奖赏，朕都满足你。”
“可我现在很不高兴！”因为与皇帝同床共枕，顾姝时刻担心自己梦里说出点胡话，或者突然梦游宰了枕边人，顾姝夜里本就睡得不好。此刻被人拽起来，满脸起床气毫不掩饰，虚眯着眼又倒了下去。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墨子良一把将顾姝的头托住，让芸儿拿湿毛巾来给顾姝擦脸，“今儿早朝，你是没有看到，满朝文武的脸色简直太精彩了。一直以来，朕都被太后压得死死的，在这群老顽固的眼里，朕还是从前那个事事维诺的太子。现在，他们应该能意识到，朕已经长大了。”
顾姝被迫清醒，给了墨子良一个白眼，“路漫漫其修远兮！皇上呀，您的亲政之路，犹如往王大娘家的裹脚布那样长。不能骄傲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