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一月初九日，一早，天空便阴沉的厉害。过了巳时，便飘起了学。
一开始还如柳絮四处乱飘，落在地上也立即就化了；两盏茶的功夫，雪便越下越大，地上也快速地积了白茫茫的一大片。很快，房檐上、树杈子上也都积了厚厚的一层，正是天地一线苍苍茫茫。
墨子良正在书房里查看各地粮仓储备，洪松从外头进来，未来得及关门，那鹅毛大雪便从门缝里挤进来，落在毛毯上化成了晶莹的水珠子。
洪松早在门口抖落了身上的雪，这片刻功夫又积了几片，忙在门口扫落了，自个儿挪到暖炉旁将身上烘暖。方从怀中取了信封出来，捧给墨子良，笑说：“玉桂坊来的信。”
只这一句，墨子良便知道是顾姝写给他的，正确地说，是写给‘竹先生’的，忙搁下手上的文本，拆信看了。
才看了几行，沉了半日的脸上便露了喜色。
见皇帝高兴，洪松在一旁添了茶，又问：“皇上，娘娘这是又有什么新奇主意吗？”
墨子良低头看着，笑说：“她问朕借银子。”
洪松愣了愣，随后赔着笑脸说：“半个月前，内务府才送去了月例银子，加上皇上的那份，可足足有两万两呢。娘娘这就花完了？”
墨子良将信看完，折叠起来，递给洪松示意他拿去烧了。想了想，又让拿回来，自己折叠了收入案下一个小盒子里，问：“束竹阁还能拿出多少银子？”
洪松想了想，说：“凑一凑，还能拿出一百万两来。这半年放了不少外债出去，再过几日，还能收回五十两。”
墨子良又将户部呈上来的账单明细看了看，沉吟着道：“三日之内，想办法凑出两百万两。”
洪松脸上笑容微滞，提醒道：“皇上，短时间内要凑出这么多银子，恐怕就得斩断下头许多商，若再等等，兴许就能……”
墨子良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吩咐道：“国库尚且能支持一百万两，束竹阁凑出两百万两，玉兰关外的危机便可解了。银子凑出之后，先给她一百万两。”
洪松当下就明白了，主子这是又拿着自己的银子，买皇后娘娘一笑呢。不敢多说，只得应声。
墨子良又道：“拟旨，令离玉兰关最近的五州十道立即开仓，点齐三百万的军需发往玉兰关，各地官府需全力配合押送。由束竹阁发出束竹令，通晓各处绿林山匪，让出一条道来。朕稍后会请太后发令，让凤阁的人出面交涉，争取尽最大的可能调动江湖上的力量，让这批军需以最快的速度安全抵达玉兰关。”
洪松早已铺开纸笔拟了草稿，尔后又独去润色斟酌，尔后将稿子给皇帝过目。
墨子良见过点头，他才取出圣旨腾挪上去，最后用印，由洪宝发往尚书台，发去各地。
忙活一早，墨子良也觉困乏，便起身在屋子里踱步。
洪松回来，笑说：“皇上，后头院子里的几株碧血梅花被这寒雪一激，眼下正开着呢。”
墨子良便来了兴致，披上大氅去后头看。只见几五六珠腊梅齐齐绽放，红灿灿的好似红霞躲在云层里。他自己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往梅树下去。在梅树下转了半晌，忽的起身钻入到树上，将枝头最灿烂的一枝给折了下来。
自己落了满身满头的雪也不在意，只叫洪松将梅花送去贞宁宫。
洪松一手捧着梅花，一手给主子掸雪，赔着笑脸说：“奴才送过去，哪有皇上亲自送去显得情真意切？”
墨子良瞥着他道：“朕像是那样闲的人吗？”
洪松嘿嘿一笑，不做声了。
贞宁宫这头，听闻下雪了，顾姝的第一反应是消寒会。一大早便忙活着让小肆将帖子送去马房，再分送到各大臣府上。又让芸儿总理一下账务，预备着明儿宴会要花多少银子。
自个儿查看着贞宁宫的收支明细，核算着自己还有多少银子。
芸儿将账务总理出来，回说：“奴婢计算了三道，明儿宴会所花统共三千二百二十八两，即便超支，也能控制在三千五百两以内。”
顾姝点头，继续看账单，又在一旁的白纸上写写画画。
芸儿瞧了瞧，又道：“加上半个月前内务府送来的两万月例，除去明儿的花销，咱们贞宁宫还有三万一千零五十两；另外，二小姐上次从鹤龄宫送回来的东西，若折变现银，当有两万余。”
顾姝抬眼看了看她，暗道这小妮子可以呀，记得这么清楚。随后又想起玉兰关的战事来，三百万两的军需，即便是把所有家当都贡献进去，也是杯水车薪呀。
“不过，按照贞宁宫支出配比来看，二小姐，你的可用余额不足十两。”芸儿毫不犹豫地掐断顾姝刚刚萌芽的念头。
顾姝明白，小丫头这么说，也是为自己今后担忧。哪一次她大把大把挥霍银子的时候，这丫头不是嘴上心疼脸上肉疼但还是利索地把银子拿出来了？
哪怕她此刻说要将这五万余的银子给贡献出去，这丫头也会屁颠屁颠取出来的。
“放心放心，我不会乱花的。”
芸儿立即警惕地盯着自家二小姐。不会乱花，不代表不会花。平常从来不关心钱财的二小姐，一旦开始关心这些身外之物了，就证明她又要搞大事情了。
正说着话，外头彤儿开了门来，说：“洪公公来了。”
顾姝忙让请了洪公公进来，见他手里拿了一束鲜艳欲滴的红梅，眼神便亮了起来。
洪松笑呵呵道：“鹤龄宫后院的碧血梅花开了，皇上亲自摘了这一枝，给娘娘把玩的。”
芸儿接了，拿到顾姝手上。
顾姝瞧着那梅花，原是一枝三桠，桠上有含苞待放的，也有放到极致的，皆是成双成对。她忙唤芸儿：“去把前儿从鹤龄宫顺回来得白净瓷瓶找出来，插上摆在床头，拿个匣子取些冰雪来培着，别让它太早谢了。”
芸儿乐颠颠捧着梅花去了。
一旁壮壮给洪松倒了热茶，顾姝又请洪松坐。
洪松吃了茶，赔着笑说：“鹤龄宫那头还有事呢，奴才就不坐了。皇上说，消寒会的事，就劳烦娘娘多多费心了。”
顾姝嘿嘿笑道：“皇上客气了。”想了想，又说：“本宫瞧着，往年消寒会都是宫中另外拨的银子，那么今年这个会的银子……”
洪松愣了一下，随后笑道：“整个后宫都是娘娘在管着，银子该怎么花，该花多少，不是由娘娘说了算吗？”
顾姝眼神一亮，“这么说，库房里的银子，本宫能随便花了？”
这个问题，洪松实在是不好回答，只能尴尬地笑笑。
正此时，墨子良掀起帘子进来，说：“朕的月例都给了皇后，还有不够花的吗？”
屋子里众人都是一愣，显然都没有料到皇帝会赶来，包括洪松在内。
“皇上，”老洪公公已经利索地转身，熟练地抬手，要为皇帝掸去肩上雪花。结果却被皇帝一瞪，一双手生生地僵在半空中，半晌退到一旁去，“您不是说事忙，不来吗？”
墨子良径直走到火炉旁烤火，硬生生地说：“忙完了。”
顾姝见他肩上有雪，便起身垫脚给他掸去，又让壮壮端热茶来，说：“外头这样大的雪，天大的事，皇上也该等着雪停了再来。”
墨子良不动声色地屈膝，将就顾姝的手，“朕担心明儿消寒会你忙不过来，特意过来看看。”
顾姝便让芸儿拿来清单，给墨子良过目，“皇上看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增删的。”
墨子良粗略扫了一眼，便说：“很好，照着这个去做便成。”
顾姝高兴，又让芸儿将那白瓷瓶装好的梅花拿出来，贡在窗台前，又叫开了窗，笑说：“寒雪森森，这样赏梅也不错。”
芸儿等人识趣儿地出了门去，帝后围炉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到了午间用膳时，洪松禀说：“北漠宫的淳妃娘娘因风寒太重，不治身亡了。”
墨子良听了没多说什么，倒是顾姝闷了好一会儿，问：“要办后事吗？”
嘉囿皇帝说：“年下各处都忙着，一切从简吧，去国寺请僧侣唱三日的经，便送出葬了吧。”
洪松应声去了。
顾姝便神情恹恹的，搁下筷子不再吃了，往里间歇着去。
墨子良也不理会她，吃了饭自在外头看折子。
雪下了一整天，过了戌时，宫里各处起灯，映着满地苍白犹如白昼一般。墨子良将卧床上的顾姝拉起来，二人戴上兜帽斗篷，只带着芸儿与洪松二人，来到宫门前。
应天城领着一人候在门下，见帝后来，上前见了礼。他身后的人也上来，摘下头上的兜帽，赫然是午间才听说死亡的北漠沁雅。
顾姝正惊讶，北漠沁雅已经跪下，说：“多谢皇上不杀之恩。”
墨子良扶了她起来，说：“你会些拳脚，离开皇宫朕也放心。北漠王既然能将你送来，便不会真正在意你的死活，回到北漠是死路一条，找个地方好好生活，也不枉朕一番苦心。”
北漠沁雅应了声，看看顾姝，到底是没说什么，仍旧戴上兜帽，随着应天城去了。
此时，顾姝已经明白，这一切都是墨子良的安排，心里一叹：这混账皇帝，头前还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还什么都不说……
她正想着，旁边传来墨子良的声音，“皇后又在心里偷偷骂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