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公主，因不瞒太后赐婚，谋杀太后，三日后处斩。令丞相顾昀监斩，大理寺卿曲玉成、刑部尚书温文昌陪同。”
应天城赶到鹤龄宫，正好听到了君王这一声怒喝。他同跪在宫门前的文武百官同样的震惊，呆呆地看着那个浑身血肉模糊的女子，被小洪公公从殿中拖出来，一路拖行着远去。
而令众人觉得八月生寒的是，那个受尽了折磨的女子，竟然在笑。她的笑仍旧那样温和，那样端庄，落落大方的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应天城想起新婚夜盖头下的那张容颜。哪怕他心中另有所属，也觉得红烛暖光映照下的那张脸，格外的似水柔情。
可画面一转，他又看到了昨夜那个站在血泊中一脸漠然的女子。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呢？
禁军统领下意识地按紧了腰间的佩剑，阔步入殿，见了君王的礼，跪下禀说：“臣已经彻查了太清院内的山道，里面并无打斗的痕迹，倒是发现了一条地下通道，连接了护城河。臣怀疑，凤阁的人，是从地下通道撤走的。”
“太后死了，他们没有做过任何反抗，甚至无一个人站出来？”更大的疑惑笼罩在墨子良心上，“星月说他们人多势众，这些人到底是谁，文秀为何替他们隐瞒？”
“皇上，”应天城道：“或许，是有人逼迫凤阁众人，不得不离开呢？”
墨子良点了一下头，“又或者，是凶手假借太后之令，让他们撤退的。”想到这里，他立即吩咐洪松，“把能动的人都调用起来，全力寻找凤阁中人的下落。”
又起身同应天城说：“外头百官就交给你了。”
应天城应声，却仍旧跪在地上不起来，片刻后，才道：“臣请皇上，准臣做逆犯婷婉的执刑人。”
嘉囿皇帝抬头看着独臂将军。昔日英姿勃发的战场雄鹰，此刻跪伏在地上，就像是被磨光了锐志的老鹰，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自己利嘴爪子。
良久之后，君王才淡淡地给出一个字：“准。”
应天城这才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起身而去。
他刚出去，外头便响起了轮椅的声音，不用问便知道是宝亲王来了。
墨子良勉强振作起身，从石阶上站了起来，迎到门边。正看到两名小童将宝亲王的轮椅抬入殿中。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宝亲王虽然病弱消瘦，但墨家强大的基因底子搁在那里，换上一身素白的墨言卿，确实比平时要耐看几分。
“皇上，”宝亲王行了礼，将皇帝身上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微微蹙眉，“洪总管，怎么还不给皇上换上丧服？门外文武大臣可都看着呢。”
洪松忙将一旁搁着的丧服捧了过来，想要伺候主子更衣。
墨子良却示意他退下，上前将宝亲王推到殿中，自己折回常年处理折子的地方就坐。
高高的矮几上，大大小小地堆着几堆折子，有看过的，也有没看过的，分门别类整理在那里。面前摊开了一本，是江南几个受灾地方重建的情况；一旁摊开的宣纸上列满了顾太后的建议。
他突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他也看着父皇是这样做的。每每遇到不决的大事，总是先在一旁列出所有的问题，尔后挑拣着重要的誊写到奏本上。
所以满朝文武看到的，是先帝爷如何果敢决断，他们看向君王的目光，永远是那样尊敬、崇尚，也带着几分畏惧。
那是真正的帝王，一国之主，是能让天下臣民安心、安居乐业的皇。
而他需要成为那样的人，再苦再累，他也要追逐那个身影。
可突然有一天，那个身影消失了，他的前途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悬崖，哪里才是属于他的路。
是那个居在深宫的妇人，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到了那把龙椅面前。
她像极了先帝爷，杀伐果敢，令朝中文武且敬且畏。
可他一叶障目，想着是她囚禁自己生母，那便是是他的敌人。所以，他也变得果敢，不是处理政事，而是果敢的与她为敌，和她作对。看她假惺惺地一退再退，等着她撕破脸皮露出獠牙来。
最终，是她败了，可她也胜利了。
她让他看到了一个爱而不得的深宫女子，看到一个在属于男人的战场搏杀出一方天地的太后，也看到了一个为了孩子一退再退的妇人。
她退居太清院，而他还她尊敬，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能将那一声‘太后’唤的更深情一点，亦或者，可以改口唤她‘母后’。
他想，也许真到了那一日，她会跟高兴吧。到那时候，他的身边，有妻子，有孩子，还有母亲。
他想，也许，可以不用成为孤家寡人呢。
可老天爷总爱玩笑，当你准备好雨伞出门时，它偏偏风和日丽，遮不了雨也遮不了阳；而当你什么也没带跨出门时，它能让万里晴空顷刻间洒下倾盆大雨。
“皇上，”墨言卿看着案后的君王，声色平淡，“顾太后的丧事，交给臣去办吧。”
“王叔办事周全，有劳了。”君王长出一口气，收敛情绪，收拾案上奏本，“太后之死，王叔怎么看？”
墨言卿低眉想了一会儿，答道：“单凭文秀公主一人之力，不可能瞒过凤阁众人，其背后，定有其他人在支持。只是这股势力，是来自朝中，还是江湖上，还需要调查。”
墨子良也正做此想，且他已有了怀疑的对象。“若说文秀为张家满门血案杀人，那么背后之人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不等墨言卿应答，他又随口问：“王叔府上那位客卿修养的如何了？”
墨言卿面上微露惊愕，“难道皇上怀疑是他所为？”
墨子良道：“朕只是担心，谋害太后的幕后元凶胆大妄为，他们连太后都敢杀，焉知不会对王叔下手？他与王叔那般相像，又居住在王府，难免会有危险。”
“皇上所虑不无道理。”墨言卿顺着话道：“臣会提醒他小心的。另外，臣怀疑，杀害太后的凶手，会不会和致使皇上中毒的人是同一伙人？”
墨子良手上动作一停，抬眼迎上墨言卿的视线，微微凝眉，“王叔怎么知道朕是中毒了？”
他记得，莫怀恩的诊断是新病加旧疾。
墨言卿不慌不忙地道：“杨大人曾经提起过皇上的病情反复，说看着不像是病，倒像是中了某种毒。若皇上不是中毒，那便是最好了。”
墨子良也没多想，只道：“不是同一伙人，王叔大可以放心。”
墨言卿当然知道不是同一伙人，毒是顾姝下的，而顾太后是他杀的。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顾姝和顾周郎是合作状态，虽然双方都还处在彼此不信任的阶段，但毕竟有了合作之名。
说他们是同一伙人，也没有错。
只是，即便顾姝对皇帝没有感情，但皇帝对她可曾是百般的好，如今又有了孩子！女人嘛，都很容易心软，万一皇帝因为孩子的事不计前嫌，难保顾姝不会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想到这里，墨言卿问道：“臣听闻皇后已经诞下龙凤胎，按照礼制，太后的丧礼她需要出席。皇上是否要趁此机会将皇后与公主皇子接回来？”
墨子良都快忘了顾姝的事儿了，闻言将折子重重一摔，“那两个孩子一出生，顾太后便没了，焉知他们是不是灾星？前段时间外头流言纷纷……”
他说到这里，却是说不下去了，只唤了洪松过来，说：“你亲自去顾府将两个孩子带回来，再去将莫怀恩请入宫来，朕要滴血验亲。”
“皇上，这……”洪松吓得直接跪在地上，哆嗦不敢应答。
墨言卿也很惊讶，他实在没有料到，墨子良竟然能干出这么不过脑子的事儿。
“皇上，外头流言虽然纷纷，但都是子虚乌有的。你若真要滴血验亲，岂不是坐实了皇后的污名？到时候即便验证皇子为亲生，只怕也伤了皇后娘娘的心，将来孩子长大了，也要受人诟病的。”
他的话，反而加深了墨子良滴血验亲的念头，只说：“顾姝既然能杀人，就没有她干不出来的事。与她的名声相比，我皇室血脉绝不允许被玷污。王叔不必再说，朕意已决，洪松，还不快去？”
洪松忙哆哆嗦嗦地起身去了。
墨言卿很是担心地叹了口气，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
以顾姝的性格，只要滴血验亲的话一说出口，她和嘉囿皇帝之间应该就算是完了。到那时候，她才会成为顾周郎真正的合伙人，为着报复墨子良而努力。
他看着案后满脸焦躁的墨子良，脑海里浮现了过往种种，眸中渐渐有些不忍。可当他想起顾太后的话，想起太祖皇帝的那些话，那些许的不忍，便被隐忍的恨意冲淡，最终消散于一片冰冷的深渊中。
既然他们都说他墨言卿天生反骨，他便反了这天下给他们看看又何妨？
不过可惜的是，他们都看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