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万家灯火憧憧,莹莹日光,皎皎如斛珠。众人扬起广袖,薄如蝉翼的舞袖中,映着簇簇桃枝。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是为,春日宴也。
“穆姐姐,你看。”姜禾趴在草地上,散着的乌发披落在地上,“你看,那株乌桃。”
穆女使笑嘻嘻的指着她:“乌桃哪有你光着脚有看头。”
姜禾趴下头,把头埋在草地里,踢了踢她的脚尖:“赤足怎么了,暖和的很。”众人笑笑,有的坐在溪边的石块上对着溪水梳妆,有的坐在枝丫上,她们原本就是这样的,商人,农户的女儿,从小就会这些,在踏春这样的时候,怎能辜负春光呢?
姜禾趴着趴着,撑起手,才看见,不远处的桃林。她提起裙摆,飞奔起来,青杉扬起,乌发蓬蓬。
“姜禾,你做什么?!”几位女使遥遥的问道。
“我想吃桃子。”姜禾爬上树。
“我们帮你吧。”女使答道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声音在山谷中也是一阵浪,飘来飘去,终于隐没了。她抬头摘着桃子,天若碧湖倒映,视线所及皆是点点的光影印在薄红的桃子上,透着奇异的光霞。“扑朔扑朔”的,一只小小的白蝶,在缭乱的绿枝间,飞划过她的头顶,缓缓的停在不远的树枝上,她屏着气,悄悄地盯着它,盯着这生灵。那蝶啊,它美的这样毫不自知,真是让人无法不动容啊。她悄然伸出手:“啊!”,猛地一打滑。
抱住枝丫,她顺着树枝慢慢爬下来。穆女使接过她的篮子,“姜禾,我听别人说,其实你舞跳的不错。”
几位女使看着她的赤足,笑着:“瞧你上树也很灵活,怎么有时候会跟不上。”
姜禾掩了掩足,“是,不大会跳舞,我只会一些基本的皮毛。”
诸人互相瞧瞧,“姜禾可不要骗我们啊。”
她走向前:“姐姐们仔细留心就知道了。”
众人看着她,笑啊笑,从不曾有过的和善:“姜禾,蒙了你的眼,来抓我们可好。”
姜禾踢着脚尖:“诸位姐姐可不要故意跑没了人,扔我一个人在这里啊。”她从头一个,看到头尾,个个眼神无辜。
穆女使顿了顿,拿着绢布,走到她身后:“姑娘只管等着。”
姜禾蒙上了眼,老练的坐在树桩下:“我倒数着,你们去吧。”幼时,家中长兄常这样哄她,如何倒数,轻重不一,她都记得,也听得见人的脚步声,往哪里去,往哪个方向去。
她蒙着眼,咿咿呀呀的踢着脚尖,她听见她们往一处去了,她勾了勾唇,心中想着怎么这么笨,藏人怎么可以往一处去,要抓一窝都抓了
她听见她们的脚步声都不见了,凌乱的踏着,不见了。她冷冷勾了勾唇,她什么都知道——她们都故意,走光了,留下她一个人在山野里。
“姐姐。姐姐。”她站起来,手摸着空气,一步步寻着人影,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只要假装正常,就可以欺骗自己。
她们故意留下她一个人,全部都,走了。原来,还在为了那件事,这样心生怨恨嘛?
她站在草地中间,垂下手,半晌,她在空荡荡的山野里狂奔起来,蒙着眼罩,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跑。
缘何上苍总是这样爱捉弄人。
自从她抄家被贬为宫奴,自从她的父母兄长,斩首于街市,自从她被人日日夜夜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就明白了,上苍就是这样的,爱捉弄人。
乌发蓬蓬,,她在山野里奔着,看着镇定的很的面庞下,汹涌着一颗无法辩驳的心。
既要扔下,索性连人也不要了,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平白无故,对着什么都没有过错的人,就因为,心中那点苟且,得不到实现。
她跑着跑着,觉得心中无聊,晃晃悠悠的,摆着手臂。
她摘下眼罩,脚下悬空,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救命啊!有没有人!”这个山野,空荡荡的一片。她们还知道,这里有着无数猎人打下的陷阱。
后半夜,她摇摇晃晃的走在路上,衣服划得破碎,又到处都是泥土粒子,手上满是被荆棘划破的血痕,滴滴答答,一点点血迹滴下来,这样一双手,推开了后门。
她走在那条长廊上,被一个侍从拦下:“三殿下召见。”
她咽了咽喉咙,看了看自己,“可容我先去换一身衣服?”
侍从低着头,递给她一件披风:“殿下等的急。”她披上披风,入园。
园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跪在幕帘后面,只看到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长身玉立的站着。
“殿下。”她牢牢拉紧了自己的披风。
那人走近,停住:“你还要在这里吗?”她攥了攥手:“殿下的意思,我不明白,是殿下要赦免我的。”
昭佚又道:“你受得住这些气?”
姜禾抬起头,冷笑笑:“殿下原来都知道。“昭佚不置可否。
姜禾又说:“这是代价。”
“这样的代价,你受的起吗?”他反问道
“总比做宫奴要好许多吧。”姜禾反驳
“你知道我要叫你做什么吗,回答的这样快?”三殿下手握着丝绦。
“我知道,”她回答道,“这也是代价。”
帘子被忽的掀开,这个所谓的皇子——少年郎挑着眉,一只手放在幕帘上,俯视着她,一张脸,不可方物。
“既如此,你记住了,从今天开始,永不许背叛。”
姜禾想了一会儿:“永不背叛。”
夜极其凉,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姜禾从前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也是个会跑会跳会闹的孩子。自从三年前的春天,天子下旨抄家,一夜之间,无父母,无兄长,流离失所,入了宫籍。
第二日,姜禾迁出云馆,入幕馆,传闻那里食客三千,人才辈出,车水马龙,永不停休的灯笼,日夜高悬。而她,是那里,少有的女子。
她,姜禾,站在她的院内,看了看四周,背后那根裂骨又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