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隆提亚将自己的数据转移到了另一台更适合工作的白色机器人中，并带领我们进入了它的操作室。安吉拉坐在楼梯上默默地等着，我则一边哼着歌一边帮机器人打着下手。
“这首歌是A-RISE的Eonian吧？”
“……啊？！”听到歌名从弗隆提亚·塞塔的口中讲出，我着实吃了一惊。
“已经有150年没有以人类的声音听到了呢。”
“原来你还懂音乐啊！”我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开始兴奋起来。
“这是我以前的使用者爱听的曲子，他们也是边哼着这首歌边设计了这艘Jeneth Arc号，我也很喜欢这首歌。”机器人从边上的柜子里掏出一顶红色的鸭舌帽戴在自己的头上，那是A-RISE的主唱表演时一定会戴的帽子。
“真高兴呢，如今可不是和谁都能聊到老歌的。对你来说，喜欢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这种噪音虽然加重了线路上的负荷，但同时也是一种使处理器的处理能力得到增强的现象——我是这么定义的。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解释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这也成为了使我意识到自我这个概念的线索。”
果然不该对机器抱有太高的期待……不过，就像我会用全身去感受音乐一样，它也有自己喜欢的方式。会认真思考这些事情的人工智能真是可爱，这可比迪瓦要有意思多了。
“真是有趣呢，和你聊天，感觉不像是在和一个机器在聊天。”
“我也是从自我这个概念觉醒以来第一次真正和人类对话，你是第一个。现在，发挥出需求以上的演算能力被我定义为‘有趣’。”
真的很有趣——人类在追求程序化的同时，觉醒了自我的程序却在追求着人类化，为什么这个世界总会朝着矛盾的方向发展呢？
这时，陌生的摇滚乐在狭小的操作室内响起，我抬头看向显示屏上复杂的音频编辑画面，不由得问道：“这是……？”
“这是至今乐曲中不曾出现的一部分，是由我想象创作而出的，虽然并不是我有意作曲。”
“哈哈哈，真是太厉害了！我也带了吉他过来，等等来场共演吧！太厉害了！真有你的！”我大笑着拍着手，由衷为自己能找到一位知音而高兴。
“谢谢夸奖。”
“编曲真的太棒了！太——”
“呐，丁格。”安吉拉打断我的称赞站起身来，“你过来一下。”
安吉拉和我站在了之前来过的平台上。此时已经入夜，温柔的凉风吹拂着，脚下是成片成片的断壁残垣，头顶则是一望无际的繁星点点。
“你怎么看那个AI？”
“怎么看？什么意思？”
“那只是模仿人类的机器吗？还是说……”
“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如果开始怀疑这些，我会变得无法分辨你是人类还是程序。”
“……说的也是呢。”听到安吉拉迷茫的语气，我连忙转移了话题。
“你要怎么向上面报告那家伙呢？”
“能把迪瓦的通讯防御无效化的AI能自律运作，很明显是危险的。”所以说还是要除掉它吗？以前的安吉拉一定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吧？
但现在不一样了。
“但那AI是自己想离开这个星球的吧？今后，如果能收敛像那样不法侵入的行为……再说了，通过自我进化而获得智慧的AI根本不能成为迪瓦的法律所制裁的对象。”真是个别扭的女孩子，直接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不就好了。
“看它也没有什么恶意，让它不要这么做应该也会停手吧？”
“是啊。虽然有点扫兴，不过只要能消除不法侵入，我们的任务就能圆满完成了。”
安吉拉澄澈的蓝色瞳孔此时也在微微发出光芒，不过和那天晚上不同，平静中透露出浅浅的坚定，让人无比安心。
“不是‘我’的任务吗？”
“不，这是你和我两个人的功劳。丁格，你有足够的功绩，只要你愿意，凭此获得迪瓦的特别市民权也没有问题。你一定有过很多次电脑化的邀请了吧？”
我的脸上一定闪过了一丝不快。
“别误会了，我不是想要说服你。你很优秀，但又很愚蠢，一点也不理解什么是更好的人生价值。”
我当然不会认可你们的人生价值，我只是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过，像我这种连深入接触你们世界的勇气都没有的人，又怎么去理解你们的人生价值呢？因此，我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或许吧。”
“但是，我有个问题而且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愿意来迪瓦呢？为什么想要活在肉体这个牢笼中呢？就算是对拥有意志的AI你也能应对自如，其实你并不在意是否拥有真实的肉体吧？”
我怎么会不在意呢？我正是因为有这具肉体才能了解这个世界，也知道一味地去追求高地位的事物，只会让自己看不清脚下的路而摔得遍体鳞伤。谈话的氛围似乎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只不过这次我不会再沉默。
“去了迪瓦的话，精神的可能性是无限大的。你们经常这么说吧——‘能让自己进化到什么地步’之类的。”
“……嗯。”
“那是在说谎！个人能够整合的记忆体容量被管理着，即便可能性是无限的，实际上能得到手的处理能力也需要精打细算。”
“那是……当然的吧！演算资源是有限的，根据个人的资质和功绩，对社会做出更大贡献的人格优先分配记忆体……”
“所以你才会为了立功而变得不顾一切！在迪瓦过怎样的生活取决于获得记忆体的数量，结果人生只剩下了地位竞争！”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安吉拉的辩解，“没有获得一个完整记忆体的人会变得怎样？对于迪瓦来说，也有废物与懒人的存在吧。”
“对于没有上进心的人格，就不该给予记忆体，最坏的情况就是他们会被压缩冻结起来，把空间让给更优秀的人才。但是这样很奇怪吗？能对社会做出更多的贡献来证明其优秀的人才有资格得到幸福，这不是很公平的制度吗？还是说在你眼中这些都是错的吗？”
“和对错无关，我只是看不惯说谎，去了迪瓦的人类会更加自由什么的完全就是一派胡言！在这地上也是，不赚钱养活自己就会饿死，这是对不去认真面对生活的人们来说理所当然的末路。可是，即使是没有错的人也会生病受伤，虽然你可能觉得这很不合理，但是结果只有幸运与不幸这些东西充斥着人的一生。在迪瓦中和在地上却截然不同——能够得到什么，能够做到什么，一切都会根据社会所需要的来决定。总是看着别人的脸色，若是不被夸奖、不被重视，甚至都无法满足地活下去。这样的人生，到底哪里自由了？你们或许从肉身的枷锁中解放了出来，但难道不是又进入了另一个更为痛苦的牢笼中吗？明明是人创造出的社会！被人定下价值，被区别对待，这种生活我可受不了，我可不认为自己想去乐园当一个奴隶。”
迪瓦重视住民的幸福，住民却被这表面上的幸福麻木从而忽视了自己更重要的自由，于是都在无意识中被迪瓦的中枢驱使着，成了迪瓦的傀儡，所以我才害怕去了解迪瓦。
我被自己的言论影响了心情，于是挥了挥手先离开了这里。
当安吉拉也回到操作室的时候，数据传输的准备工作也做好了。弗隆提亚把毯子和枕头铺在工作台上，安吉拉坐上去后，我给她带上头盔并在AI的指导下连上了复杂的数据线。
“好的，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你返回迪瓦后，这个身体会怎样？”一旁的机器人问道。
“人格被转移后，素体就会进入睡眠状态。正式完成任务后，素体就会编入染色体短缩序列号，然后处理掉。到那时我会通知埋葬或火化这具身体，善后就交给你了。”安吉拉平静地看着我，似乎已经不再在意刚才的事情了。
“唉，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所以我才说要理解迪瓦的代理人的想法可真是困难啊，那之后会让我倒胃口，所以我才很讨厌啊……”
“要是有追加任务的话，或许会返回这具身体，在我生命活动完全停止之前不要多管闲事！”
“是是。”你让我怎么对一具什么都做不了的身体多管闲事啊。
“我确认一下，对于迪瓦，你确实是无意干涉的对吧？”安吉拉看向弗隆提亚·塞塔，“不会为了保障乘员数而拐走市民吧？”
“只有志愿者才能乘船。告知我的存在，目的只是为了寻找与我有共鸣的人。”
“我会向保安局报告你的事情，你跑不掉也躲不掉的。要是想募集探测船的乘员，一定要好好与迪瓦的行政政府交涉。”
“谢谢您对我的理解与正确判断，安吉拉·巴尔扎克。”
安吉拉点了点头后再次看向我，我走上前去托起头盔后面粗重的线束让安吉拉顺利躺在了枕头上。
突然间就要分别了，再加上刚才发生的尴尬，我的嘴竟然变得笨拙起来。
“……再见了，总而言之，辛苦你了。”
安吉拉坏笑着对我说：“你果真与传闻中的那个观察员一模一样呢，明明很优秀，却品行不端而叛逆，与你相处实在是太难了。”我的名声竟然都在迪瓦传开了，那我就更不敢去迪瓦了。
“那你以后不会再与我签订契约了吗？”我故意作出一个苦笑的表情问她。
“不，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请多关照了。”安吉拉说完闭上了眼睛。我走到电脑前运行传输程序，回过头看向工作台时，那上面只躺着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了。整个过程在我按下回车的瞬间就结束了，没有一丝噪音与振动，方便而快捷。
不过一点实感都没有，让人感到有些失落。
我给安吉拉的身体盖上毯子，努力思考着用什么方法走出这种失落。
“……呐，我说，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演奏呢？”
拿起吉他的时候，就能把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抛在脑后。事实上，弹奏到一半，我就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乐曲中。
“和人类的接触，就是不断的惊讶与发现。我在过去从没有获得过这样有益的经验。”一曲终了，机器人用它独有的方式称赞我。
“你还真是亲近人类啊。”我抱着吉他坐了下来，“嗯，果然先去和迪瓦打声招呼是对的呢。”
“是这样吗？”
“嗯，宇宙里肯定有一些寂寞的地方，你要是一个人悄悄地飞过去了，在那之后一定会后悔的吧？”
“原来如此，我并没有那种观点。”它低下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也默默地调试着地上的放音器。
“虽然我放弃安装百人生命维持系统……丁格，在Jeneth Arc号船内的空间里，现在还来得及追加数人的居住设施。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探索宇宙？”
对于拥有意识的AI，你也可以应对自如呢。
安吉拉的话语在我的脑海中回想着，让我在一瞬间犹豫了。不过我很快就对前一秒的自己表示遗憾——虽然口口声声表示自己安于现状即可，或许我的内心深处仍保留着探索精神的火种。拥有积极的心态的确是好事，但我绝对不能让它复燃，这样的火焰早晚一定会吞噬自己的。
“嗯……虽然我觉得会很有趣，不过真的很可惜，我有恐高症啊，离开地面生活的话可能有点……”
明明人工智能一直对我坦诚相待，狡猾的我却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撒了谎。
不，我并没有撒谎，我的确有恐高症——那是出于对遥不可及的高处无法理解的恐惧啊。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可是——”就在这时，四周突然想起了刺耳的警报声，操作室的显示屏上铺满了红色的安全警报信息。
“怎么回事？”
“丁格，这里很危险，请尽快撤退。”
“……啊？”
“拦截到了迪瓦保安局的紧急通信，这个设施的坐标已经被传达给在地上活动的所有特工以及低轨道驻扎的强袭空降部队。”
什么？特工？强袭部队？是要攻过来么？为什么？难道说安吉拉回到迪瓦后翻脸不认人，还是准备根除威胁么？亏我还一直以为她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呢。想到这里，我懊悔地扶住了额头。
“另外，安吉拉·巴尔扎克三等官似乎因反叛罪遭到拘束，这又是怎么回事？”
安吉拉被拘束？这样一来似乎就能理解了。
“一定是为了帮你求情，反而触到了上头的逆鳞了吧。真是的，我还以为她会更通晓生存之道的。”
“即便是帮我辩护，对她也没有任何好处。”
“一码归一码，这个问题本身就没有合理性可言。不过，这也就说明她有多么喜欢你了。”
弗隆提亚看着我，许久后才说道：“对于来自他人的包含恩惠的非合理行为，应以同样的非合理性行为向对方施加恩惠。”
你在说些什么复杂的东西啊。
“貌似存在着这样的警语，我想要模仿人类的这种习性——”
“啊等等，才不是出于那种麻烦的理由啦。”我连忙伸手阻止他继续讲下去，“一言以蔽之，就是仁义。”
我边说边比着手势，只不过它似乎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也难怪，人工智能想要复制人类的感情什么的，果然还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啊。
“话说回来，你的努力可能要在今天报销了哦，应对方法什么的你有准备过吗？”
“如果是直接发射HLV紧急火箭舱的话，装填各种物资以及燃料需要62分钟，不过迪瓦派出的攻击部队已经在向发射基地行进，恐怕一个小时后先头部队就会抵达。”
“也就是说，可能还是需要靠武力坚守一段时间吗……”
“考虑到会发生这种突发状况，我事先准备好了一部分武装资源，例如c4爆破炸弹以及红外制导导弹等，我已经将它们布置在了周围废弃的建筑物中。”
显示屏上弹出了一个窗口，上面是周围环境的简略地图，还有不少标注在建筑物上的记号，这些应该就是布置着武器的地方吧。
“……虽然是机器人，没想到你也挺有一套的嘛。”
“不，对我而言，这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准备的备用方案之一而已。”
“是是，不过就凭这些落后的武装想要挡住那么多拥有迪瓦尖端科技支持的强袭部队可能还是太吃力了，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绞尽脑汁思考的我无意间瞟到了躺在工作台上安吉拉的身体——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打赌她一定有能力消灭那些沙地巨虫才毫无顾忌地把它们都引了过来，以至于她对我的第一印象就很差，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对我大吼大叫，真是让人伤脑筋。
那我为什么不再赌一次呢？
“对了，你现在还可以入侵迪瓦的系统么？”
“当然可以，不过是要去做什么呢？现在的形势已经相当紧迫了。”
“当然是去搬救兵啦。你想想看，安吉拉犯了反叛罪，职权与自由肯定被剥夺了，就算不再受到拘束，想必也很难再在迪瓦生活了吧？那么干脆就把她再接回来，毕竟如果想阻挡这样的部队，我们也要在一定程度上借助迪瓦的力量呢。她也是会按照自己的意愿一帮帮到底的类型，一定会愿意过来的。这样就算是你的报恩了。”
“我明白了，那你赶紧——”
“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丢下你们不管呢？闲置的武装和信号发生器还有么？我也想稍微布置一下。”
“为什么连你也要为我做到这种程度？”
“因为和安吉拉一样，我也很喜欢你呀，所以也想帮你一把呢。”
就是这样，人类之间互相帮助的理由其实并不是必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