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禾知道苏睿为何约自己喝茶，谈话的主题必然离不开柯立人。他不想成为任何人了解柯姑娘的切入点，但苏睿刚刚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世界上多一个对她好的人，不算坏事。
纪明月留下两人先行离去，苏睿和端木禾来到了酒店的茶室。
苏睿熟悉地煮茶斟茶，将茶盏递到端木禾面前，“谢谢你的时间。”
“谢谢你的茶。”端木禾笑着说。
苏睿看着他笑了笑，没有必要跟深城首屈一指的名律师兜圈子。“早就想找个机会跟你喝一杯的。”
“今天特别想，因为我们家柯姑娘？”端木禾直接挑明。
“对，因为她。”
“失望了？”
“那位记者说的都是真的？”苏睿看着端木禾，端木禾一脸严肃不置可否。“我是相信立人的，不会听信不相干的人说的话，说真的，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的确非常震惊，这毕竟不是小事。”
“这毕竟是柯姑娘的隐私，我没有置喙的余地，但我要谢谢你在震惊之余依然选择维护了柯姑娘，我跟你说过，她经历了很多苦难，她并不完美，你尽管做你想做的，我能够理解。”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从我第一次在‘杰出青年’的颁奖台上看到她，就觉得她特别有故事，当时的她楚楚可怜，一双眼睛里装的都是惊恐，好像再多一秒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一个三十几岁成熟女性的脸上竟然有十七、八岁青涩稚嫩的模样，很奇怪。认识她以后，才知道她只是不理世事兀自风轻云淡，不痛不痒，有条不紊地经营自己的小日子。我以为超然物外是她王者的胸怀或者天生的特质，却未曾想也许她只是对这个世界失望了。一个受过重重磨砺的人，坚强里充满了恐慌，怎么敢放肆地活呢？今天听到这样的……我为她感到心痛。”
端木禾看到苏睿真切的眼神，明白他心里确实装了柯姑娘，如果他足够勇敢，或许柯姑娘后半生会有另一番光景也说不定呢。“她或许单薄，但是并不软弱，她有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和能力，在这方面她很有经验，所以不用担心她。没依靠任何人，她不也过得不错嘛。你也不用为难，不用说服自己，以你的条件，你会有更好的选择。”端木禾举起茶杯碰了苏睿的杯子，以示理解。
“我并没打算因为这件事放弃她，我更怕她不接受我。”
端木禾目不转睛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犹豫，找出怯懦，找出言不由衷，但似乎苏睿比自己想象中更坚定执着。
看到端木禾眼里的质疑，苏睿说：“我们都不再是懵懂鲁莽的毛头小子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值得我为她改变一些人生规划和放弃一些追求，为爱情付出，是一件极美好的事儿。”
“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谈爱情，只能谈爱情的升华版——婚姻，不是两个人头脑发热你情我愿就行了，现实是躲不过的，不能避而不谈，这可是两个家庭的大事儿，她这头儿，家事弄得人尽皆知，倒也算简单清净没什么后顾之忧，姑且不考虑立人，你那头儿呢？父母能同意没孙子抱？是，你还可以选择领养，父母能欣然接受？就算一切问题解决了，那你自己呢？你喜欢孩子，向往儿女膝下热热闹闹的家庭生活，这是她给不了，剩下的岁月就是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瞅着你，消磨平淡之后滋生怨怼，你能撑多久呢？为了爱情，今天你妥协了多少，日后你的委屈就有多少，就会想着从对方身上找补回来，今天你的人生观颠覆了多少度，日后的生活的平衡就会发生多少度的倾斜。今日你觉得这是她的伤，明日也许你会觉得这是她的错。如果不够深爱，最好还是不要爱了。”端木禾一针见血，毫不遮掩。
“到了我们这年纪，走过了青春，走过了冲动，走过了荒唐，经历了很多，美的丑的现实已经看得眼花缭乱了，反而想要保持一副真性情。爱就爱，管他的，爱谁谁，多么有吸引力的字眼儿，不能因为年龄渐长我们就不敢疯了，我们这个年纪自然有这个年纪的优势，就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怎么去要，要了也知道如何经营，出现问题知道如何解决，解决问题明白自己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理性大于冲动，时光把我们变老了，留给我们的时间逐日递减，却也把我们变聪明了，想的多了，人也变谨慎了，不轻易受伤也不轻易伤人，懂得了‘珍惜’两个字的真正含义。围着地球绕了一大圈，能找到一个欣赏爱慕、势均力敌的伴侣越来越不容易，况且心动。完美向来不存在，她能打动我就足够了，遇到她之前，我是抱着孑然一身的想法的，她出现了，跟个奇迹似的。”提到心里的那个她，苏睿笑得很幸福，很满足，有点儿像扎进爱河里的愣头青。
端木禾没法子为难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因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起她的柯姑娘。“爱她需要很大的勇气，有时候她是个外强内刚的人，就像铜墙铁壁，固执得要命，有时候她又外柔内弱，战战兢兢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她十九岁我就认识她了，这个家伙永远都是那副笑起来都很冷漠的表情，其实心里却偷偷烧着一团火。她心理防线层层叠叠，比洋葱还辣眼烦人，她不善言辞，从不倾诉，好像她的世界就容得下她自己一个人似的，她的孤傲是真的，一个孤独的人，是需要撑开一层傲气鼓励自己去生存的。她是个特别矛盾的人，你觉得前方充满曙光，她却悲观退缩，一旦你想要放弃的时候，她的斗志就瞬间升腾起来了，她泄气的时候，就得硬拖着半死不活的她往前走，你虚脱的时候，她反而成了盖世英雄，真是伤脑筋！她挺招人烦的，没有嬉笑怒骂，一直清清冷冷，该高兴的时候就变得异常严肃，开始乐极生悲居安思危，大煞风景，该焦急的时候又沉闷得像个木头，让别人急也不是，不急也不是，总之特别不合时宜，也不合群，把她放在人群里也容易让人不舒服，但是，但是她绝对是个善良的人，我只能告诉你这一点，你想弄懂她，就不要从别人的口中听说她，更不要从网站新闻里了解她，因为没人了解她，包括我这个陪了她半辈子的至交老友。至于十九岁之前发生了什么，酸甜苦辣只有她自己知道，跟你啰嗦了这么多，是因为你真的在认真看她，她现在受人诟病，绯闻漫天，你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谢谢你尊重她，如果柯姑娘真的为你敞开心扉，如果你们真的有好结果，我乐见其成。”
“谢谢，我非常需要你的祝福，在感情上，她是个走一步退三步的人，可能是我想从你这儿再加持点勇气才约在一起的吧，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谁还更懂她呢？好在她身边有你。”
“是我，好在有她。”端木禾看着茶碗里剔透的茶水香气袭人，有感而发。
“很羡慕你们有这么深厚的情分，可能我这么说有些冒昧，男女之间有纯友情吗？特别是默契十足的男女之间？冒昧问一句，你对她动过心吗？”苏睿迎上他的目光，试图寻找自己疑惑已久的答案。
端木禾面对这么直白的提问，挑了挑眉，喝了一口茶才笑着说：“柯姑娘眼光很高的，我在他面前一直没掖没藏，她早充分了解到我是多么差劲儿的人，又怎么会有想法呢？我不知道别的男男女女，但我跟她之间清澈纯粹，她是我的家人，是我和我太太的证婚人，还是我儿子最好的朋友。”
苏睿听完这句话，笑着端起茶杯敬向端木禾，端木禾举杯若有所思的与他干了这杯茶。
这杯茶，对于苏睿来说，有对自己的爱情期盼，有恰逢知己的喜悦，有渴求对方的认同，也有一份自我鼓励，有对美好明天的向往，有一份安心。
这杯茶，对于端木禾来说，有一份沉重厚实的嘱托，有两个绅士之间的信任，有两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与保护，还产生了一份奇特的交接仪式感。
两个人道别后，端木禾路过酒店的宴会厅，看到了里头正在彩排一场婚礼，本应欢天喜地的场面，却传来男子低沉的悲泣声，他停下脚步，穿过门缝看到一位老父亲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像个闹腾的孩子，新娘也用头纱一角擦拭着这个男人的眼泪，一手还轻抚着父亲的后背，也是泪眼婆娑。
有人劝慰他：“你一个大男人不能忍忍吗？被婆家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枪林弹雨眼都不眨一下的人，今天怎么这么脆弱？这么大喜的日子像个女人哭哭啼啼的，你是她的天，她的地，你这一哭，天塌地陷了，你女儿心里多难受啊，妆都花了几遍了，不美了。”
“谁说我女儿不美？我女儿天下第一美！”父亲带着哭腔回呛：“我宝贝了二十多年的宝贝被抢走了，不能伤心一下吗？不能有怨言吗？这会儿她是我的天我的地，我才天塌地陷了！你没有女儿，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懂什么？这不是忍忍就能忍得住的，我的心头肉被剜走了啊，我的宝贝以后就要在没我的地方受苦了啊……”
“冷静一下，你的宝贝这是高嫁，没有苦头吃的……”
“高嫁？离开我去哪里都是受委屈啊，她去别人家就是要吃苦头的啊……”
“我看你就是怕她过得太好，怕她看清楚你原来给姑娘的好日子根本就不金贵，不值得一提，担心人家不愿回娘家再依赖你这个糟老头儿喽。”
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更难受了，人高马大的汉子像个孩子一样哽咽着：“谁说？我宝贝孝顺得很！我的宝贝啊……要被那个混小子抢走了……我的宝贝啊……”
“一会儿我交待新郎官，让他时不时给你姑娘一点气受，这样她就能常常回娘家陪你了。”
父亲倏地站了身，横眉怒目地大喝一声：“他敢？”他刹那间为自己的女儿撑起一片天，展开一块地，“谁敢让我的女儿敢少一根头发，我就把他碎尸万段，煎炒烹炸，然后喂狗！”
“遇到你这样凶巴巴的娘家人，他不敢的，不敢……”
此时此刻自己心里也正是这种滋味呢，端木禾苦笑着离开，终于知道自己心里的那块沉重的大石头从何而来了。
小心翼翼呵护在心尖儿上的人拱手相让，怎能不悲愤？不缺失？这明明是被侵略、被掠夺、被洗劫一空之后，还要笑脸相陪割地赔款啊。
她不好，怕她吃苦受罪，她好了，怕自己一文不值，最好永远目所能及，可是又怕她的人生不够精彩……
他要失去她了，他以前没想过，现在想想，难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