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还是轰轰烈烈的来了,感冒也是。
早上起来会突然失去嗅觉,脑壳与血液有一瞬间也是分离的。
当药片混着稀粥一起流进喉咙的时候,我感到全身浑浊无比。为了尽快好起来,我很奢侈地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每天下午两点去医院打点滴。
微薄的天光浅浅地洒在柏油马路上,它们在上面伸了个懒腰之后便回去休息了,空气又恢复成了清冷的固状颗粒,跟感冒冲剂似的,我只想快点逃离。
路两旁是堆起的混进了一整天车马尘埃的积雪,中间铺拓开的路面则结了层薄冰,我小心翼翼地走在上面,鞋底与灰白色的冰渣吱呀冲撞,分分离离。
路过一家叫“冬天的童话”的时候感到莫名的眼熟,走近一看,原来是之前的那家,店里面传来好听的歌曲,《Love Will Tear Us Apart》。
记得生日那天,我来到“秋天的童话”,远远就看见韩其灼站在门口的景观花池边,双
手抱着个粉红色的盒子,样子有点傻。
我笑问:“沉不?”
他指了指旁边的一株巨型仙人球说:“比这个轻点儿。”
吹灭蜡烛的时候他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及膝羊绒大衣。
“试试看吧,我希望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你能穿着它,到时候我们去楼顶堆雪人怎么样?”
“你想冻死我啊。”我说,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是还有我呢。”他抬起双臂,我问“干嘛”,他就挠了挠后脑勺,然后便开始捡蛋糕上面的蜡烛。
当时的他,是想做“怀抱”的样子吧。
记得走的时候我指着店名说:“名字好听,菜又好吃。”
“是啊,你看,这周围有一个框框,字板明显是插进去的,看来,名字是可以随季节变化的哦。”
回忆仍在继续,我把围巾裹了裹,离开“冬天的童话”,走在风里,也穿梭在越来越冷的记忆中。
就在不久前,韩其灼的爸爸找到了我。
那天下午放学,我被一个长相年轻、气质出众的女人叫住,她就是韩其灼的后妈,上次给韩其灼送薄荷水的时候我见过她。
记得在通往书房的走廊里,她从某个房间里出来,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后又看了看韩其灼,最后说了句“其灼的同学来了啊”就离开了。中间她有端了盘水果给我们,却只是站在门口让韩其灼拿进去,当时我还想,果然亲妈和后妈是有区别的,要是换做我妈,见有男生来家里找自己女儿,那一定是进进出出地问个不停,才不管我乐意不乐意呢,说不定还会再对那个男生进行一番思想教育。
“你就是柏喻然吧?上次我们见过面的。”
我回神,说:“是啊,阿姨好。”
瞬间就有种不详的预感,那个“是啊”连我自己都听不清,好像极不想承认我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一样。
确认过身份之后,韩其灼的爸爸就闪亮登场了,一般大佬都是这样,办一件事之前,先让其身边的亲信探探风。
韩父的气场和“黑雨伞”很配,但声音却很慈祥,他说:“你好,我是韩其灼的爸爸,想找你聊聊,可以吗?”
“哦,叔叔好!”我点点头。
“那车上说吧。”
还要上车?我不会就此被暗杀,香消玉殒了吧?不得不说,有一瞬间,我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爸总说,在外面,不要和不认识的人说话,特别是叔叔。
然后我就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地说了句:“要不就在这儿说吧,您有什么事啊?”
他爸爸倒是很快便恍然大悟,“其实这次叔叔阿姨找你,是想请你帮一个忙。”他顿了顿,“是这样的,其灼他应该有跟你提过亲生母亲的事吧?”
“是的,但好像已经走了……”
“所以这个忙,也只有你能帮上了。”
韩父的嘴张了又张,却是欲言又止。
我眨着眼睛,心想,所以帮什么您倒是说呀。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我是觉得挺久的,他终于说话了,只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的“战线”,拉的有点长。
“其灼想他妈妈的时候会一连好几天都不说话,特别是跟他现在的母亲……”
我只能再次跟韩其灼的后妈相视一笑。
“可是最近我发现,这孩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捧着那些书看了,而且对他现在的妈妈,态度也变得亲热起来,这些,叔叔都应该好好谢谢你。”
我赶紧摆手,“没有啦,只是给他讲一些我小时侯跟家人在一起的故事而已,其实也不完全因为我,主要也在于他自己调节。”
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风筝,很想说,叔叔咱俩是见过面的,但是我没有开口。
“说明你的话,他是能听进去的。所以孩子,帮我劝劝他——”
“好。”一听是劝,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让他同意出国吧!那就谢谢你了啊,孩子。”
叔叔您是故意这么大喘气儿的吧。
我当时就愣住了,因为我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忙”,我以为,顶多就是含蓄地提醒我俩,要好好学习之类的。
原来,最残忍的,不是分开,而是分离。
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懵懂而又模糊的小情愫。
我已记不清自己后来是怎么和他们道别的了,只记得那天特别的冷,风擦着耳朵呼啸而过,我将身体任性地贴向那些飞舞的雪片,或撞击它们,或从它们的边沿滑过去。
雪贴在脸上的时候,泪痕的热度与它们的冰冷相互纠缠,中和出的液体慢慢地落下,落在我同样冰凉的手指上。
我一口气跑回小了屋,背靠着卧室的墙,嘴唇疼得像是裂来了口子一样,于是赶紧接了一杯水灌进喉管,心马上就结了霜。
我倒在床上,没有了一点力气,半夜的时候,还被噩梦给惊醒了——天色苍苍,光线恰好亮到能使雪色失去荧光的程度,我的各种思绪乱到相互冲突,激烈得如同几小时前,与那些雪片的冲撞。
不知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抑或是没有。
然后是下床,洗漱,上学。
提不起精神,也感觉不到倦意。
之后,我说:“我回家几天,感冒了得休息休息。”然后,便在休息的第一天关了手机。
那是我第一次对韩其灼说谎。
我回过神,发现自己就这么晕晕乎乎地来到了医院。
一路走来,敏感的鼻子冻得通红,麻木得早已没了知觉,而当我走进暖气充足的输液室的时候,突然的升温,更加觉得呼吸不畅。我开始大口大口地用嘴巴呼吸,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酸楚感,终于,我打了个喷嚏。
这我第一次输液,我妈总说,宁吃药别打针,宁打针别输液,药性强,对脑子还不好,
影响学习。不得不说,自打上了高中以后,我的生活里就冒出了许许多多影响学习的东西。
我伸出手臂,“医生,疼不疼?您清点扎,我特别怕疼……”然后,就哭了出来。
旁边的小女孩拉拉我的手指说,“姐姐别怕,这个不疼。”
“姐姐只是心情不好,姐姐啥都不怕。”
液体从针孔慢慢地潜入脉搏,迅速蔓延至周身,我不禁突兀地抖了一下。小女孩的妈妈
向医院借了空的输液瓶,接了热水递给我,一阵暖意。
我回头望向窗外。
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那个穿了黑色大衣的自己,我在心里说,韩其灼,我可能不能兑现和你一起堆雪人的承诺了。
对面影楼的橱窗里,玻璃上有崭新亮白的喷雪泡沫,工作人员刚刚放进去一棵圣诞树,上面悬挂着的星星灯一闪又一闪。
输完液出来,已经是六点多了。不知不觉便走到学校门口的柏油马路上,有学生三三两两地朝附近的商业区走去,而我则逆着他们,走向教学楼。
雪还在下,空无一人的操场上,一扭头,便看见自己一排清晰的脚印。
我拾阶而上,竟忘了黑暗。
实验楼的楼顶还是没有锁,我轻轻地推开它,只见眼前的雪面有些凹凸不平,而眼前的韩其灼,更加让我觉得不真实。
我站在原地,不远离,也不靠近。
“喻然,是你吗?”他显然比我还惊讶。
“你怎么在上面?”我问。
“从前几天下雪开始,我每天都会来,中间给你打过几个电话,但都是关机,我就想,要不先在这里堆个雪人给你个惊喜——对了,你在家休息得怎么样,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哦,该不会——”
“我……对不起……”我有点愧疚。
“没关系,给你留着呢。”他指了指旁边的那摞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的两个雪球,“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可是这里除了雪,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啊。”
“用这个!”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走进一看,是巧克力味的雀巢威化。
我蹲下来,用小刀切出三个三角形,再把其中的一个角磨圆。
“就差鼻子了。”我说。
“喏,鼻子也有了!”
他撕开一块儿威化,小心地插了进去,又递给我一块儿问,“冷不冷?”
“有点”我嚼着威化。
“就快好了。”
然后,我就看见他用脚在旁边的雪面上划着什么,“我要给我们的杰作取个名字。”
我随着他的脚步,念着字母:“Q——I——Y——U。什么?奇遇?”
“是其喻。傻瓜。”
不远处,晚自习铃声响起。我站在楼台的边沿俯视操场,干净平坦的雪面上开始有学生移动的暗影,教学楼前有几个学生在滚雪球,铃声落下去很久他们才进去。
我也准备下去,转身的那一刻,只听韩其灼在我的身后喊道:“看,我们的雪人是最高的。”
第二天课外活动的时候,慕小霖拉我去操场上堆雪人。
她一边戴手套一边说:“听说跟自己心爱的人在冬天的第一场雪里堆雪人,两个人就会永远在一起,昨天我见谢忱和蔚飞堆了个,话说他俩到底什么情况啊?”
“不是吧?”我睁大眼睛。
“反正我总觉得,他俩要是在一起肯定特别合适,要不咱们再撮合撮合?”
我赶紧摆手:“胜阳地邪,不能老说,万一真成了咋办?这是高三,咱俩就别瞎引导了,说不定人家谢忱本来也没这意思,是蔚飞一厢情愿呢。”
记得以前上初中的时候,女生们就爱说,你看那个谁谁谁是不是喜欢那个谁啊,然后说着说着,“传言”里的主人公就真的相互“喜欢”了,当然,过段时间就又“不喜欢”了。所以,大家对于这种“乱点鸳鸯”的游戏,也是乐此不疲,因为小孩子的“喜欢”,就是我喜欢和你一起玩。
但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既然是心爱的人,干吗要拉我啊?”我问。
“人家不是还没遇到喜欢的人嘛。”慕小霖滚着雪球,“不过,如果跟第二个人堆的话,就会跟心爱的人分离哦。”
我将手插进兜里:“这雪太凉了,而且我感冒还没好彻底呢。”
慕小霖才想起韩其灼,兴奋地问:“你该不会跟那个谁堆过了吧?在哪儿啊,在哪儿啊,快让我看看。”
我抬头,望了望对面,捧起一掌雪,盖在了雪人的身上,“我才不信这个,来,滚雪球咯!”
“那就是有咯!”
她赶紧拍掉了我刚盖上去的松散的雪片,攒了一个小雪球砸过来:“你和谢忱,你们两个,都得请我吃牛板筋,还有小浣熊干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