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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情窦初开,退粉收香:蔷薇影暗空凝伫

纳兰容若虽然弓马娴熟,但却从小多病。这跟《红楼梦》中“秉性柔脆”的宝玉也是类似的,这应该是源自他敏感多情的性格。他词中曾说“多情自古原多病”“病起心情恶”“而今病向深秋”,他还特别印了一枚刻章,刻章上便镌有“自伤情多”四字。

纳兰的多情既源自天性,也源自诗词的熏陶。他特别喜爱明代诗人王彦泓的诗。王彦泓对容若的影响非常大,容若在自己的诗词中化用最多的就是王彦泓的诗句,因此有人还戏称王彦泓是容若背后的男人。

王彦泓(1593年—1642年),字次回,金坛人,“博学好古”,工诗词,尤喜作艳体诗。他娶妻贺氏,与其同岁,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生有一女王朗,王朗也是明末清初著名的女词人。

王彦泓共著有《泥莲集》《疑雨集》《疑云集》等,但《泥莲集》后来已散佚,《疑云集》疑是后人伪造。存于世的《凝雨集》共收录诗词300余首,且大多与王彦泓本人的身世有关,艳情诗较多,在当时流传甚广,有“沉博绝丽,无语不香,有愁必媚”的赞誉。他曾有催妆诗,有步步生莲的妩媚:

娇羞不肯下妆台,侍女环将九子钗。寄语倦妆人说道,轻施朱粉学慵来。

十步笙歌响碧霄,严妆无力夜迢迢。羞将双黛凭人试,留与张郎见后描。

说嫁心惊惊日痴,尊前玉筯镇双垂。不知夫婿尤怜惜,却忆娇嗔阿母时。

羞向明窗结佩珰,穿衣宝镜暗生光。生憎乌鹊来相噪,默默无言下象床。

当初忍笑画鸳鸯,真个如今拟凤凰。别却群仙拜王母,已闻青鸟报刘郎。

云作双鬟雪作肌,天教分付与男儿。转身拭泪银河畔,别却鸳机再不归。

又有咏物词《念奴娇·茉莉》,欺霜赛雪的剔透:

帘栊午寂,正阴阴、窥见后堂芳树。绿遍长丛花事杳,忽见琼葩丰度。艳雪肌肤,蕊珠标格,销尽人间暑。还忧风日,曲屏罗幕遮护。长记歌酒阑珊,微闻暗麝,笑觅衣沾露。月没阑干天似水,相伴谢娘窗户。浴后轻鬟,凉生滑簟,总是牵情处。惹人幽梦,枕边零乱如许。

他也是钟情之人,同情那些在底层受压抑被践踏的女性,如《妓有幽怨抱疴强对客者,悲而赋之》:

卧客朝酲正未醒,寒妆先罢影伶俜。

香侵病肺常嗔见,歌会愁心暂喜听。

爱把远书看亹亹,记将幽梦说惺惺。

分明蜡烛身相似,才上欢筵泪已零。

王彦泓还在《奏记妆阁》诗里表达了自己超前的爱情意识,他把爱情看得至高无上,甚至为了爱情下地狱也毫不在乎:

此生幽愿可能酬,不敢将情诉蹇修。

半刻沉吟曾露齿,一年消受几回眸。

微茫意绪心相印,细腻风光梦借游。

妄想自知端罪过,泥犁甘堕未甘休。

王彦泓的一些田园小诗也写得饶有情致,如《江上》:

水畔人家竹绕扉,月明江上棹船归。

一嵩打得芦花响,惊起沙鸥拍拍飞。

他对一些生活的小细节信手拈来,却有意趣,如《即事》:

醉色风前减,茶香雨后添。

看妆仍把卷,相对一炉烟。

在晚唐诸诗人中,人们更多拿来与王彦泓作比较的,是李商隐、韩偓与温庭筠,王彦泓的诗作受这些诗人风格的影响很深。据贺裳《皱水轩词筌》记载:“王次回名彦泓,后为云间学博,余从母孙也。喜作艳诗而工,凡数百首,见者沁人肝脾,其里习俗为之一变。几于小元白云。”朱彝尊《静志居诗话》:“金沙王彦泓,结撰深得唐人遗意……皆饶风韵,诵之感心娉目,回肠荡气。”吴雷发《香天谈薮》:“香奁艳体,至王彦泓《疑雨集》而极,实度越温李。”认为王彦泓的诗才成就已经超过了李商隐与温庭筠。

王彦泓出身金坛书香门第、名门望族,祖上曾有三代进士,皆为博学鸿儒,政绩显著。但他却郁郁不得志,多次赶考都接连失利,虽然和妻子恩爱,但是三十六岁就丧妻了。并且他四十几岁还未中举,后来仅仅当了个华亭县(今上海松江)训导,只是个无品无级的县学教官。当官时他已经病痛缠身,到了五十岁就去世了。他虽然才华横溢,但却一世孤独漂泊,虽然曾经两情相悦,但妻子却早逝,最终凄凉而死。他的才华在当时不被广泛认可,死后文名也不显著。

现在看到的《疑雨集》,是由王彦泓的好友于韬仲在他死后编定。王彦泓对自己的诗往往是随作随扔,而于韬仲爱惜好友的才华,往往帮他收藏这些作品。王彦泓死后,于韬仲将手中保存的王诗编辑出版。

王彦泓虽然在当时名气不大,但作品的影响力很大,他的诗对清代一些重要文人的创作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其中就包括继钱谦益之后主盟诗坛的王士祯和清初词人三大家之一的容若。清代袁枚《再与沈大宗伯书》说:“次回才藻艳绝,阮亭集中,时时窃之”。袁枚认为王彦泓的诗极有过人之处,连一代诗宗王士祯也常常抄袭他的诗句,为他所感到不平。虽然袁枚大力推崇王彦泓的诗,但当时的诗坛沈德潜等人却贬抑他,导致他依然受到冷遇。他的诗只受到行家欣赏。清代薛雪《一瓢诗话》就曾称赞王彦泓是“团香缕雪手”,袁枚称赞“王彦泓诗,往往入人心脾。”

王士祯的确非常偏好王彦泓的诗,他和邹祗谟编的《倚声初集》中也收有王彦泓的词,并称赞“次回艳情诗数百篇,刻画声影,有义山、致光所未到者。”

容若也很喜欢王彦泓的诗,在自己的词作中也经常引用或化用他的作品。这首词也化用了王彦泓诗中的意象与韵味,加入了容若特有的敏感纤细,更显得曲折委婉,细致入微,令人无法不动容。有研究者发现容若引用、点化王彦泓诗大概有七十余次,但化用之后,赋予了原句以更清灵更雅致的意境。赵秀亭《纳兰丛话》(续)道:“性德词多用王彦泓诗中语,而每能化污为洁,转浊为清。”

如王彦泓有《盈盈》一诗,容若词中也多次出现“盈盈”,用来代指一枚轻巧袅娜的少女:

盈盈一翠条,的的望中娇。只恐风飘去,还愁日炙销。

迎来才得近,背去又成遥。路转齐回首,飞花咽百劳。

容若名作《采桑子》: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其中之“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化用王彦泓的“个人真与梅花似,一日幽香冷处秾”,此句出自他的《寒词》:

质何曾避晓风,清霜留下去时踪。

个人真与梅花似,一日幽香冷处秾。

纳兰悼亡之作《临江仙》: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其中之“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也是化用王彦泓的《湘灵》:

戏仿曹娥把笔初,描花手法未生疏。

沉吟欲作鸳鸯字,羞被郎窥不肯书。

容若在青春懵懂之时,读到王彦泓关于爱情的香艳真挚之诗,如“枕上不妨频转侧,柔腰偏解逐人弯”“千春不改凝酥面,媚眼微舒若流盼”“花影花香搅睡情,香融绣被夹罗轻”等句,便如得了甘霖一般,沉迷不可自拔。《红楼梦》第二十三回里,说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顽奈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脚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

容若也是如此,王彦泓的诗是他关于爱情的启蒙之诗。他早年曾作有一首《清平乐》:

青陵蝶梦,倒挂怜么凤。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

愔愔镜阁飞蛾,谁传锦字秋河。莲子依然隐雾,菱花暗惜横波。

“青陵蝶梦”是一个颇为凄美冷艳的典故。“青陵”是指“青陵台”,在河南封丘县境内。“青陵蝶梦”一典出自晋代干宝《搜神记》,在《太平寰宇记》中也有记载。战国时期,宋国大夫韩凭(又作韩朋)娶了一个美丽的妻子,夫妻恩爱异常。宋康王见韩妻美貌,想强夺过来,于是派韩凭修筑青陵台,完工之后就把他杀了。韩妻深爱丈夫,找了个机会向台下跳去。宋康王的手下赶紧去拉她的衣角,谁知衣服触手即碎,化为蝴蝶翩翩飞在空中。宋康王把韩凭和韩妻分别埋葬,结果两座坟墓上分别生出了相思树,枝条互相接近,终于缠绕在一起,这就是所谓的连理枝。枝上有一对鸳鸯,交颈哀鸣。晚唐李商隐有诗《青陵台》云:“青陵台畔日光斜,万古贞魂绮莫霞,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

“倒挂怜么凤”,这句化自苏轼《西江月》“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东坡在诗中自注道:“岭南珍禽有‘倒挂子’,绿毛红喙,如鹦鹉而小,自东海来,非尘埃中物也。”说惠州梅花上有一种珍禽,叫倒挂子,绿毛红嘴,像鹦鹉但是比鹦鹉要小,是东海那边过来的奇珍。

“退粉收香情一种,栖傍玉钗偷共”。这里还是说的倒挂鸟,《名物通》载:“倒挂鸟即绿毛么凤,性极驯,好集美人钗上,惟饮桐花汁,不食他物。身形如雀而羽五色,日间闻好香,则收藏尾翼间,夜则张尾翼以放香。”倒挂鸟性格温顺,喜欢落在美女的发钗上。当白天闻到馥郁香气的时候,它们就把香气收藏在尾翼之间,夜间张开尾翼,于是芬芳四溢。

但这句词其中还隐藏着一层意蕴,即暗喻着少年人的情欲。明代杨基诗《春日山西寄王允原知司》其二云:“药苗初茁水生荭,老麝收香鹿养茸。”麝的发情期又叫作泌香期,会分泌浓郁的麝香,过了发情期就不再分泌了,所以叫“收香”。“退粉”是指蝴蝶交尾,因为蝴蝶交尾时会颤栗着褪去翅上的轻粉。宋代《鹤林玉露》记载:“杨东山言《道藏经》云:蝶交则粉退,蜂交则黄退。”因此“退粉”“收香”都是在暗示床笫之欢。“栖傍玉钗偷共”一句是承“绿毛么凤”而来,说不尽那亲密温存,而容若用纤巧轻盈的典故将之诠释得情悦欢好。

“愔愔镜阁飞蛾,谁传锦字秋河”,“锦字”指书信,宋代李清照词有:“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极清美的名句。“秋河”即银河,“愔愔”指幽深、悄寂,南北朝谢朓《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诗云:“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镜阁”是女子梳妆起居的卧室。这是说阁中如今寂寥空荡,只有蛾子乱飞,但飞蛾却不是鸿雁,也不是青鸟,不能给心上人送去信笺。

结尾“莲子依然隐雾,菱花暗惜横波”,“莲子依然隐雾”出自南朝乐府《子夜歌》:“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莲子”谐音“怜子”,字面是说莲子依然隐在雾里看不清,含义是恋人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朦胧飘渺,遥不可及。“菱花”指铜镜。古铜镜背后常刻有菱花图案,故以“菱花”作为镜子的代称。“横波”指目光流盼的样子。这是说不知道心上人是否还会思念着自己,只好对镜顾影叹息。

这首词显然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心性,但是隐含了少年萌动的情欲,其集中表现便在“退粉收香”这个词上,颇为秾艳香软。

除了受明代王次回的艳情诗影响外,容若早期的词风也受到花间词影响。他喜爱花间词,甚至用“花间课”来代指自己的作品。如这首香艳甜软的《山花子》:

昨夜浓香分外宜,天将妍暖护双栖。桦烛影微红玉软,燕钗垂。

几为愁多翻自笑,那逢欢极却含啼。央及莲花清漏滴,莫相催。

容若与心上人偷偷幽会,耳鬓厮磨,只觉芳气袭人。而这晚的天气也是这么和暖宜人,似乎天也有情,体恤这对有情人。烛光轻轻摇动,少女肌肤如玉,晕红双颊,她头上的燕钗轻轻晃动着。二人双手相握,情致缠绵。初恋的二人都极为敏感,没有来由的,便忽喜忽嗔,乍啼乍笑。这相聚自然是极欢乐的,可是一想到又要分离,却又忍不住泪盈于睫。希望那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让两人相依相偎的时间能久点,再久点。词中“浓香”“妍暖”“红玉软”都有香艳的意味在里面。

又如这首《鬓云松令·咏浴》:

鬓云松,红玉莹。早月多情,送过梨花影。半饷斜钗慵未整,晕入轻潮,刚爱微风醒。

露华清,人语静。怕被郎窥,移却青鸾镜。罗袜凌波波不定,小扇单衣,可耐星前冷。

词中写少女出浴之后鬓发蓬松、钗簪斜戴、肌肤温润、双颊晕红的娇憨模样。她步履轻盈,小扇单衣,静静行走在月光下,梨花的影子疏疏落在她的衣裳之上。此篇粉香脂腻,极有花间词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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