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才女、学者苏雪林考证,纳兰容若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而这位初恋情人,就是容若的表妹。
据清代无名氏《赁庑笔记》记载:“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宫,果得彼姝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容若爱上了一位绝色少女,两人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少女长大后被选入宫,从此萧郎是路人。容若愁思郁结,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偷偷混入宫中与初恋少女见了一面。但宫禁森严,两人无法交谈,四目相对,脉脉无语,容若只得惆怅而出。
苏雪林认为《饮水词》中的所有凄婉之词,都是容若为初恋少女所作。后来,初恋少女在宫中因思念成疾,郁郁而死,容若终其一生都无法对她忘怀。
虽然《赁庑笔记》所载之真伪无法确定,但从纳兰容若的诗词中可以看出,他在青春萌动时期,一定有位青梅竹马、私心相许的恋人,他在之后的岁月之中都在怀念初恋女子的一抹明媚笑靥。这位初恋女子,有可能是他的表妹,是黛玉一般灵秀多才的少女。
这位少女,曾经在他的《落花时》词里巧笑嫣然: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落花时》是词谱中所没有记载的词调,应该是纳兰容若的自度曲。词牌名若有黄昏中的暗香萦绕。落花满地,芬芳浮动,而故事,正要徐徐绽开。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夕阳西下的时候,是谁,被唤下楼梯来了。“一握香荑”随即给出答案:是个秀美的女孩子在黄昏时分被人唤下了楼梯。“香荑”本指白茅的嫩芽,这里指的是少女纤嫩的葱指。《诗经·卫风·硕人》载:“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那女孩子回过头在台阶前忍笑而立。默默无语,神情却是恋恋不舍。她低眉敛容之时,眸子中泛动的波光,却泄漏了满腔的情意。
“忍笑”,少女见到意中人,那羞涩腼腆、而欢喜无限的小女儿情态,呼之欲出,极其动人。“笑”是青春少女最动人的,一双笑靥,点亮了少女皎洁的面庞。
她不喜浓妆艳抹,只是淡淡妆儿,少女天生的妩媚风韵,便已叫人心旌摇曳,《菩萨蛮》里,最是那少女的回眸一笑,光芒耀眼: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倚栏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见人羞涩却回头。
“一半残阳下小楼,朱帘斜控软金钩。”黄昏时分,残阳暖照,暮色潮水般涌上小楼,朱帘斜斜垂挂在软金钩上。
“倚阑无绪不能愁。”纳兰倚靠着栏杆,看余晖涌起,心中顿生愁绪。
“有个盈盈骑马过,薄妆浅黛亦风流。”“盈盈”即是身姿轻盈、仪态美好的少女。明代诗人王彦泓就有《盈盈》一诗,容若好友严绳孙《虞美人》词中也有:“有个盈盈相并说游人。”
那位盈盈动人的少女骑马而过,她轻施薄妆,浅描眉黛,别有一番风流之姿。“见人羞涩却回头”,她晕红双颊,羞涩不已,却又忍不住心动地回头顾盼。
少年容若在梦中,总会见到心爱的少女,《赤枣子》记录了他在春天里朦朦胧胧的一个梦:
风淅淅,雨织织。难怪春愁细细添。记不分明疑是梦,梦来还隔一重帘。
《鹧鸪天·离恨》里,容若将这种少年初恋的心动更是刻画得入木三分: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挪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
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挼梅蕊打肩头。”这位身姿轻盈的秀美少女故作羞态地背过身去,却将手中揉碎的芬芳梅花瓣儿调皮地向心上人肩头打去。极其娇嗔可爱。
这里“盈盈”,和“有个盈盈骑马过”中的盈盈一样,指的是秀美少女,此二字如见少女动人风姿。“手挼”是指用手揉弄。晏几道《玉楼春》有云:“手挼梅蕊寻香径。正是佳期期未定。”
“手挼梅蕊打肩头”化自明代王彦泓诗《七绝》“打将瓜子到肩头”。原诗《别阿锁诗》为:“问郎灯市可曾游,可买香丝与玉钩?可有美人楼上看,打将瓜子到肩头?”这里容若把“打瓜子”改成“打梅蕊”,显得词中少女更加娇俏轻巧,且多了一缕精致的贵族气质。
明代唐寅的《妒花》也是写女子的娇嗔之态,却风流宛转,不如容若这首清婉轻灵: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点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化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闻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日伴花眠!
“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这两句平白如话,却十分微妙熨帖。她心想,见面前早想把相思之苦好好倾诉,可谁知一见心上人,心头只有欢喜,所有的离情别恨全都消散了。这是真正经受过相思之苦的人所有的真切感受,因此道来也就分外自然。这句作平常语,却道尽了多少少女心事。
“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云卷云舒,流水悠悠。一缕笛音,独自在空荡的小楼中回荡着。令人想起唐代赵嘏的《长安晚秋》:“残星数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长安晚秋,这古诗的标题也诗意盎然。
“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断岸”就是江边绝壁。苏轼的《后赤壁赋》有:“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容若心中想的,和那少女一样,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在皎洁温柔的月色下一同泛舟春溪。
这结尾两句表达了容若逃离世俗,寻得心灵自由的向往。虽然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但容若全不在意。他所在意的,是自己的真爱、理想与自由。因此,他一直在内心憧憬着,“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泛一叶轻舟,荡漾在春溪月色之中,在那大自然无忧无虑的一派清新之中,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这点与《红楼梦》中的宝玉有相通之处。
这位少女如黛玉一般灵秀袅娜,清新可喜,但也如黛玉一般多愁善感,人比花瘦,《相见欢》这首小令感情细腻婉曲,情韵却是深长: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
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
这首词里,容若提炼出了一个闺中人教鹦鹉念诗的细节。容若将她的心情细细描画:她整日思念心上人,奈何不能离开深宫,无可排遣之下,只有调弄鹦鹉,教它念意中人的诗。
“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化用宋代词人柳永《甘草子》词当中“却傍金笼共鹦鹉,念粉郎言语”两句。这个细节,似曾相识。
《红楼梦》中的黛玉就有过“闲教鹦鹉念诗”的举动:
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黛玉便令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窗外落花如梦一般朦胧凄迷,屋内沉香麝烟渐渐消散。夕阳西斜,笼罩着小楼。日日如此蹉跎时光,容颜憔悴身段消瘦,有谁能懂她的心事呢?这寂寞,如幽微的麝烟,如凄迷的落花。
容若还曾写有一首《采桑子》词,里面也有女子独自教鹦鹉读诗的细节,意蕴大抵相同:
土花曾染湘娥黛,铅泪难消。清韵谁敲,不是犀椎是凤翘。
只应长伴端溪紫,割取秋潮。鹦鹉偷教,方响前头见玉箫。
《生查子》里,容若将那一份相思与清愁,刻画得无比优美韵致:
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
爇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
“东风不解愁,偷展湘裙衩。”“东风”,即春风;“湘裙”,指女子的长裙,“衩”为衣裙下边的开口。《红楼梦》里,黛玉曾在《唐多令》词中写道:“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而这不知愁的春风令身着长裙的女子心绪更为纷乱,更映衬出了她的“愁”。“独夜背纱笼,影著纤腰画。”窈窕背影,纤腰一握,这夜而不寐的少女,显然是被相思之苦所烦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
“爇尽水沉烟”,沉香渐渐燃尽,“露滴鸳鸯瓦”,清露滴在成对的瓦片之上。夜已很深。唐代诗人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有“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宋代诗人苏轼《雨中看牡丹》有“清寒入花骨,肃肃初自持”的诗句。更深露重,夜之寒凉也浸入花香之中,使花香也含有了冷意,但少女仍痴立于樱桃树下,不知疲劳。
这黛玉般忧郁痴情的少女,会有紫鹃一样贴心的丫鬟给她拿来一件披风吗?
容若词《玉连环影》中还有“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掩屏山,玉炉寒。谁见两眉愁聚,依阑干。”那红楼中态生两靥之愁的黛玉,就是如此抱膝临风,悲戚哀怨,令人心生爱怜。又如《浣溪沙》:
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
一径绿云修竹怨,半窗红日落花愁。愔愔只是下帘钩。
“锦样年华”是说锦缎一样绚烂的年华,虽然美好,无奈流逝太快。“鮫珠迸落更难收”,是说哭得止不住眼泪。“鲛珠”指的是眼泪,晋代张华《博物志》有载:“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鲛人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绡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予主人。”传说鲛人落泪成珠,光华流转。容若的初恋情人,是个多愁善感,爱笑也爱哭的生动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