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十二年(1655年)1月19日,正值腊月十二,飞雪连天,寒意侵人。就在这天,时任大内侍卫的纳兰明珠之府邸中,诞生了一个小男孩。
这是纳兰明珠的长子,二十岁的年轻父亲喜之不尽,为儿子取名成德,并取字容若。小男孩的名取自《易经》中的“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字则取自《荀子》中的“恭敬谨慎而容。”后来因避讳皇太子的乳名“保成”,成德便改名性德,因皇太子改名的关系,一年之后又改了回来,仍为成德。
因纳兰容若在寒冬腊月出生,于是父亲明珠又给他取了一个可爱的乳名,叫作冬郎。这个名字中满满的蕴含了父亲对儿子的期待。
唐代诗人韩偓的小名也叫冬郎。韩偓自小便擅长吟诗作诗,有“神童”之称。后来韩偓父亲韩瞻的连襟、著名诗人李商隐要离开京城,友人们设宴送行。当时只有十岁的韩偓即席赋诗,技惊四座。李商隐对此事念念不忘,过了好些年头,他偶然又想起此事,反复品味当时韩偓写下的诗句,只觉笔力苍劲成熟。于是他便写了两首诗,题为《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剑栈风樯各苦辛,别时冰雪到时春。
为凭何逊休联句,瘦尽东阳姓沈人。
后来诗中的“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还成为传诵一时的名句,用来形容才能突出、才华横溢的年轻俊杰。韩偓成人之后,果然成了著名诗人,还入朝担任翰林学士、兵部侍郎等职。
容若长大之后,他的好友顾贞观还拿这个事情跟他开过玩笑,说容若父亲明珠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否就有希望纳兰冬郎的诗名能与韩冬郎并驾齐驱之意?但有一件事,是父亲明珠当时的确没有料到的,那就是——容若后来的诗名已经大大超过了唐代韩偓,被誉为清代“第一才子”“第一学人”,甚至几百年后他依然声名卓著。
容若到了周岁,按照当时的习俗,要进行抓周了。南北朝颜之推在他所著的《颜氏家训》一书曾详细解释过抓周:“儿生一期(指周岁),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用刀尺针缕(针线),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完,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愚智,名之为试儿。”
明珠对长子寄予厚望,满心期盼儿子能抓到弓箭、宝剑、元宝等象征建功立业的物件,满堂宾客的目光都喜气洋洋地望向冬郎,唯独明珠心中略为紧张。只见粉妆玉琢的小公子满脸好奇地爬向那些琳琅满目的物件,爬了一阵子之后,他忽然低下头来,一手抓了一支珠钗,一手抓了一支毛笔!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一般,他此生重情,此生也爱文。
果然,容若颖慧过人,闻一知十。除了读书出色,他武艺也出众。
此外,容若还是个品性非常纯良的孩子。他“性至孝”,明珠有一次生病,容若关心父亲,日侍左右,衣不解带,累得憔悴不已,“颜色黝黑”。等到明珠病好,容若才恢复平日里的神采飞扬。明珠和夫人如果有一日多吃了一碗饭,容若便欢喜至极,“以告所亲”。在波诡云谲的官场打滚的明珠早见惯人心之复杂,对满蕴赤子之心的儿子十分疼爱。
容若身份高贵,他出身叶赫那拉氏。叶赫那拉氏是满清八大贵族之一,位高权重,且与满清皇室有着亲戚关系。容若始祖其实是蒙古人,在消灭了呼伦河流域的女真族纳兰部落后,部族改姓纳兰。纳兰在女真语中意为太阳。后来部族迁居叶赫河流域,称为叶赫部,因此被称为叶赫纳兰氏,或者叶赫那拉氏。
容若曾祖父金台吉是叶赫部统领,曾联合九部联军征讨建州女真,后在征战中败亡。残存的叶赫部在容若祖父尼雅哈的带领下投降努尔哈赤,被编入八旗。几年之后,尼雅哈在攻陷北京的战役中立下功劳,被封为骑都尉,世袭罔替。金台吉的妹妹孟古哲哲是努尔哈赤的妃子,后来她生下了皇太极,史称慈孝高皇后。因此,尼雅哈同皇太极乃是表兄弟。
容若的父亲纳兰明珠,字端范,满洲正黄旗人,是康熙朝权臣,历任内务府总管、刑部尚书、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要职。明珠为人圆滑机变,善于揣测康熙帝心思,“深窥其蕴”,深得康熙帝信任。康熙帝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来形容他:“凤阁清才,鸾台雅望。典章练达,服勤匪懈于寅恭,器识渊凝,顾问时资于靖献。属在论思之地,参机务之殷繁。每抒钦翼之忱,佐经猷于密勿”。康熙朝的多数重大事件,如平定三藩、统一台湾、治水抗俄等大事中,明珠都有参与。
后来明珠官至大学士,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被称为“明相”。“相国”这个官职最早出现于春秋时期,权利极大,既管理国家内政,又掌握军事指挥权,因威胁君权,后被废弃,就成了一种对位高权重者的尊称。明珠既被称之为“明相”,可见其权力之大了。《清史稿》记载:“康熙中,满洲大臣以权位相尚者,惟索额图、明珠,一时气势熏灼,然不能终保令名,卒以贪侈败。”“簠簋不饬,货贿山积……市恩立威,因而要结群心,挟取货贿。”
纳兰明珠年轻时担任了九年半的大内侍卫。他就是在当侍卫期间娶了英亲王阿济格的第五个女儿爱新觉罗氏。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母亲为大妃阿巴亥,他悍勇过人,能征善战,在清朝入主中原之后因功被授铁帽子王。但他张扬跋扈,又毫无政治斗争智慧。摄政王多尔衮死后,阿济格企图摄政,却在斗争中落败,被削爵幽禁,后又被赐死,家产也尽被抄没。在阿济格家族遭难跌入谷底之时,明珠毫不犹豫地娶了他的女儿,虽然与皇帝的亲戚关系进一步加深,但于他自己的政治前途并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有可能遭到牵连。可知明珠对夫人应该是真爱了。
明珠夫人爱新觉罗氏生得美貌,如姣花软玉一般,但她从小娇生惯养,又受悍将父亲影响,性格强势跋扈,在外春风得意的明珠回到家也惧她几分。关于明珠夫人的善妒当时的文人笔记也有记载。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载:“余长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诗,出外为女傅。康熙间,某相国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花园中,极珠屏廉玉屏之丽。出拜两姝,容态绝世。与之语,皆吴音,年十六七,学琴、学诗,颇聪颖。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寝于相公也。忽一夕,二女从内出,面微红。问之,曰:‘堂上夫人赐饮。’随解衣寝,未二鼓,从帐内跃出,抢地呼天,语呶呶不可辨,颠仆片时,七窍流血而死。盖夫人赐酒时,业已鸩之矣!姚母踉跄弃资装,即夜逃归。”舒仲山《批本随园诗话》批语:“某相国,明珠也。”说的就是明珠夫人因为嫉妒毒杀明珠府中少女之事。另外《啸亭杂录》《南亭笔记》《十朝诗乘》都有明珠夫人善妒的相关记录。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纳兰明珠没有纳过妾,一辈子只爱容若的母亲一个人。而且纳兰明珠的父亲尼雅哈也只有一个妻子。专情似乎是纳兰家的传统。
明珠共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就是纳兰容若,次子纳兰揆叙,幼子纳兰揆方。长子容若比次子揆叙大了整整二十岁,因此明珠心中,实在是对容若报以殷殷期待。
但是容若是这个家门里的异数,他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既没有父亲的圆滑世故,也没有母亲的强悍跋扈,也并不愿按照家门给予的轨迹循规蹈矩地走完富贵优游的一生。他虽然是明珠之子,却自称自己“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和“十岁裁诗走马成”的神童诗人韩偓相同的是,纳兰容若也是在十岁那年写下了他的第一首诗。
康熙三年,恰逢元宵之夜,本应是一轮皎皎明月辉照京城,却不料发生了月蚀。容若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奇异的天文现象,感到又新奇,又有趣,便提笔写下了一首《上元月蚀》: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元宵节那晚,人们纷纷出来观灯赏月,接踵摩肩,十分拥挤热闹,但众人翘首盼望的月亮却一直没有露面。大概是嫦娥害羞了吧,不肯移开明镜露出面庞,还轻轻扯了片盈盈云彩掩住了脸。
这首诗构思巧妙,且不失孩童的天真生动之意。后来纳兰容若成年之后,又亲眼目睹了两次这样罕见的天文奇观,又写下了两首关于元宵节月蚀的词,那时二十八岁的他文字之成熟老练自然在幼年之作之上,但却再也不复当时的天真烂漫,如《梅梢雪·元夜月蚀》:
星毬映彻,一痕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又如《清平乐·上元月蚀》:
瑶华映阙,烘散蓂墀雪。比似寻常清景别,第一团圆时节。
影蛾忽泛初弦,分辉借与宫莲。七宝修成合璧,重轮岁岁中天。
就在元宵节这一天里,十岁的纳兰容若还写了一首《上元即事》:
翠毦银鞍南陌回,凤城箫鼓殷如雷。
分明太乙峰头过,一片金莲火里开。
诗的前两句依然在描述元宵节晚的热闹非凡,而后两句则是运用了哪吒的神话典故。当晚火树银花,明亮绚烂,仿佛神话中的哪吒踏着风火轮从师父太乙真人居住的山峰头跳将出来。《封神演义》里哪吒自刎而死,师父为了救他,赋予他莲花莲藕作为化身,他重生之后,运用法术,用熊熊烈火烧死了对手。
容若这首诗里信手拈来各种神话典故,用笔娴熟,出语不凡,可见纳兰容若在十岁之时已经博览群书,有相当广泛的阅读量和扎实的文字功底。
这跟容若家中的环境大有关系。父亲纳兰明珠颇有辩才,又精通满汉文,他“好书画,凡其居处,无不锦卷牙签,充满庭宇。时人有比以邺架者,亦一时之盛也”。他还是当时著名的藏书家,家中藏书极丰,建有“穴砚斋”“自怡园”等藏书楼,收藏有宋、元善本数十种,明刻本数百种,并收有藏书家徐乾学的大半旧藏。他所抄之书印有“穴砚斋”三字,史称“穴砚斋抄本”,包括《南唐书》《何博士备论》《茅亭客话》等。
明珠还广延海内文艺博洽之士,奇异罕见之书,并在家里特设一个“储才馆”,不惜重金搜集秘籍有能力的文人墨客招至门下,以备顾问,并大力推荐他们到朝廷任职。明珠还曾以总纂官之职参与编修《清太祖实录》《清太宗实录》《三朝圣训》《治国典训》《平定三逆方略》《大清会典》《大清一统志》《明史》等重要皇家典籍。
在父亲的影响下,汉家典籍成为容若幼时学习的重要内容。明珠还帮儿子找了一位启蒙老师,叫丁腹松。丁腹松博学能文,但屡试不中,赋闲在家。明珠就请他为容若讲课。后来,在容若十三岁时,明珠还请到了名士董讷教授他,容若学业更是大进。
除了文才之外,容若也在刻苦练武,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习练骑射,直至弓马娴熟。小小年纪的他便已骑射技艺、四书五经无一不通,是极杰出的少年英才了。
容若曾作回文词。回文是一种使用词序回环往复的修辞方法,文体上称之为“回文体”。据唐代吴兢《乐府古题要解》释义为:“回文诗,回复读之,皆歌而成文也。”而回文词是一种按一定法则将字词排列成文,回环往复都能诵读的词。清人朱存孝曾说:“诗体不一,而回文优异。”刘坡公《学诗百法》言:“回文诗反复成章,钩心斗角,不得以小道而轻之。”
(一)
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遥对寒窗雾。花落正啼鸦,鸦啼正落花。
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风翦一丝红,红丝一翦风。
(二)
砑笺银粉残煤画,画煤残粉银笺砑。清夜一灯明,明灯一夜清。
片花惊窗燕,燕窗惊花片。亲自梦归人,人归梦自亲。
(三)
客中愁损催寒夕,夕寒催损愁中客。门掩月黄昏,昏黄月掩门。
翠衾孤拥醉,醉拥孤衾翠。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
容若很喜欢唐代诗人李贺的诗。少年时,他在读完李贺诗集之后,写了一篇《书昌谷集后》:
“尝读吕汲公《杜诗年谱》,少陵诗首见于冬日洛城谒老子庙时,为开元辛巳,杜年已三十,盖晚成者也。李长吉未及三十已应玉楼之召,若比少陵,则一生无一诗矣。然破锦囊中石破天惊,卒与少陵同寿,千百年大名之垂,彭殇一也。优昙之花,刹那一现;灵椿之树,八千岁为春秋,岂计修短哉!”
容若说,曾读吕汲公《杜诗年谱》,才知道杜甫诗最早见于冬日洛城谒老子庙时,那时是开元辛巳,杜甫年已三十,算得上是大器晚成。而李贺不到三十却已早逝,如果比起杜甫,可能一生都没有一首著名的诗了。但李贺锦囊妙句不断,诗有石破天惊之雄丽瑰艳,足以跟杜甫的诗交相辉映,毫不逊色。千百年盛名之下,晚成与早殇,毫无差别。就像昙花只是照耀瞬间,而椿树则以八千年为一春,以八千年为一秋,只要足够精彩,生命的长短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容若认为,生命不在于长,而在于好,诗不在于量,而在于质。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也和李贺一样早逝了,而自己的诗词,也和李贺一样,流传千古,得享盛名。生命虽然短暂,但他却发出了极明亮耀眼的光芒,灼灼照亮了清初的文坛。
纳兰容若文名卓著,诗文皆工,但让他扬名天下的还是词,他与朱彝尊、陈维崧被称为清词三大家,或被称为“康熙词坛三鼎足”。他的老师徐乾学赞他词风“清新秀隽,自然超逸”,朋友姜宸英说他“其于词,小令取唐五代,宗晏氏父子;长调则推周、秦及稼轩诸家。”时人常将他比作南唐后主、著名词人李煜和北宋著名词人晏几道。
容若本人也十分欣赏南唐李煜,他曾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而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因此他的词受李煜影响很大,有其遗风。清人周之琦《饮水词识》评道“容若……小调则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能使南唐坠绪绝而复续。第其品格,殆叔原、方回之亚乎。”周之琦还在《箧中词一》中赞他:“纳兰容若,南唐李重光后身也。”梁启超也曾道:“容若小词,直追李主”。清人蔡嵩云则认为容若词风清丽芊绵,更受到宋代著名才女李清照的影响,曾在《柯亭词论》中评论容若“丰神迥绝,学后主未能至,清丽芊绵似易安而已”,并将小令推为纳兰词中的精华。
近人徐珂在《清代词学概论》中评论:“(纳兰容若)门第才华,直越北宋之晏小山而上之。”北宋晏小山,即名相晏殊之子晏几道。父子二人都是著名词人,被称之为大小晏。晏几道极擅长小令,词风似父而造诣过之,清丽真挚,宋人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评论他:“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词体之中,容若的小令也于当时独步天下,被称为“清代晏小山”,两人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小山也是相国公子,幼时锦衣玉食,富贵闲人一枚,而成年后诸多烦忧。容若好友顾贞观也称:“容若天资超逸,悠然尘外,所为乐府小令,婉丽凄清,使读者哀乐不知所主,如听中宵梵呗,先凄惋而后喜悦。”
容若的诗词天然带有了“贵族气”,即与生俱来的高贵的气质和风骨。况周颐称:“我朝唯纳兰公子,深入北宋唐奥。”王国维道:“纳兰性德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聂晋人赞:“容若为相国才子,少工填词,香艳中更觉清新,婉丽处又极逸俊,真所谓笔花四照,一字动移不得者也。”
他独抒性灵,清新自然。二十二岁时,容若把自己的词作编选成集,名为《侧帽集》。在二十四岁时,又将自己的词集改名为《饮水词》。《饮水词》问世后,当时的文坛名儒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顾贞观说:“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陈维崧更是将其与南唐二主李璟、李煜相提并论:“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
后人将容若的词集又称为《纳兰词》,《纳兰词》现仅存348首,多有散佚,但这些存留下来的词曲都有不俗的艺术成就,“句句经典,字字无价”。他的大部分词中词风“清丽婉约,哀感顽艳,格高韵远,独具特色,直指本心”,被称为“千古伤心”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