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是真不怕他,故而许晏在她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悔意,她一声招呼不打的只身南下,又独自一人北上,还和宫里的人秘密联系了起来,真是不知人心险恶。
在月初眼里,整整三年了,他却几乎没什么变化。
而对于一个二八少女来说,她的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整个人身上都渲染着一层明艳的光辉,唇角微扬,骄傲的像一只花孔雀一般,眸色透明光亮,肤色冷白,鼻梁高挺,身高似乎也拔高了许多,只是身材依旧过于瘦弱,他轻飘飘的就将她一把从马背上抱了过来。
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她眼里这可怖的面具瞬间变得顺眼了许多,噗呲一声,居然笑了出来。许晏原本就没有多少气,这时候随手把面具取下来扔给了在一旁看热闹的庭直,那张熟悉的脸露出来,哪怕三年未见也没有一丝疏离,慵懒的少爷气顿时涌现,连着这身铠甲都变得不合适宜了。
“皇叔。”小丫头歪着头甜甜的笑笑,又聪明讨巧的喊,“难为左叔,莫叔一同辛苦来这里寻我。”
这下好了,皆大欢喜,庭直摘下来那要死要活的面具,‘云起,也就是你的恶趣味,非要带这玩意儿,慎得慌。“另一侧的马上人踱着马步,慢慢靠近,唯亭伸出手摸了摸月初的小脑袋。
他一向不苟言笑,此刻眼神居然有些笑意,“月娘长大了。”
“报。”一个护安军将士急急骑马奔来,下马后单膝下跪,“大帅,埃勒沙死了。”
许晏拧眉与两边人对视,而他身前的月初浑身一惊,突然说,“如是?”
“什么,”许晏耳朵尖,以为她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人留下了这个。”将士将一个瓶子递了过来。
透明冰凉。
有什么东西直接经过这个物件传递到的指尖。
许晏接过后,直接下了马,再回过神接下月初。女孩窝在他怀里下了马,指了指小瓶子,“这是我给一个汉人朋友治伤用的,埃勒沙对他很差,他之前就想动手杀了他。”月初记得他身体,体力大不如从前,走路也是绵软无力,又如何在片刻叙旧之间靠近埃勒沙。动手杀了他?
“汉人朋友,”许晏摸了摸药瓶底部,坑洼不平,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没事就老是把玩小物件,他力气极大,可以将白玉石刮出缝隙。“一个什么样的汉人朋友?”
当时他还是一个幼童,就表现出非凡的武艺天赋,和许晏打的不相上下,无论是读书还是骑射,两人都旗鼓相当。时过境迁,许晏有些唏嘘。
月初描述不出来,脑海里只有如是冰冷且小心的目光。“他说他叫如是。如果就是。如是,特别随便的名字。”
“君廷,他叫莫君廷。”一旁的唯亭也下了马,目视前方,眼色闪烁,“我早已生死不明的堂弟”。
月初终于想起来那种感觉了,原来那个叫“君廷,君廷”的声音是唯亭师兄,难怪那么耳熟。
“大帅,继续找吗?”下跪报信的心腹请示意见。
许晏却摇摇头,他看着远方一片黑暗,火把的光将光明和黑暗撕裂,如同两人,已经走了两条路了,他们的日子也泾渭分明了。
他将药瓶从手中放在地面上,黑暗里似乎有一双眼睛随着他一齐移动,“联系二皇子,这片地方不能群龙无首,我想埃勒沙的死他应该很乐意收了这一片。”
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如此冷漠无情,这世间反而都是毫无关系的人那么在乎对方。
真是奇怪。
莫君廷在几十米开外,背靠着帐篷。缓缓滑落,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好想回一趟长安,说不清楚想要回家乡做什么,长安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他过多留念了,人走茶凉。
也许他只是想去长安的小阁楼,和家人朋友看一次烟火吧。可那已经是上辈子的好时光了。
他一闭上眼,就仿佛置身于一个又一个监狱里,彼时他血未凉,尚有余温。他舔舔干涩发苦的上唇,费力地强撑起一丝精神,喉间有温热的液体流动,视线模糊一片,他坐在老虎凳上,恍惚不安。
黑暗中的那个人举着烙铁问,“莫揽月畏罪自杀,他与奸细的信件也已交给了大理寺,你这混小子还不承认,不知好歹的东西,安邦卫几乎全军覆灭,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你那死鬼老爹做的龌龊事。”
黄沙忠骨,至死不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莫君廷死都不认。
吊着一口气,他也不认。
后来是不分日夜的拷问,他活得生死不明,如同站在一根细细的钢索上,有片刻迟疑,就跌的粉身碎骨,而下方全是恶极的凶狗,足以让他尸骨无存。
这人将伏罪状铺在他面前,用力指着上头的字,“最后一次了,你认还是不认。”
莫君廷的眼睛里全是红丝,他在黑暗里看见了英勇无畏的父亲。那一天风雪下的很大,要把山缝里的安邦卫活埋一般,疯狂的下了几天几夜,所有人就这么窝着,要么活活冻死在一起,要么就持刀自刎,所有人都活得绝望。
他后来也去过那个山缝,明明没有那么深,为什么那个时候,那么绝望,那么高,所有人都爬不上去,慢慢的尸体堆成了小山丘,一层层覆盖,四周都是青紫色的冰冷尸体,外头的将士只怕已经全部战亡,他们温热的鲜血在“一线天”上结成了一个个巨型的冰锥,触目惊心。
莫君廷开始发出低低的啜泣,他呼吸急促,浑身战栗。
“父亲带你回家,君廷,你再忍受一下好不好。”莫揽月努力在这冰天雪地里做出一个安抚孩童的表情,这几夜他几乎老了十几岁,满脸沟壑。
君廷看见了泪痕,高大威猛,无坚不摧如他,足智多谋如他,至死不降如他,此刻在如此境遇里却泪流满面,他懊悔地抓了一把头发,“你莫小叔就要到了他来了,咱们地援兵就到了,之后我们就回家,你娘做的核桃酥,是全长安最好吃的糕点,一说到这,我就有点想你娘了,我好久没见过她了......”
莫君廷眼睛都直了。
他在血海里看见了莫小叔。
莫小叔被活活拖死在了地面上,面目模糊,但是那熟悉地背影活生生把父子两眼泪逼了出来。
莫揽月呼吸急促,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头顶居然开始从发间冒血,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滑落下来,君廷一点点的擦去父亲脸上的血,然后感受着父亲逐渐变得冰凉的身躯和不甘心的灵魂。
他有些绝望的看着这张逐渐陌生的脸,浑身都在冒冷汗,浸透了他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