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穿着长裙在草坪上散步,会遇到一两个人带着狗闲闲地走路。他们会走过来非常友好地搭话。他们问我是不是日本人,神情里有一种对日本人的欣赏。这使我有点不快。我说我是中国人。如果对方是个老人,他就会有许多话题可以和你攀谈,他会说你的长裙如何漂亮,东方女人如何温柔。他还会用僵硬的中文说出有名的天——安——门。我知道澳洲人多是孤独寂寞,但置身异乡,单身一人,总有不安之感。每每总是说几句话就设法脱身离开。
只有一次我在街上遇到一个澳洲酒鬼,他向我要酒钱。我说很抱歉,我无法帮助你。他摊开两只手,耸了耸肩,做了个遗憾的姿势。然后他问我是哪国人,我大声地告诉他:Japan(日本)!终于有了个机会。
黄昏时分,我独自去距墨尔本大学很近的一个坟场观看,坟场里面没一个人,五彩斑斓的各种各样的石碑大如宫殿,小如水杯。色彩之纷呈,造形之迥异,环境之静寂,表现出澳洲人对于死亡的态度,那种超然、轻松、自由与肃穆之感与我们东方的黑白两色、哭号叫唱很是不同。那坟场很大很大,我匆匆转转,就出来了。在坟场门口,遇到一个日本男人,我一听他那种像身上的西装一样挺括僵硬的英语,就断定他是日本人。我们攀谈了几句。后来他问我是否愿意同他去喝点什么。老巴不在,我正想有点事情可以消遣,就答应下来。他的眼睛里立刻就涌上色迷迷的光芒。看得出这体态臃肿的男人正面临一种饥渴。可是,他却直挺着腰板,走路呼呼生风,透着一股日本大男子的风范。我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无名的邪火,我微笑着问他,日本侵略中国的时候你多大?来中国没有?他一时语塞,吭吭哧哧半天。最后,他终于站下来,他说他那时候还小,他为那一场战争深感歉疚。接着他垂下头,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就离开了,好像那一切都是他的罪过。
实在话,我至今也无法弄清当时是什么缘由使我在那一天忽然变得毫无礼貌和度量。
晚上,我躺在老巴的公寓里就思念起我们一起的事情。大约晚十点钟,他来了个电话,他说明天中午就可以赶回来接我。他说只要听到我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也能感觉到我闻到我。他说他昨天学会了一首台湾的歌,叫《故乡的云》,明天一见面就唱给我听。我让他在电话里就唱给我听,于是他就唱了,唱得东倒西歪不成调,忘记了的和难度大的词,他一律用“啦啦啦”代替。我心里乱七八糟,有点感动。
过了一会儿,他又来了电话,说忘了告诉我柜子里有他的相册,让我拿出来看。
夜深人静之时,我捧着载有他童年足迹的相册翻看起来。那时候他在台北,那张三岁的照片摄于淡水溪,还有一张摄于基隆,但没有注明年岁。他大多数的照片都摄于澳洲。他的童年并不清苦,但没有笑容,那一张张稚嫩秀美的面庞,使我联想起我和我那个当了文艺兵的哥哥的童年,过去了的岁月又在眼前弥漫……
那时候在北京城南,我常为一些很小的事发很大的愁。记得我和哥哥——我惟一的哥哥,我们那时候系布腰带,而学会用布带系一个活扣对那时候的我来说简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系不成就成了死扣,到时候便怎么也解不开了,于是就哭起来。我对任何一个事情的想象与夸大的习惯从小就有,解不开腰带扣这件事让我害怕,那个年龄我想象不出要是很久很久仍然解不开这个死扣我会怎么样,这与灾难与死亡有什么关系。于是,便哭着跑去找哥哥,老远地就把上衣掀起来,到哥哥跟前什么话也不用说,这已不是两次三次了,哭就是我的表达,哭的程度就是情况到底有多么紧急多么严重的测量计。我的哥哥才比我大两岁半,他就那么蹲在地上解呀解,解呀解,解到我学会系活扣的时候。
那时候,他一跟我打架,就开始反复地说一句话:扣子解开了的故事扣子解开了的故事……说累了就开始出怪声或者干咳。我的哥哥跟我打架的花样很多很多。而我的法宝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有妈妈,妈妈永远站在我一边。我可怜的小哥哥最自卑的就是妈妈总是为我撑腰。于是,他自己为自己撑腰的小花样越来越多起来。比如,他在干咳嗽、出怪声之后,又开始唱歌,他的童音银铃一般气人。唱歌唱累了干脆不出声了,只一个劲地往地上吐唾沫。而我把这一切都看做是他用来欺负我的花招。我花招不过他,就开始无能又委屈地泱泱哭泣,往往一直要哭到母亲下班回家为止。那时候我的时间观念还没有。有时候下午三点钟就开始哭,而我母亲要到傍晚六点钟才回家。于是,家里的阿姨就过来说:“濛濛,这会儿离你妈妈下班还早着呢!五点半再哭。”
后来,有一时期,我记得我父亲被剃了一种很怪的发型,叫阴阳头(在澳洲的街头我惊奇地发现两个非常时髦的青年正剃了十几年前我父亲的那种发型),他去农村种庄稼去了。我母亲蒙上一只大口罩,在学院里扫地冲厕所,每天天一亮就离开了家。家里的阿姨跑回老家去了,没了下落。我和哥哥自然弄不懂大人们闹革命的大事情,也就不问什么。可是,我梳不上小辫这件事又成了发愁的事,那时候,这件事于我简直是天大的灾难。我的小哥哥从此就挑起了为我梳小辫的重任。光秃秃的门牙、张着惊恐的大眼睛、亮着童音把李玉和和杨子荣戏里细微的唱段都学得惟妙惟肖的我的哥哥,烧饭、洗衣、打水、为我梳头发,已充当起家里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的长长的发辫在那样一双小手里梳呀梳,梳过去了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梳过去了我那无端的愁绪……
终于,有一天我母亲看不下去了,把我的小辫剪掉了。一直到小学五年级,我一直都梳着短短的小分头,像个男孩子。
那本相册在我的回忆中被翻得很慢。墨尔本的夏天的夜晚非常凉爽,白天在阳光下还是三十八度,骄阳似火;晚间,太阳退去,海风习习,气温一下跌到二十一度。我感到凉了,披上一件外衣,继续埋头在那本相册里。
我知道,总有一天,那一唤即来、弥漫不去的往昔,将会把我彻底吞没、击垮。然而,所有的往昔,无论是欢乐还是忧伤,我都将无能为力。
……
忽然,那一张英俊、羞涩的少年的照片,那一张早年我曾在尼姑庵那男人手里看见过的少年的照片,从相册里向我姗姗地走来了,我全身一下子冰凉。他从相册里凝视着我,怯怯的,就像我羞于看见他一样。我无法正视这面庞之下那确切无疑的中国名字,无法正视这凝固在照片上的少年的身体里正流动着他父亲——尼姑庵那男人的血液。
这突然而来的意外使我一夜无眠。我想起了那一年我第一次望着大海时所感受到的无能为力,那大海翻腾着纷至沓来,在我身旁翻滚颠簸,我瘫在了床上,眼前一片昏暗。这昏暗使我消融在自我灵魂的窥视里,这窥视使我愧疚交加,怅然若失,使我被一种莫名的罪恶感死死缠住。那混合着肉体享乐的羞耻与惭愧,使我无地自容。
天快亮了我才昏沉沉睡去,夜已是尽头。
老巴一清早就赶了回来。一夜无眠使我慵困憔悴,疲乏不堪。他带着孩子般的兴奋向我扑过来,缠住我喃喃低语。他躲在英文里请求着我身体的诱导,他像一只柔软的小猫卧在我身边。我把他揽了过来。我的角色已经注定,那一切仍是按照惯性重复又重复。
他说,我们明天就可以去悉尼,在教堂举行结婚仪式,他的祖父做我们的证婚人,一切准备都已做好。
他在我的怀抱里像婴儿一般贪婪地吸吮探寻,幸福与安全之感淌在他稚气的脸上。
忽然,这秀美而羞怯的稚嫩的面颊,一晃变成了一张刻满了岁月年轮的疮痍满目的脸孔,那脸孔带着尼姑庵的气息倾压向我,那遥远了的声音像一只手臂伸入我的内心……
顷刻间,一股近乎于乱伦的情感统占了我的周身,使我的身体本能地脱离开这种糟透了的亲密交融。
“不,不!”我推开他,“我不能……你得告诉我……你听我说……”
我哭了。泪是无形的,淌在心里,苦在身上。我忽然醒悟,我在这可怜的男人身上其实只是在找回另一个男人——那个我无法忘怀的人,那个人秘密地藏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么多年从不曾离去。而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我的理智也决不承认这一切。
他又上来抱我,吻在我的泪上,将它们吮干。我的本能却神秘地在抵制。这可怜的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我要离开眼前这沾满我泪水的英俊秀美的身体。我要把这种离开他的本能变为一种意志。而离开眼前这个曾经与之沉迷的身躯,对我来说是一种意志的极致。
那是从Brunswick地区ParkStreet延伸下去的一条长长的路,从这里一直走下去就是墨尔本大学。他每天就是沿这条长街去上学。路两旁全是一望无际的草茵绿地,每到黄昏格外荒凉,几乎见不到人迹。城市中心近在咫尺,却听不到一点喧哗繁闹的声音。如果不是偶尔在花园般的绿地之上见到一两个跑步锻炼的人,城市就像死去一样。
我们去野餐了,在一片空旷静寞的绿色大地上,石头桌凳洁净如洗。桌旁是一个投币烤炉,只需投进二十一澳分它便会自动打火点燃。我们把带去的巴比扣(一种近似中国香肠的肉食)、鸡翅膀、特制牛肉以及面包都放在炉上烧烤,一会儿工夫这些食物就变得炙热、焦黄、油亮、喷香。我们坐下来吃,几十只洁白的海鸥围在我们桌旁等待着,等待着与我们共同分享食物。
我环视四周,太阳还没有褪尽,草地上洒了一层夕阳的金黄。在我视线所及的前方,我看到一个澳洲的中年女人似乎仰躺地坐在绿茵上,她把身体全部迎向变得黯淡了的太阳,只戴了一顶帽子遮住眼睛。她的大腿上散摊着一些纸张,她用左手写字。我正冲着她的方向坐,我想,她也许是一位作家吧,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在这样一个幕天席地的黄昏草地上,一个女人独自坐在草地上写字,独自在这静美如画的景色里思索,她给予我一种忧伤的格调,这格调使得她的所有的背景都黯然失色。只由于猜测她是一位作家,就已经使我感到无比亲切,我便不住向她那边张望,我盼望她走过来和我们说说话,只消说一句你们好,也会缓解我的孤独与无助之感。然而,她没有过来。
在我身后,远隔葱郁浓绿的草地和树木,是一个高尔夫球场。我回头张望的时候,只看见几个白色人影在移动,由于距离较远,那些人影小得可怜。
看完了前前后后,我开始凝视坐在我桌子对面与我共餐的人,我看到他一直在凝视着我,渴望而又痛苦地凝视。这凝视使我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后来,我终于对他说了那一切,尼姑庵里的那一切。我的话几乎是在哀叹中讲完。接着,我们沉默了好久,海鸥在我们身前身后咕咕叫着,我不时心不在焉地把食物抛出去,洁白的海鸥们就呼啦一下子飞拢过去。
他在流泪,无声地哭泣,泪珠滚过他的面颊落在绿茵茵的草坪上。
他说,他理解那些。那些并不能成为我们的爱情的障碍。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他并不在意我曾经和他父亲的事,他说他依然爱我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