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知道有可能是诺拉的骸骨时,”平卡斯对我说,“所有人都感到无比震惊!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这么多年来,那位小姑娘原来一直就在那里,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我的意思是说,我去过哈里家多少次啊,就在阳台上,喝过多少次苏格兰威士忌酒……就差不多在她的旁边……马库斯,你真的觉得那本书是为她而写的吗?我不能想象他俩曾经相爱过……在这一方面,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不想说什么,于是就用咖啡勺在杯子里转出了漩涡。我只是简单地说:
“问题很复杂,厄恩。”
过了一会儿,欧若拉警察局警长、珍妮的丈夫查韦斯·道恩过来坐到了我的桌子旁边。他也是我在欧若拉认识了很长时间的人之一。这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60多岁,头发已经变白了,一看就是一个不管见到谁都面相和善、性格随和的美国乡村警察。
“很抱歉,我的孩子。”他一见面就冲我来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要说抱歉?”
“因为现在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件事。我知道你和哈里走得很近,你接受起来肯定很不容易。”
他是第一个关心我此时所想的人。我摇了摇头,问他:
“为什么以前我来这里的时候,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诺拉·凯尔甘?”
“因为在我们重新找到她的尸体之前,这都是老故事了。这种旧事,都没人愿意提。”
“查韦斯,1975年8月30日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在德波拉·库佩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呢?”
“这件事真的让人难以启齿,马库斯,真可以说是骇人听闻了。那一天,因为我值班,所以亲身经历了这一切。那时,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警察,那个打到警察局总部的电话就是我接的……德波拉·库佩是一个慈祥的小老太太,自从她的丈夫死后,她就一直独居在河溪湾路的树林边上。你知道河溪湾路在哪儿吧?鹅弯过后再走两英里的地方,那片大大的树林边上。我对库佩妈妈还有很深的印象。那时候,我进警局还没多长时间,但是她常常给我们打电话。特别是在晚上,她经常因为她家周围的一些风吹草动报警。在树林边的这所大房子里住着,她难免会有些担心,所以时不时要人去她家里,算是给她吃颗定心丸。每一次,她都会为自己给警方带来的不便道歉,然后给他们拿一些糕点和咖啡。通常在第二天还会跑来警局给我们带点小东西。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心人,就是那种你会不厌其烦地帮助她的人。简单一点说吧,1975年8月30日,库佩妈妈给警局打来了紧急电话,她在电话里说看到一个男人在那片林子里追赶一个年轻姑娘,我是那天唯一在欧若拉巡逻的人,于是我就马上赶到她家里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给我打电话。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门口等我了。她对我说:‘查韦斯,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真的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于是我到树林边巡查了起来,她就是在那儿看到的那位姑娘。最后,我发现了一块红布。我马上意识到事态严重了,于是立即把事情告诉了当时欧若拉警局的普拉特警长。他正在休假,但听到消息后也马上赶了过来。树林很大,即便我们两个人一起搜起来也不容易,但我们还是一点点朝着树林深处走去:一英里之后,我们发现了血迹、一些金色发丝还有一些红色碎布头。我们还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就听到德波拉·库佩住的房子里传出了一声枪响……我们一起赶了回去,在厨房里发现库佩妈妈的时候,她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我们后来才知道,她后来又给中央警局打过电话,说那个她刚看到的女孩子躲到了她的家里面。”
“那个女孩子跑回了她家?”
“是的,当我们还在树林里的时候,她就这么重新出现了,身上带着血,想要寻求帮助,但是当我们赶到的时候,除了库佩妈妈的尸体,再也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真是太荒诞了。”
“那个女孩就是诺拉?”我问道。
“是的。我们当时没过多久就查明了情况。首先是因为她爸爸在事发后不久给警局打了电话,说了她失踪的事情,后来,我们也知道了,当德波拉·库佩在给警局打电话的时候,也明确说了就是她。”
“那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在库佩妈妈第二次报警之后,整个区域的警察都出动了。在经过河溪湾路旁边的树林时,一位副警官发现有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蒙特卡洛轿车在往北逃跑。于是警方马上派人前往追捕,但是即便设置了路障,还是让那辆车逃走了。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大家都在找诺拉,整个地区都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可是,谁又能想到她就躺在鹅弯,埋在哈里的家里呢?当时,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就在树林里的某个地方,于是我们无数次地进行了搜寻,从这片森林一直绵延到佛蒙特州,我可真不是在开玩笑。我们再也没能找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再也没能找到那位小女孩。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会搜遍全国,但是真的很遗憾,三个星期后,州警察局总部的高官们明确表示搜寻工作太过昂贵,而且结果太不确定,我们不得不停止了搜查。”
“当时你们有嫌疑人吗?”
他迟疑了片刻对我说:
“没有正式的嫌疑人,但是……我们怀疑过哈里。我们有我们的理由。我是想说,他才来欧若拉三个月,诺拉·凯尔甘就消失了。这种偶然很奇怪是吧?还有,当年他开的是什么车呢?就是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蒙特卡洛。但是,我们能收集到的资料还不充分。说到底,这份书稿正是我们33年来想要找的东西。”
“我不相信,不会是哈里干的。否则,他怎么可能在尸体旁边留下一个这么对他不利的证据呢?他又是为什么要叫那些园林工人在那个埋下尸体的地方挖坑呢?这完全说不过去啊!”
查韦斯耸了耸肩膀:
“相信我作为一个警察的经验:我们永远都想象不到一个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特别是那些我们认为很了解的人。”
说完这些话后,他直起身来,亲切地和我说了声再见。“如果我能帮得上你什么忙,你千万不要客气。”在走之前,他这么对我说。而平卡斯,在他说完之后,马上带着怀疑的表情接过了话茬:“好吧,我从来都没想过警方会怀疑到哈里的头上……”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把报纸的第一页撕了下来,尽管时间尚早,但我还是带着那一页报纸踏上了去康科德的路。
新罕布什尔州州立监狱就在康科德城北面的北州大道281号。要从欧若拉到那个地方去,只需要在经过市政大厦商业中心之后驶出93号高速路,到假日酒店的拐角处转上北大街,然后再直着走十多分钟,经过花山公墓和河边一个呈马蹄形状的湖之后,就是绵延的铁丝网和刺铁栅栏,这一下就不用再怀疑走错地方了,再往前走一会儿,就出现了标明监狱所在的正式路牌,然后就可以看到一些红砖砌成的简陋房子,四周被一堵很厚的墙围着。最后,监狱大门的铁闸门终于出现了。而就在马路的另一边,还有一家汽车经销店。
洛特已经在停车场等着我了,嘴里还抽着一支廉价雪茄。他看起来倒还算平静,没有跟我打招呼,只是像老朋友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第一次到监狱来吧?”他问我。
“是的。”
“一定得放松。”
“是谁跟你说我不放松的呢?”
他向我示意了一下在旁边“严阵以待”的记者们。
“现在到哪里都能看到他们。”他对我说,“你千万别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他们就是一群秃鹫,在你能给他们透露一些有爆点的新闻之前,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你必须态度坚决,守口如瓶。否则,你所说的任何话都可能被曲解,到头来还是我们遭殃,我为哈里辩护的法子很可能就行不通了。”
“你的法子是什么?”
他带着很严肃的表情看着我:
“一概否认。”
“一概否认?”我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之间的关系、绑架以及两项谋杀,所有这一切,我们都要坚持无罪。最终,我不仅会让法庭将哈里无罪释放,还要让新罕布什尔州政府赔偿哈里几百万美元的利益损失。”
“你打算怎么处理警方掌握的那份和尸体一块儿找到的书稿呢?还有,哈里不是已经承认他和诺拉之间的关系了吗?”
“这份书稿什么都不能证明!写小说可要不了人的命。况且,哈里也给出了站得住脚的解释:诺拉在失踪之前拿走了书稿。至于他们之间的那点关系,只不过是激情使然。不算什么太恶劣的东西,这并不能构成犯罪。你看好了,检察官什么都证实不了。”
“我和欧若拉的副警长查韦斯·道恩谈过,他说当年警方曾经怀疑过哈里。”“胡说八道!”洛特回应道。他总是很容易在生气的时候忍不住怒骂几句。
“很显然,当时,嫌疑人开了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蒙特卡洛汽车。查韦斯说,这正好是哈里当时开的车的型号。”
“荒谬!”洛特越发气愤了,“但是这些消息还是有些用的。干得好,戈德曼。这就是我现在需要的信息。另外,你要是认识那些住在欧若拉的乡巴佬的话,就应该去了解一下,假如他们被传召到法庭作证的话,他们会对陪审团成员说些什么。你还要尽可能地了解哪些人是酒鬼,哪些人打过他们的老婆。因为一个酒鬼或者是打老婆的人是不会被当作可信的证人的。”
“这样的伎俩会不会太卑鄙了呢?”
“现在是在打仗,我的戈德曼。布什为了攻打伊拉克,把整个美国都给骗了,但这是必需的。看见了没,我们把萨达姆踢了出去,解放了伊拉克人民,世界变得更美好了。”
“大部分美国公民还是反对这场战争的。它就是一场灾难。”
他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哦不。”他说,“我敢肯定……”
“什么?”
“你这是要给民主党投票吧?戈德曼!”
“我当然要把选票投给民主党。”
“你看好了吧,他们会向你们这样的富人阶层征收重税的。到那个时候,你想哭都晚了。要管理美国,必须拿出点胆色来。大象[4]总比一头驴[5]的胆量要大些,这是基因决定的,没办法。”
“你还真让人大开眼界哈,洛特。总而言之,民主党实际上已经赢得了这场总统大选。因为共和党像你这样的美好战争论调早就在老百姓中变得如此不受欢迎,以至于胜利的天平倒向了民主党那一边。”
他嘲讽地一笑,甚至露出了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得了,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还真的相信这个!一个女人和一个黑人,戈德曼!一个女人和一个黑人!嘿,你可是个聪明人,别开玩笑好吗?谁会选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黑人来管理美国呢?你简直都可以就此写一本书了,当然应该是科幻小说。如果这都行的话,那下一次的候选者会是什么呢?波多黎各女同性恋者和印第安首领?”
由于我的要求,在通过了必要的手续之后,洛特就留下我一个人在哈里一直等待着的房间里单独跟他说几句话。他就坐在一张塑料桌子前面,穿着犯人的囚服,面容枯槁。当我走进去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子有了些神色。他站起身来,我们久久地相互拥抱,随后坐在了桌子两边,沉默着。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好害怕,马库斯。”
“我们会帮你摆脱困境的,哈里。”
“我在这里能看电视,能看到电视里面都在说些什么。我真的完了。我的事业就此终结了,我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这就是我下行曲线的开始: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往下坠落。”
“永远不要害怕跌倒,哈里。”
他的笑容里带着忧伤。
“谢谢你来这里。”
“这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我到鹅弯住了下来,还喂了海鸥。”
“你知道,假如你想回纽约的话,我完全理解。”
“我哪儿也不会去。洛特这个人有些滑稽,但是做事还算稳当。他说你会被宣布无罪释放的。我会留在这里帮他。我会用尽全力查明真相,为你洗去冤屈。”
“那你的新书呢?你的出版商这个月底就要让你拿出来吧?”
我把头低了下来。
“不会有什么小说了,我已经江郎才尽。”
“这是怎么回事,江郎才尽?”
我没有回答。为了转移话题,我把几个小时前在“克拉克之家”撕下来的那张报纸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哈里,”我说,“我需要搞清楚一些事情。我需要知道真相。我一直难以抑制地去回想那天你给我打的电话,你自问自己对诺拉做了些什么……”
“这是情绪波动的结果,马库斯。我当时刚刚被警方逮捕,我被告知,有权给一个人打电话,我当时唯一想到的人就是你。不是想对你说我被捕的事情,而是要告诉你,她死了。因为,你是唯一知道诺拉故事的人,而我需要找个人帮我分担一下我当时的痛苦……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她还在什么地方活着,但是没有想到她已经死了很久了……我认为在任何情况下,我对她的死都是负有责任的,或许是因为我没能好好保护她吧。但是,我从来没有对她做过任何坏事,我保证,所有加到我身上的指控都是诬陷,我是无辜的。”
“我相信你,那你是怎么对警方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