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入城。
街深巷暗,行人无影踪。
方才还人影绰绰的长街,如今却只有孤零零的几片泛白的幌子挂在房檐,迎风招展。
当然,亡命奔逃的鬃泰没有注意到反常之处,被他抱在腋下的萧锦浑浑噩噩,更是对外界没什么反应。
犹记得前两日,与三妖在地洞中呆了许久,为了“照顾”萧锦薄弱的身子,墩儿特意放缓了打洞的速度。
细牙更是挡在他前头,吃了大半天的土灰。
再之后,好不容易摆脱镇抚司的人,鬃泰掏钱买吃食,妖怪银钱不多,三妖轮流饿肚子,唯独萧锦一日三餐,顿顿不落。
虽然墩儿细牙不善言辞,可所作所为,萧锦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不然他大可以找时机溜入城,混迹人堆,摆脱鬃泰他们。
又何必跋山涉水,打探消息,避过各地的镇抚司,陪着鬃泰追寻东边的那个缥缈无踪的“世外桃源”。
在萧锦看来。
与其说墩儿他们是妖,不如说是不谙世事的未成年,一直对萧锦释放着善意与单纯。
只是萧锦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当做妖,当做鬃泰他们的同类,伙伴,墩儿他们却突然死了。
死的那么简单干脆。
他这才发现,哦,原来妖怪的命,也是这么脆弱的。
………………
不知过了多久。
兴许是一个时辰,或许只过了半盏茶的时间。
经历了一番漫长的心理路程之后,萧锦定下心神,将自己从那股莫名的悲怆情绪里拽了出来。
鬃泰护着他躲在一处柴屋。
回过神,他这才发现,鬃泰艰难捂着背,咬着牙,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躯。
萧锦伸手摸去,大片血腻染红手心。
鬃泰后背皮毛间,几道爪子撕扯开的伤口外翻,皮肉下热血潺潺涌个不停。
还不等萧锦出声,鬃泰竟先开口安抚道。
“小锦,墩儿细牙死了,只剩下咱们哩,以后的日子,可没那么舒坦嘞。”
鬃泰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轻言安慰着萧锦。
可这话落在萧锦耳中,却好似一把顿刀子割在心头。
回想起之前那张扭曲可怖的怪脸。
下意识的,萧锦握住怀里的蛇吻剑,咬紧了牙关。
鬃泰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按下他的手腕,摇头道:
“别出去,也别出声儿。俺们不是他的对手,不要冲动,白白丢了性命。”
他眼神稍显黯淡,好似有气无力嘀咕着。
“可别让墩儿和细牙白死了呀。”
萧锦深吸一口气,眼神晦暗,思绪万千。
………………
“啪嗒,啪嗒……”
脚步声很近。
似乎只与萧锦鬃泰一墙之隔。
尽管萧锦和鬃泰竭力收敛气息,可鬃泰到底是体型庞大的妖怪,呼吸沉重,心跳有力。
如果不是外面冷风阵阵呼啸,或许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屏息等了片刻。
待脚步声逐渐远去。
“幸好…总算走了……”
正当萧锦松了一口气。
“嗙!”
墙壁猛然震颤!
“嘿嘿嘿!出来!”
“我已经闻着你们的味儿了!”
尖锐刺耳的声音穿透墙壁。
好似对方就匍匐紧贴在墙壁上,脑袋挤压在砖石间,狞笑着,故意这般“提醒”着墙后的萧锦和鬃泰。
显然,又是令人作呕的恶趣味。
“嘭!”
再次一声巨响。
道道裂缝蔓延,墙壁摇摇欲坠。
鬃泰按住了蠢蠢欲动的萧锦肩头,一言不发,推开门,走了出去。
推门前。
他望向那个欲言又止的少年,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最终,这只体型巨大的小妖毅然踏出门。
接着。
“呔,臭怪物,你鬃泰爷爷在此!”
仿若雷公怒喝,震人心弦。
………………
“哦,你一狮毛未褪的妖怪,叫某怪物?”
关六那张几无人形的脸上,表皮脱落,唯有纤维状的肌肉扭动,勾勒出一个讥笑表情。
“可真是笑话!”
鬃泰闷声道:“瞧你的模样,也不晓得吃了多少妖怪才变成了现在的丑陋样子,你不是怪物是什么?”
此时的关六,獠牙厉齿朝天尖鼻,肋下蝠翼还未收敛,双臂垂过了膝盖,爪上鳞甲与骨刺丛生,背后还有一对骨茬模样,如同雨后春笋生长不停的骨臂。
“是么?”
关六冷笑一声,忽的一沉,反踵双腿蹬碎石板,振起蝠翼,飞掠而来。
鬃泰神情决然,亮出爪子,摆出拼命的架势。
“嗖!”
恰在此时,一缕刀光斩破夜空,
只听得有风声赫唳。
破空声惊空,宛若风雷相激,刀芒犹如电光,声势惊人,自城头闪烁,一眨眼掠至跟前。
墙后,透过缝隙见着这一幕的萧锦情不自禁瞪大眼睛,脸颊浮起微红。
飞剑!?
“铮!”
电光与退避的关六擦肩而过,金鸣颤响荡漾。
萧锦这才看清,那竟是柄血色刃口,刀脊如鳞的狭长直刀。
“关六!”
一声娇咤,衣袍猎猎,修长身影踏风而来。
关六转过头。
他一改之前的狰狞怨毒神色,表情玩味,带着些许戏谑。
“燕绫衣,你可真是只烦人的跟屁虫。”
“不过,之前某尚且畏你三分,如今饮了妖血,法力大增,你却是自投罗网了!”
关六狂笑着飞扑出去。
蝠翼一振,便有狂风大作,绿蒙蒙的妖气弥漫,好似连石砖墙壁都浸了层绿色,鬃泰脸色一变,赶紧避让开去。
“锵!”
火花冷焰自空中绽放。
关六微微一晃便稳住身形,摸着手臂上的尺许刀痕。
筋肉蠕动,伤口转眼闭合。
他嘻嘻笑道:“哟,现在我这骨头可比你的法刀硬些。”
燕绫衣去势不减,落至龙脊旁,反手握住短刀,抽出插在地上的龙脊,表情冷峻,眼神冰冷。
“待我斩下你的脑袋,你再来说这话吧!”
她柳眉一蹙,再次拔地而起。
两道身形碰撞,只余乱流相激。
长爪抡动,蝠翼大开大合,扇出妖风肆虐,割裂衣袍,“叮叮叮”震颤双刀。
不过数息。
袖口破碎,白皙无暇的手臂添上密集血痕。
燕绫衣表情依旧。
刀光灼灼,架开蝠翼,震散妖风,带着斩尽一切的势头,劈向关六头颅。
然而。
迎着劈来的长刀,关六不惊反喜。
“你果然已无拘灵遣将的本事,想来是不知从哪儿偷学了几式正一道的本事,亏某还高看你一眼。”
啧了一声,蝠翼缩回,任由刀锋割开筋膜。
只是。
那坚韧的筋膜蠕动,衔接肋骨软肉的交界突然涌出缕缕血红丝线,沿着筋膜的缝隙凹痕窜游,转瞬攀上了刀刃。
短短一刹,丝线凝固。
筋膜血红,包裹刀身的地方虬结紧绷,附住锋刃,将之牢牢缠住。
而关六。
桀桀笑着,后背骨爪伸过来,箍死燕绫衣双臂,在一阵牙酸的嘎吱声里,缓缓拉长脖子,好似探出头的毒蛇,獠牙交错,咬向燕绫衣喉咙。
“嘭!”
眼看獠牙触碰肌肤,后背突然闷响,关六身子一震。
接着。
后背一痛,腥臭血液喷洒。
不等他回头看,视线中修长纤细手指并拢如刀,裹挟朦胧的青光,已是落在胸口。
噗!
血肉倏然分离,扭曲的胸骨暴露在空气当中。
吃痛之下,关六忍不住嘶吼一声。
然而又是一只手臂挥来,“咚”的一声,结结实实锤在额头。
关六脑袋昏沉片刻,燕绫衣已抽刀落回地面。
此刻,她双眼熠熠生辉,后背浮现出朦胧虚影,整个人的气势更是截然一变。
关六捂着头看向背后。
才生出不久的骨爪不翼而飞,只有空荡荡的血洞,里面血肉蠕动,滋长的筋膜包裹绿血。
不远处,匍匐在墙头的熊罴身影咬着半截白骨,目露凶光。
关六咬牙切齿。
“好一只妖怪,好一个掩藏身份的女冠!且让尔等瞧瞧,某真正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