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源的老街都是青石墁路,仿照下游省城的欧式风格,砌成孔雀开屏的扇面形。王大干的白骟马蹄铁咔咔做响,每天都凌厉地敲打着人们脆弱的神经。白骟马是驿马的后代,血脉里还流淌着前辈的英气,虽说惨遭去势,可一点儿都不妨碍它的神骏,反而让它心无旁骛,凭着对主人的绝对忠诚,走出威武雄健的步伐来。正因为如此,我们这茬人都不知道白马王子,我们只知道白马王大干。倘若有哪家的孩子闹觉,家长先说狼来了虎来了,再说麻猴子背着鼓来了,吓唬不住,最后就使出撒手锏说,王大干骑着马来了!果然灵验,王大干比狼、虎、麻猴子都厉害,那孩子马上就不哭了。
王大干这一次并不是访贫问苦,他要见的人是陈萨满,这是个顺着嫩江流向走来的异数,信奉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在通古斯语里,萨满就是巫的意思,说穿了,也就是个跳大神的。眼看破除迷信的风潮日甚一日,赶紧金盆洗手,藏起鱼皮鼓和腰串铃,跟着渔把式江耗子捡些小杂鱼勉强混日子。此时陈萨满正用一副黏糊糊的扑克摆八门,一听到白骟马威武的铁蹄,光着脚一骨碌滚下炕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王大干吓了一跳。
王大干说,驴日的陈萨满,又装神弄鬼啦?
陈萨满仰起北魏风格的大扁脸,眨巴着棕灰色的小眼睛说,天有异象,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
王大干说,你跪着干什么?站起身来说话!
陈萨满依然跪着,用脏指头在地上划出一个月字一个关字,又用一个圈圈起来说,从今往后,你得自称朕,我得叫你陛下。陛下赐我免礼,微臣我就平身了。
王大干正色说,扯啥鸡巴淡?朕和陛下那可不是随便叫的,那得是真龙天子。
陈萨满摇动着蓬乱的赶毡头发说,陛下是不是以为,那六个小兔崽子都是真龙天子?差矣,真龙不能半打半打出,那还了得?他们只能是业龙,只管行风行雨,凡事得听从真龙的调遣。再说,俩叫驴都拴不到一个槽子上,六条龙能和和气气吗?它们得你缠我斗,互相残杀,直到你死我活,你就省事了。
王大干有些颤抖,说,你……到底是啥意思?
陈萨满微微笑。他说,那一天我正好站在江边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说是龙出水,到底是谁从水里出来的,大家心里全都明镜似的!
应该说,这是个独辟蹊径的新思路,王大干从来没这么想过,经他这么一点化,王大干犹如被幸运的绣球砸中,脑袋訇然一响,立刻像氢气球那样飘上了万丈高空。他静静地站着,听任沸腾的血在全身奔涌咆哮,黑脸膛洇出了酡红色,那颜色渐渐变深,最后稳定在紫黑上,就像刚出窑的缸釉。他农民的大脑急遽地运转着,嘴上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凡是男人,哪个不想当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想日谁就日谁,撒尿都有人扶卵子。可形势不是那个形势,刚把伪满皇帝推翻,北边剿匪,南边追穷寇,共和国很快就要建立,你又弄出真龙业龙那一套,明摆着是跟新生政权叫板,我看,你是活够了!
陈萨满当然没活够,虽说日子艰繁,可他是诸神的使者,人们用常理和常识解释不了的事情,就来找他破解。他的话很拉杂,意思却很明晰——正因为实行了共和,每个人才有了往上走的机会,何况中国这么大,一条龙是管不过来的,每一条大江大河,每一个江段河段,都得有更小级别的龙来管理。好一顿花说柳说,王大干信服了,只是真龙业龙的事还不托底。陈萨满不说话,呲着黑黄的牙齿朝他微微笑。王大干明白了,他是在要犒赏呢,就说,驴日的真鬼道。就算你为巩固新生政权立了一大功,奖励你一百个工分吧。陈萨满这才从炕头的罩笼里摸出两只鸭雏,掀开尾巴让他看屁股,这也是民间鉴别公母最为简便易行的好方法。王大干站起身,触类旁通地摸摸自己的屁股,那是一个被马背磨得扁平的大屁股,具有无与伦比的物理稳定性。于是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一声天机不可泄露,又放了一个舒泰畅快的响屁,转身走开了。
过后不久,王大干就把六位家长召集起来,指名要男的,说女的们×还疼着,再说事情重大,老娘们不懂得子午卯酉。还没等他深说,家长们互相一对眼睛,就明白了,虽说是春和景明,艳阳高照,也冷得直筛糠,纷纷辩解说,绝对是无意而为,放屁砸脚后跟,是赶在了当当上。田站丁说得更可怜,他说,十里红一再流产,裆底下太松,被武开江给吓的,也就是一时没憋住。王大干看大家的态度还不错,那笑渐渐有了温度,眼睛瞄着不远的伏波寺说,既然生出来了,又碓不回去,就得让驴日的们活着。赶快想个办法,把他们身上的龙性掐死,要不然威胁到新生政权,乱子就惹大了。
这几乎就是明确的暗示,当爹的心领神会,就约在一起,抱到伏波寺去超度。伏波寺被看做封建余孽,本来自身难保,没想到重要时刻竟然派上了用场,这让喇嘛们十分慰藉,咪咪嘛嘛的诵经声有了底气,还说为确保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光建派出所不行,寺庙也是很有必要的。钟鼓铙钹一响,别的孩子都老老实实受戒,偏偏田站丁那个受不了,就放声大哭起来。母亲的遗传他身上发生了极端变异,哭起来响度极大却又特别难听,就像钝锯割木头。田站丁怎么都哄不好,生怕亵渎神灵,只得抱到外面,抡起大巴掌,把他嫩嫩的小屁股打成了发面馒头。正巧王大干骑着白骟马从那厢走过来,见了就嘿嘿笑,说驴日的娃,惹了祸还敢哭?谁让你非要着急忙慌从娘肠子里爬出来?还非要生在龙伞底下?让我看看屁股蛋子!
田站丁还以为,王大干要治他的虐婴罪,可是他想错了,他想看的不是这个。田站丁不敢怠慢,把孩子拦腰折起,就像撅开一把老式猎枪,露出了那个刚刚遭到痛击的小屁股。王大干扫一眼,又用手摸了摸,那屁股不但是尖的,而且明显地红肿着,就像两颗熟透的桃子。王大干宽释地笑了,他说,这样的屁股哪能坐得了龙廷?这样的屁股连板凳都坐不住,只配当走驼子,别说皇帝,连个记工员都当不上!
这么一说,田站丁也宽释下来。他说,平民一世,草木一生,哪敢做白日梦。能在社长的领导下过上好日子,留下一股香火,别的也不求什么。
王大干说,叫个啥名字?
田站丁想说又不敢,不说又不行,就嗫嚅着说,叫田……大龙。
王大干马上峻了脸说,田大龙是你叫的么?你一个驴日的二汉奸,也配?这边正在灭龙,你却顶风上,只怕到时候我想救你,都来不及了。
这一下点到了田站丁的死穴。他面如土色,汗流浃背,像个真正的汉奸那样点头哈腰,差点儿就给王大干跪下了。他说,王社长,名字是辛老疙瘩给起的,实在不妥,就求您给重起一个吧。
王大干斟酌了片刻,才说,既然赶上了龙抬头和龙出水,咋也得往龙上靠靠。依我看,就叫田曲蛇吧,曲蛇又叫地龙,龙形还是龙形,不过就是一条小虫子,在土里拱来拱去,还能作什么妖呢?这样安全,这样也好养活。
田站丁像哭那样笑着,脸色涨得发紫,仰望着马背上的王大干,还想为儿子争取一下名分。他说,曲蛇是方言土语,也太寒碜了。能不能叫田蚯蚓?意思都是一样的,毕竟文雅些。
王大干沉吟片刻,便点头恩准说,也好,就这么定了。说罢两腿一夹,白骟马蹴踏着积淀深厚的黑土地,笃悠悠地走开了。
田站丁站在初春的阳光下,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伏波寺的铜铸大钟咣咣地敲过一阕,松花江昼夜如斯地流响。田站丁看着鸿蒙之中的孩子,就像看一个不明生物,试探着喊了一声田蚯蚓,那孩子似乎感到了熨帖,竟然认可地笑了。那一刻田站丁的表情复杂而古怪,他把大脸贴在孩子的小脸上,好久都没吭声。被命名为田蚯蚓的婴孩似乎感到了液体的滋润,嘟起小嘴本能地吮起来,却又分明不是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