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汇源的人口芜杂多样,如同荒蒿野草,很多人都来历不明,说不清自己的枝枝蔓蔓,更不敢妄称土著,就连张铁匠这样的老坐地户,也只能找到前三代的坟头。打鱼佬江耗子自称是金兀术的后代,丰笛他爸非说自己祖先是契丹人,老毛子把中国叫成“给大衣”,那原本就是契丹的谐音,这就弄成了一团乱麻,最后才拧成了一股绳子。最不幸的当属古驿站的站人,祖上在吴三桂手下当兵,从明末当到清初,三藩之乱被平定之后,这部分人被一锹端走,从滇池边发配到松花江边的驿站来了。站丁的身份相当于变相奴隶,没有监牢的囚徒,清朝就曾规定下了三不准:不准当官,不准科考,不准离开驿站百里。只能在驿站周围八里开荒占草,种不纳租的“站丁地”。到了光绪三十四年(1908),才终于还籍于民。即使在民间,也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汉人嫌恶他们的背叛,满人也嫌恶他们的背叛——吴三桂算什么东西?为了一个烂眼子妓女陈圆圆,和清兵联手镇压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把明朝断送了,又想断送清朝,先叛明又叛清,叛过来又叛过去,典型的铁杆大汉奸;大汉奸的手下,肯定都是小汉奸了。
这个推断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站不住又驳不倒,成了站人及其后代的原罪。对于田站丁来说,雪上加霜的事还在后头,前辈人在南边吃惯了籼米,积习通过血脉一代代传递下来,总吃大饼子窝窝头一类就很痛苦。《三字经》上讲,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后五样北方哪样都不缺,唯独作为六谷之首的稻子,我们的前几辈都没见过。水稻天性喜温向热,所有的中外典籍都有明确记载,北纬45度以上根本不可能生长,据说历史上北方民族屡屡南侵,很大程度上就是奔大米饭去的。还在张大帅统治时期,田站丁的老爸过江办事,月黑头回来,大风把船吹翻了,捞出来缓了好几天,只剩了一口气,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他把儿子叫到身边,似乎要留遗嘱了。田站丁仄耳细听,他老爸却说,儿呀,别的我啥都不想了,就是想吃一口大米饭!
在当时,这简直就是非分之想,跟杨贵妃要吃鲜荔枝差不多了。田站丁刚刚长大成人,听了这话泪如泉涌,就决定冒险一试,尽尽最后的孝心。退役的驿马全成了耕马辕马,毕竟还没丧失驰骋的本能,田站丁就像个真正的站丁那样,骑着一匹牵着一匹,星夜往南边飞奔,结果他没弄到大米,他弄到的是带壳的稻种,那还是花了大头钱,从延边朝鲜人手里弄到的。那年头路途险恶,除了匪祸就是兵乱,只听得排子枪爆豆一般响过,稻子像瀑布一样从口袋里流淌出来,田站丁用手紧紧攥着,就像攥着自己断开的血管。等到他九死一生赶回家来,他老爸已经上路了——老站丁这一回没骑驿马,他骑的是仙鹤,一直向西天奔去,而且再也不复返了。
这事儿成了田站丁未了的情结,永远的心痛,他跪在老爸坟前发了狠誓,一定要自己种出水稻来,改变当地的膳食结构。就用那些剩下的稻种,悄悄鼓捣起来。田站丁此前对水稻几乎一无所知,完全就是在黑暗中摸索,还没鼓捣出名堂,日本人就来了。日本人也喜欢吃大米,不过他们不喜欢那种囊了巴唧没滋没味的籼米,他们根本就不吃那个;他们的口味很刁钻,非要吃香喷喷油汪汪的粳米不可——据说正是因为这个,日本人才成立了那个很有名的早稻田大学。他们组织了开拓团,向汇源大批殖民,又成立了“紧急稻作团”,希望能早日吃到当地的大米,因为汇源的自然条件,和日本的北海道差不多。得知有个田站丁一直在鼓捣水稻,就把他开拓进来了。
于是,青年田站丁穿得板板正正,应召到日本人的会所来了。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江耗子,一个是张铁匠,临行前就留话说,我大概不能活着回来了。麻烦你们把我埋到我爹身边就行,我对不起他,我还欠着他大米饭哩!田站丁种庄稼,可他又是个读书人,进去的时候,故意做出气宇轩昂的样子,接下来还得表现视死如归,这无疑是很有难度的。日本人还很客气,请他落座,又敬上了一枝东洋烟。田站丁点上并抽着,向日本人露出了一抹微笑。日本人也回了他一抹微笑,突然就抽出胯间的东洋刀架在他脖子上。田站丁脖子上凉飕飕的,那烟顿时就走了岔道,呛出了一长串铿锵的咳嗽。日本人说,田站丁地,你鼓捣好好地,种出了大米地,金票大大地,种不出来地,死啦死啦地。这个时候,田站丁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笑眯眯地看着操刀手说,狗杂种,我日你妈死!翻译也是中国人,一听这个,脸都吓绿了,一面向他挤眼睛,一面随机应变地翻译说,田站丁想说的是,狗杂姨妈死(日语,早上好),可是他的日语不灵光,愣给说散花了。
就这样,田站丁涉险过关了,他没能壮烈地死去,他卑微地活了下来,并不情愿地跟着日本人鼓捣水稻。其实,他对水稻知之甚少,主要是跟日本人偷艺。这是很孤独很寂寞的慢活,要有相当的周期,刚刚鼓捣出点儿眉目来,东北就光复了。
那一天,田站丁又一次穿戴得板板正正,一个人来到了日本人的会所。当然,此一时彼一时,这一次刀把子易手了。他和一个名叫横路敬一的私交挺不错,拉拉他的手告别说,撒扬那拉!然后对着操刀的那个鬼子说,狗杂种,我日你妈死!那鬼子给弄糊涂了,他的汉语也有了半拉架,还以为他又说早安呢,就行了大和礼说,田技师地,你地狗砸姨妈死!田站丁笑了,他说,想得美吧。我这个意思就是说,你是人和狗杂交出来的,你妈被我给日死了!这就是十四年前我说过的话,当时被翻译给遮了过去,我一直忍在心里,现在,你可要听好了!
这是个颇具争议的历史片断。由于田站丁和日本人一起“鬼混”过,尽管他说了狗杂种,我日你妈死,又有江耗子和张铁匠作证,仍然不足以洗刷掉他的汉奸嫌疑。当时的审查者认为他是大喘气,见硬则软,见软则硬,典型的汉奸亡国奴性格,再加上前几辈人的站丁身份,上头一道绳子,下头一道绳子,田站丁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可是田站丁并不认账。他辩解说,我怎么可能是汉奸?难道你们就不能认为,我是被逼无奈,我是随弯就弯,我是卧薪尝胆,我是打入敌人内部,窃取技术秘密的?
审查者说,说得好听,谁知道你是咋想的。
田站丁说,我都想日死日本人的妈,这不是明摆着嘛!
审查者说,这说明你不但和日本男人合伙种水稻,以满足日本人的军需给养,还想和日本女人合伙种日本人,为关东军不断输送后备兵源。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审查者不但明察秋毫,还疑人偷斧,田站丁怎么挣扎都逃脱不掉,索性就承认下来,说当时正值盛年,又一直打着光棍,早就对日本女人动过心思,只是日本男人对家眷死看死守,他没有机会下手而已。审查者就在审讯纪录上写了:被日本色情间谍勾引,变节投敌,长期从事日本人的粮食研究……
田站丁看见就急了,说大米咋能单单是日本人的粮食?大米也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人的粮食嘛。一样的米养百样人。我鼓捣水稻,是想让中国人吃的,哪怕就是让狗日的日本人吃了,也能少抢咱的粮食。
审查者说,狗日的日本人咋能少抢粮食?狼是喂不饱的,就是吃得再饱,也不会放过羊的。
田站丁陷入了绝境,还想正本清源,从头掰扯。就说,吴三桂也有贡献,要是他不放清兵入关,哪能给中国带来这么大一片土地?恐怕连汇源都不是咱的了。
这时审查者就拍了桌子,大声呵斥说,吴三桂铁案如山,早就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在为他翻案,也太猖狂了吧!
田站丁犹如掉进烂泥潭里,不挣扎还好,越挣扎陷得越深,种种言论一经分析和阐发,汉奸嘴脸就暴露无余了。当时田家的唯一财产,就是一柄祖传的老镢头,土改时理当被划为贫农,可审查组不同意,认为得特例特办,为田站丁单独设计了一顶帽子,向上打了报告,要求在“地主”、“富农”之外,再添加一个“汉奸”作为敌对阶级,可上边坚持按财富和田产划分成分,始终没批下来,他成分那栏一直是空着的。劳动阶级不要他,剥削阶级也不要他,田站丁就惴惴然孑孑然,三十大几了,还是光棍一根。
在汇源人的眼里,田站丁还算知根知底,十里红的身世就是千古之谜了。很多人都认为,她是一朵绚丽开放的谎花,以灼人的美丽掩盖着不可告人的虚假。人们知道的事情是,先前二人转并没有女角,饰演男角的叫大丑子,饰演女角的也是男的,只是头上包一块头巾,所以又叫包头的。十里红打小爱看戏,觉得二人转可以借鉴京剧,变男旦为女旦,或者说,是还旦角的本来面目,那样扮相漂亮动人,唱腔真实委婉,还有鲜明的对比度,能把二人转艺术推进一大截。于是自己就尝试了一下,居然大获成功。问题是家乡的风气还不开化,宗祠认为,女孩子干这个伤风败俗,必须依照祖宗的法典,绑上石头沉塘以儆效尤。在具体操作的时候,人们皆大不忍,因为十里红还很年轻,长得如花似玉,还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轻易处死,等于暴殄天物。就暗地做了手脚,把绳扣系成了活的,还在她的衣兜里衣领上塞了几块浮木,往河里一丢,听天由命了。十里红就顺着长白山的溪水,一直漂到松花江来了。当时江耗子正在江上打鱼,发现上游漂来一块粉红,如同一朵绽放的荷花。也是出于好奇,就摇过船去捞起来,竟是个美艳女子,只不过已经奄奄一息了。江耗子一直想给田站丁掂对一个老婆,这样就做了顺水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