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蚯蚓没吃晚饭,因为一吃晚饭,他就没有住店和坐车的钱了。他住了一个鸡毛小店,跟大车店差不多,只是用纤维板隔出若干小间,像蜂巢似的。好在他苦惯了,也不在乎这个。没想到睡到半夜,小店的弊端就暴露出来了——一个人影闪进了屋里,把他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新来的宿伴呢,那人笑了,声音很温婉,听得出来,竟是个女的。
女人说,大哥,要不要加褥子?
田蚯蚓迷迷瞪瞪的,说加什么褥子?这床挺暄腾的。
女人说,还有比这个更暄腾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这么说着,女人还穿着衣服,就麻利地钻进了他被窝。田蚯蚓赶忙往外推,说我没钱,这种褥子我可铺不起。女的却赖着不走,说你别怕,其实也不贵。田蚯蚓说贵不贵的,我是怕你吃亏,我有杨梅大疮,枪头子都是带毒的!两人正在撕掳,电灯被突然拉开,屋地上站着两个男人,原来是团伙,专门放鸽子的。
男人说,卖淫嫖娼,罚款五千。废话少说,拿钱吧!
田蚯蚓说,我要是能拿出五千块,能住这样的小破店?你们想讹钱,找错人了。
男人说,没有五千,二百也行,贼不走空,我们警察也不能白来一趟。
田蚯蚓说,你们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是傻子?你们口口声声自称警察,真警察一来,还不吓出你们稀屎来!
男人说,既然你抗拒执法,我们就不客气了!
这么说着,就来翻田蚯蚓的衣兜。田蚯蚓是不能让他们翻的,他得誓死捍卫他最后的十块钱,要不然,他就回不去家了。就跳起来,把脸弄出狰狞之状,看着很像钟馗的小舅子,又把一只竹皮暖瓶举在头上,这相当于一只热效炸弹。他说,狗日的来吧,我让你们接受接受战斗的洗礼!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因为温度不对,那三个人不想接受洗礼,就夺门逃跑了。田蚯蚓放下暖瓶就哭了,他联想到了买稻种的梁生宝,他那么艰苦却又那么安全顺利;而他不过就是想卖稻种,本来很简单的事,却又经历了如此这般的艰难险阻。
我们的田蚯蚓满怀经济之策,浓缩地体验了丰富多彩波诡云谲的城市生活,还有幸混进了疯子的队伍里,身临其境地过了超现实的精神生活,一腔热情消散殆尽,镚子儿皆无地回来了。汇源的经济大格局已经确定,田蚯蚓没法改变,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黎民百姓全都没法改变。田蚯蚓的最大收获就是,既然他卖稻种,梁生宝买稻种,干吗不甩开多余的一层,买卖直接见面?就把投向行署的目光收回来,想跨过松花江,到对岸寻找现实的梁生宝去。
这天就带着王大干,亲自驾着水刀螂的渔船过江去了。
张幺妹真是填活人,生的是一对双,而且还是龙凤胎,因为头一个指标被田蚯蚓给分解了,有儿有女,还不算超生,这让他们大喜过望,同时也忙得脚打后脑勺,平时各过各的日子,兄弟俩碰面就少了。两个孩子由姥姥带着,张幺妹也进了烟厂,当了流水线上的卷烟工人,工资不少开,这样水刀螂就不能说烟厂不好了,他倒是为田蚯蚓捏了一把汗。他斜歪在船上,看着江那岸说,哥呀,我看烟厂是主流,你这个不是主流,而是沟沟汊汊,实在不行,你就归顺大清吧!田蚯蚓噗嗤笑出声来,手里的船桨差点儿滑落。他说,我又不是吴三桂。你认为人们可以光抽烟不吃饭?相信哥,哥傻与不傻,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桨声欸乃一阵,水刀螂才说,我相信我哥。我哥根本就不是蚯蚓,我哥是龙,说不定这次就是猛龙过江了。
田蚯蚓的行署并没白跑,他跑出了商品意识,就说,弟呀,来往过江的人很多,你不能总是义务摆渡,你得收钱了。
水刀螂说,哪好意思,这么多年,都是义务的,猛丁不再义务,肯定要招人骂。
田蚯蚓说,现在到处都是商品经济,上趟厕所还要钱哩,赶上跑肚拉稀,挣一天的钱全都从底下漏掉了。摆渡耽误打鱼,还有人身安全责任,收费是对的,把脸一抹,单老大也不能白坐。
水刀螂思谋片刻,就说,哥,我听你的。
对岸上点岁数的人还认得王大干,因此他们不用现拜码头。大家对王大干的事早有耳闻,他们认为一个巴掌拍不响,都是女的们犯贱,愿意享受快乐野餐,才把一个著名的劳模拉下水了,因而对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钦敬。他们没有指令性任务,他们可以种烟草,通过封冻的大江卖到汇源烟厂去;也可以不种烟草,种自己认准的东西。他们吃透了计划经济的亏,当初也说要通过种植经济作物打翻身仗,全县大种蓖麻、线麻、苘麻……结果光收不购,统统沤烂在臭泡子里,直到最后被人蒙骗着种了大麻,才从麻木中清醒过来。他们早就想种水稻,却又缺技术缺良种,所以田蚯蚓来对了。王大干为他打着场子说,田蚯蚓你们不一定知道,可田站丁和十里红这两位名人你们肯定知道。这就是他们的儿子,就是被人认为是傻子的那位,就是陪过绑的那位,就是挖出了金银财宝非要交公的那位,就是一个心眼鼓捣新稻种的那位,就是自己总吃亏却不让别人吃亏的那位,就是阳痿而不是常委对男人女人都很安全的那位。他负责提供稻种,负责技术指导,秋后负责收购加工,稻种钱可以赊着,等大江封冻把稻子拉过去再算。王大干最后说,我这辈子犯过罪,可除了被逼无奈瞒产多报,从来没撒过谎,把握不把握,你们掂量着办吧。
王大干用了一长串质朴的排比,就把田蚯蚓隆重推出了。江右的人也能看出来,他只是长得像傻子,其实并不是傻子。田蚯蚓知道,光靠吆喝是不行的,得敲钟问响,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他带着耐久的微笑,用通俗的语言,讲了一阵专业知识,而后就把他们接过江去,让他们看他的实验室和实验田,还让女家教焖了一锅新问世的白毛猴大米让他们品鉴。吃过的人连连叫好,说不但不比响水大米差,或许还比响水大米强呢,就认可下来,跟他签下了四千多斤稻种。这不算多,可也不算少了。田蚯蚓采用的也是先叫狗后拉屎的办法,回头再去找单超智申请贷款,把制米厂建起来,这样李亿的汽车轮子,恐怕就再也转不起来了。
田蚯蚓托人弄戗,终于租借到了一处厂房,也就是帮助丰笛重温革命岁月的那栋车库。这是一长溜空空荡荡的大房子,墙上还遗留着贴标语的糨糊。必须有一套像样的制米设备,才能挂上牌子开张。可一套最现代的制米设备,最少也得一二百万,这等于一座万仞高山,就是再借他两条腿,他也爬不上去。县里的卷烟厂早已经开足马力加班加点生产了,在隆隆的机器声里,成根成盒成条成包的香烟源源下线,在龙伞树牌子的包装下销往各地,烤烟的雾气和蒸汽锅炉的煤烟在汇源县城上空蒸腾不散,就像原子弹爆炸生成的蘑菇云。尼古丁无孔不入,呼吸道疾病陡然上升,托儿所幼儿园小学校不得不给每个孩子配置了防毒面具,老百姓都叫那鬼脸,可孩子们脸蛋太小,鬼脸总是透气漏风。烟厂也很负责,用第一批产品回笼的钱,给一些敏感的公共场合和单位的窗子安上了活性炭空气滤清器,这样才把群众的怨艾平息掉。辛可乐写了一篇千字报道:《汇源人终于抽上了自产的志气烟》,省报给登载了,他拿着这篇东西找到烟厂领导,死乞白赖要走了十条龙伞树牌香烟。
制米机就像一片美丽的幻影,在田蚯蚓的眼前时时浮现,他看得到它,却又触摸不到,想来想去,还得找单老大,单老大就是遮在我们头上的龙伞树,这没说的。在半路上,李亿押着东风大卡车迎面开过来,他正往烟厂送烟叶,装得高高悠悠,看着随时都会翻掉,可一次都没翻过。李亿很能干,商品经济让他如龙得水,不但拿大盘,还整天东挡西杀,跟着手下的人骨碌,芝麻西瓜一齐拣,削尖了脑袋猛往钱眼里钻,拽都拽不住,别人还在愣怔,他已经赚得钵满盆满了。他赚到的钱并不在手里捂着,也不像老土鳖那样存银行,或者晚上挡起窗帘点票子过干瘾,他滚雪球,马上用低廉的价钱,收购了濒临倒闭的酱菜厂和白酒厂,叫他小姨子小舅子掌管。他还想收购汇源烟厂,这就很狂妄了。见了田蚯蚓,就刹住车说,傻子,狗都叫来了,屎拉不出来了吧?
田蚯蚓没回答,仰着脸朝他嘻嘻傻笑。
李亿说,怪不得都说傻大胆傻大胆,我觉得我胆子就够大的,你比我胆子还大,要真是拉不出来屎,你就得把肠子掏出来喂狗了!
田蚯蚓说,我正在使劲拉,你没闻到味么?
李亿操操的,说傻子说话又慢又笨,却不吃亏。你慢慢拉着,我还得挣钱去!汽车轰轰油门,就从他身边开走了。
李亿说田蚯蚓傻大胆,其实在反衬他的精大胆,事实如此,他是艺高人胆大,利用智慧的胜算一路凯歌地走下来,几个回合,就蹿升到了人们的头顶上。就在这次碰面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他夹杂在送烟叶的车队中间,把一卡车烟叶从烟厂前门拉进去,过了磅再从后门拉出来,如此循环往复,一共七次,几万块钱就净赚到手了,成本只不过是甩给了门卫一千块钱,门卫还觉得,李老板真仗义。李亿说,你不操他妈,他不跟你叫爹。像烟厂这样的制毒贩毒窝点,早弄黄了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