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蚯蚓没有脚力,只能坐张铁匠的倒骑驴,想找一个坐巡洋舰大吉普的县长,难度可想而知。单超智的越野吉普车就像王大干的白骟马一样飘忽不定,驰突如飞,随时都会出现在任何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我们得到了准确情报,单县长就在某地现场办公,等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他已经坐在另一个地方喝茶了。田蚯蚓毕竟有过掏家雀窝的经验,这一天傍晚,就到县宾馆堵他——原来叫招待所的,与时俱进,做了大规模装修之后,所有的厅店铺面都改了名号,公私概莫能免。县长在宾馆有包间,这都是不难理解的,皇帝还有行宫呢,何况单嫂经常值白班夜班,饭食不跟趟,饿坏了县长,那就不是他个人问题了。
田蚯蚓打听单老大的房间,服务员指给他的时候,眼神里掠过一丝狡黠,很像嗾着傻子去舔冬天的车轴,很显然,她是想看热闹了。田蚯蚓敲出了一个三连音,这也舞台上常用的鼓板点儿。屋里好长时间都没有声息,他固执地敲着,门终于打开了,没想到买一送一,兰蔻蔻也在里面。兰蔻蔻很慌乱,头发蓬松,衣衫也不甚规整,找了个很勉强的借口就走了,只留下了一股药枕的幽香。事情简单明了,虽说她曾竖起一根指头表示下不为例,那毕竟很苍白,这种事也像龙伞树牌香烟一样容易上瘾,一旦开了头,再想戒掉就很难了。可单老大一点儿都不慌乱,他的心理素质极好,有一次马专员当着我们的面骂他是猪脑子,他依然笑脸相对,神态表情,没有一丝异样。我们渐渐明白,单老大的水平就在于,看似没水平,实际上很有水平。他把一切都藏得很深,当什么像什么,这和丰笛相成了鲜明的反差,所以陈萨满不止一次说过,单老大才真有龙相,他实在是当官的最好材料了。
单老大向田蚯蚓让着龙伞树牌香烟,这不是世面上能买到的那种普通的龙伞树,而是为领导和贵宾特制的龙伞树,包装十分考究,烟盒上的龙伞树是照片翻拍之后印上去的,由于缩得太小,看上去就像一幅精致的盆景。窗子上的空气滤清器过滤不掉屋里四处弥漫的精子气息,透过半掩的房门,还能看到里间地上一团团可疑的卫生纸。虽说是物证充分,可并没有捉奸在床。再说田蚯蚓为什么要捉奸呢?他怕闹眼睛,躲都来不及呢!
单老大沉稳地笑着,欲盖弥彰地说,丰笛的事真够挠头的,兰蔻蔻总为这事儿哭鼻子。
田蚯蚓说,丰笛的事挠头,还能送精神病院;兰蔻蔻的事更挠头,多少年了,就等于守活寡呢!
单老大叹息一声,又摇摇头说,没办法呀。
田蚯蚓说,咋能没办法?眼下不是讲究优化组合吗,你干脆救人救到底,把兰蔻蔻娶过来算球了,你们俩才般配,反正你家单嫂也不咋的,根本就配不上你。
单超智说,又冒傻气啦?睁着眼睛说胡话呢!
田蚯蚓傻着一张丑脸,把一股股本地香烟喷向单老大。他说,这种事情,就像硬币的两个面,那要怎么看。朋友妻不可欺,那是过去的说法;现在时代变了,有了新的说法,叫朋友妻不客气。漂亮女人谁都想操,古今中外,都是美女配英雄的统一模式,翻开历史看看,一个帝王把另一个帝王灭了,倾国倾城的皇后妃子,直接就接管过来继续使用,就像继承传国玉玺一样,这也是成功和胜利的重要标志。要江山还是要美人,有时候是不能两全的,有时候得到了江山,也就得到了美人。这方面的例子多得是,比如说……
田蚯蚓还想引经据典,一一例举东周列国、南北朝和古希腊的故事。我们知道,他利用别人轰轰烈烈闹革命的机会,偷偷读过很多书,属于破麻袋里装锦绣;可这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犯傻,他这么说话,就等于手插磨眼了。他的语速太慢,这让单老大的耐心受到了挑战。他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就把他的话截了过去。
单超智说,田蚯蚓,你糟践我呢。组织上考验了我那么多年,一个小小的兰蔻蔻就能把我拿下?尽管她很正经,可我从来没把她当做正经女人,就算她有这个意思,我也不能有这个意思,你要是再往这上头想,那就是小人之心了。
单超智还没说兰蔻蔻是戏子,大概是投鼠忌器,顾及了田蚯蚓的面子。田蚯蚓的脸色都变了,变得煞白煞白的,他站起身来,似乎想指着鼻子骂他,可那一刻他的脑袋疼起来,似乎他爸田站丁又用绊倒驴萝卜砸他呢,于是,他把更难听的划咽了回去。
单超智问,傻子,你找我有事?
田蚯蚓本来有事,可又不能说有事,那就有要挟的意思了。于是就笑笑说,球事没有,就是想你了,来看你一眼,偏偏又来得不是时候。
单超智沉稳地笑着,那笑连一点儿破绽都没有。他把田蚯蚓送到门口,突然说,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你别说,我也不说。你最不缺少的就是耐心,那就耐心等吧,我相信这事儿能够解决!
谁都不知道单老大打的是什么哑谜,他貌似憨厚,可内里有着足够智慧,否则他也不可能当上县长了。这件花花事从隐秘到拆穿,得到了我们一些人的充分理解。实际上这超越了一般的原始欲望,等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战胜,也等于一个女人得到了地位的认可,内中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就像不惜流血牺牲,最后把胜利的旗帜插到制高点一样。
我们常能看到,田蚯蚓领着王大干两个在实验田和种子田里忙活。稻田的活又苦又累,娇性的人根本就撑不住。头上有瞎虻、蚊子、小咬,脚下还有蚂蝗,这也是田蚯蚓从小就领教过的。蚂蝗的皮特别坚韧,用石头都捣不烂,假羲和常常向田蚯蚓讨要,晒干了做成鞭梢,甩起来噼啪脆响,抽到牲口身上,直往肉里煞,人们都说,蚂蝗活着吸血,死了还吸血。万幸的是,蚂蝗凶悍,却没有血吸虫的祸患,那小东西能悄然钻进人畜的肝脾,制造出一个个与婚孕无关的大肚子。学校的大孩子小孩子都会背毛主席的七律诗二首《送瘟神》。那一天田蚯蚓去接小凡高,等在学校大门外,就听里面老师在运用一问一答的启发式。老师说,春风杨柳多少条?孩子们齐答,万千条!老师又问,六亿神州怎么摇?孩子们又答,顺着摇!田蚯蚓乐得岔气,后来纠正小凡高说,那是尽舜尧,不是顺着摇;现在已经不是六亿神州了,现在十多亿,都顺着摇,地球就仄楞了!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里,老劳模王大干越来越困惑。当初有人问他是干什么的,他就说是修理工。修理什么?修理地球。如今,他觉得被他修理了一辈子的地球,越来越陌生,又反过来修理他了。
王大干说,我咋觉着,地球转得越来越快呢,整天就像坐在公园里那些电动的玩意上,都让人晕得慌,总想抓住点什么,生怕被它甩下去。
田蚯蚓说,你晕得慌,我也晕得慌。打小我们就喊,一天等于二十年,那时候是吹牛皮,这一回才是真的了。
王大干说,我总做梦,梦见过去。有时候大天白日的,我还能看到那匹白骟马,就在我眼前的地气里跑来跑去的。
田蚯蚓说,是你老了,大概人老了都这样。
王大干说,虽说我有过风光的年月,可一辈子都是农民。到了今天才明白,我过时了,应该报废了。我总闻着化肥有一股邪味,不如大粪味好闻,大粪臭,可大粪也有香味。还有各种喝油的农机具,比大牲畜差多了。它们的轮子把地都跋扎硬了,到处滴答油,却不拉一泡屎尿,长此以往,咱们的地就毁了。
就是这样,老式农民王大干一边修理地球,一边生发着对地球的忧思与担虑,也出演着既让我们感动也让我们发笑的情景剧。他在种子田边上建了好几处简易茅房,不但自己拉撒,也鼓动路过的人拉撒,说过去还有农家肥,现在坐着拉屎,一按阀门,都冲进了下水道,污染了江水,也把好粮食糟蹋了。庄稼一枝花,全凭粪当家。驴日的现在又是化肥又是农药,哪还是吃粮食?其实就是吃化学呀!他把一切化工产品都统称为化学,知识的局限,也实在不好苛责。
有一天,王大干给地里施氮肥,天突然下雨了。他把塑料布盖在化肥口袋上,因为风大,随时都可能把塑料布吹跑,他就压在上面,任凭风吹雨打,一动也不动,四肢像四道粗壮的绳子,死死把遮雨的篷布捆住。田蚯蚓给他送饭,老远看到了这场景,就哭了。王大干想当大皇帝或小皇帝,可他实质上就是个农民,干过无数好事,也干过无数坏事,唯其不变的是他对庄稼和土地的感情,无论是集体还是单干,他从未糊弄过也从未懈怠过。那年秋天,田蚯蚓真就把王大干树为劳模了,让张铁匠用倒骑驴拉着,披红戴花,身后还跟了一队敲锣打鼓的倒骑驴,从汇源大街上嘁咚嘁咚地走过,奖金是一万元钱。一个农民,一下子就成了万元户,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王大干看着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忽然就哭了,他振臂高呼,田蚯蚓万岁!这呼号不但很出格,也实在太搞笑了,我们马上出面制止,因为这容易让田蚯蚓折寿,也涉嫌了政治上的错误——自打毛主席辞世之后,还没有哪个敢接受万岁的祈祝呢!
我们的田蚯蚓还在祖先的土地上来回转磨磨,而我们的李亿已经把超越的目光转向了外面。李亿说,我不杀家靼子,我不搞耗子扛枪窝里横,我出去唬唬老毛子。就沿着我们的母亲江一直向下走。看到了旖旎的北国风光,也看到了瑰丽的三江归并,最后峭立船头,牛皮烘烘地越过了浩荡的黑龙江,把红色利爪顺利地伸向了列宁的故乡。他做的是服装生意,找一些忠厚夯莽的边民,把假冒伪劣一股脑趸过去。解体之后,昔日的老大哥已经撅了半截,民族性格使然,一贯的豪爽豁达,也一贯的缺少怀疑精神和辨别能力。李亿把老毛子都唬没毛了,挣回好几麻袋贬值的卢布。峭立船头的时候,李亿还能从悠悠流淌的江水里闻出松花江羼进来的味道。江水平阔,江风浩荡,牵动了一个农民儿子的今昔之慨,于是我们的李亿豪情万丈,诗意澎湃,口占打油诗一首:船头已到俄,船尾还在中。
都是我家水,淌得稀沥沥。
四十来年头一回,改革开放给我机……
由于李亿的赞助,汇源的诗友内部出版了《江畔诗丛》,再看这首蹩脚诗,就显得不那么蹩脚了,理所当然地被刊登出来,还占据了重要的页面。辛可乐为此写了两千字的诗评,从几个角度进行赏析。李亿看了就说,人有钱和没钱就是不一样。我从流氓无产者变成诗人,诀窍就是用钱做稿纸。现在别说我出口成章,放个屁都是香的!
李亿也听到了王大干种种和旧故事一样的新故事。他说,我去试探试探,王大干这个烂掉的破铜盆还剩了多少分量。就找了个小姐,用摩托载着,趁着雀蒙眼的暮色,摸到地头来了。李亿认识很多小姐,因而能享受打折优惠。他常常慨叹说,改革开放好是好,就是两头累。王大干生不逢时,要是换了现在,大鞭子一甩,天下太平,何苦要当野战军,还落下了强奸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