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县里组织文艺团队到前线慰问,兰蔻蔻也被列在大名单里,虽说她不想再抛头露面,可她是属员,拿人的工资,得听人吆喝,只好跟着去了。她在彩旗飘飘人头攒动的工地上唱了三支歌,都是过去时代的老歌旧歌,一支《南泥湾》,一支《唱得幸福落满坡》,一支《红梅赞》,新歌她也不会,况且她和那种百爪挠心随心所欲的通俗唱法很隔膜。她的声音还是珠圆玉润,只是带着人生的悲凉和岁月的沧桑感,有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凄美景象。民工们没听够,非让她唱一段二人转不可,于是,她唱了一段《毛驴告状》:包相爷十七岁去赶考,金榜以上头一名。
三篇文章作得好,得中爷家状元红。
帽插宫花游宫院,吓坏了西宫娘娘庞秀英……
这段歌词具有无限的扩散性和暗喻性,越咂摸含义越多,让她联想到这个那个,唱着唱着,一根脆弱的神经像琴弦一样被拨响了,在她生命的深处袅袅颤动,于是禁不住悲从中来,两行清泪扑簌簌落下。给大家鞠躬致歉的时候她掩饰说,我想起我师傅十里红了!
正在众人唏嘘之际,一队小车鱼贯而来,掌声连天动地,原来是县里的领导给大家加油鼓劲来了。领导们都懂得仕途规矩,按照平日排定的次序,走到演员队伍面前一一握手。握到兰蔻蔻,她突然把身子转了过去,因为她看到了单超智,他走在最前面,带着和蔼可亲的笑意,一边握着手,一边还和演员说话。兰蔻蔻不想看到他,更不想和他握手,这暴露了她一贯的纯真和幼稚。好在她有刚刚哭过的由头,似乎余悲未尽,掏出手绢擦眼泪,总算把这场大尴尬遮掩过去。
当然,单超智的心胸比她大多了。他不但完全能和她平静地见面,还能毫无破绽地握手说话,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凡事决不拖泥带水,一把一利索,这才是我们的单老大。他从前线回到办公室,喝着秘书泡好的明前龙井新茶,已经把兰蔻蔻哭鼻子的事忘掉了。这时响起了恭谨的敲门声,随着一声请进,辛可乐进来了。
辛可乐进门的时候有些狗头臊脑,还像特务似的看看走廊有没有别人,这才在单超智对面坐定。
单超智说,你可是稀客。找我有事?
辛可乐说,现在群众对你的呼声特别高,我要是再不行动,那就落后于时代,成汇源的千古罪人了。我写这个长篇报告文学,既是顺应民心合乎民意,更是我个人的独特发现。
这么说着,辛可乐就从袖子里扽出一卷稿纸来,足有半斤干豆腐那么厚,打开,抚平,恭恭敬敬地放到了单超智的大班台上。那张年县长和丰笛先后使用过的办公桌,已经被当成历史文物封存起来,后来又放到了博物馆里,上面还带有王大干锄头留下的痕迹,被白铅油圈定,画了一个指向鲜明的箭头,加上打印的文字做标注,这样就弥足珍贵了。单超智经常看材料,很多会议报告也都这么厚,非他亲自审阅圈定不可,可一看到《松花江左岸的天之骄子》这个大标题,和《记汇源县县长单超智》这个小标题,就笑了。他翻都没翻,就把那沓稿纸推了回去。
单超智说,辛可乐,你真是太可乐了。
辛可乐说,单老大,你可不能太谦虚,谦虚大劲了那就是虚伪。你干得这么好,我要是再不行动,那就是我的失职。现在不是讲究新三大作风嘛,理论联系实惠,表扬与自我表扬,密切联系领导……
单超智截断他的话说,你根本就不懂政治。你文章不咋样,可文人气太足了。
辛可乐尴尬了。他说,我这是发自肺腑的,我这可不是打溜须。小时候咱们光腚洗澡,我就看出来你绝对不一般,你长的零件都跟我们的不一样。
单超智说,拉倒吧,别跟我绕乎了,有什么事,直说吧。
辛可乐说,老大,你帮了这个又帮那个,是不是把我给忘啦?
单超智沉稳地笑着说,哪能呢,向来官不裁病人,官也不伤文人,要不然你笔头子一歪,给我抹一道白鼻梁,我就不是天之骄子,我就成跳梁小丑了。
辛可乐有些难为情,用两手搓脸,搓出了一道道紫红的褶子,酝酿了半天,才露出整张紫红的脸来说,你看,你们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就把我扔下了,到现在还是个小小的馆员,连个段股级都不是,别的不别的,面子也过不去啊!
这一下单超智哈哈大笑起来,以至笑出了犬吠般的咳嗽。他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你的才能何止是段股级?起码得在我之上。问题是你完全不懂组织程序,县里管不到段股级,县里只管科级,我又不能隔山打炮。你还得从基层做起,从本地历史文化上下功夫,写出有分量的作品,才能得到领导和群众的认可。你看田蚯蚓,说话办事傻了巴唧的,不显山不露水,却是鸭子凫水,暗中使劲,又是专业论文,又是文学作品,过去我们都瞧不起他,现在不但我很服气,你不服气都不行了。
那一刻辛可乐都出不去屋了。他头迷眼黑,步履踉跄,走下大理石台阶的时候,差点儿来个骨碌毛。他一路走一路骂,昏君!昏君!那沓他费尽心血写成的稿子,被他边走边撕,边撕边扔,像一大群白蝴蝶跟随他翩翩飞舞。他钻进一个路边小酒馆,借劣质之散白,决胸中之块垒,很快就腾云驾雾,脚下轻快起来,脸上的谦恭表情变成了谁也不尿。踉跄着走到江边,扶定龙伞树,一时又找不准拟人的称谓,就急来抱了佛脚,哀怜地求告说,王母娘娘啊,你就是我的丈母娘,给我神力吧,赐我神思吧。荃不察余之衷情兮,反信谗而齌怒。狗日的单老大,一阔脸就变,太不给我面子了!他觉得目前的状况和被放逐的三闾大夫屈原很对位,于是就直勾着两眼,顺着江边行吟起来,只是憔悴的程度不够,白白胖胖的,虽说和将军毫不沾边,却过早地显现出了将军肚。
水刀螂正在江上捕鱼,见了就说,辛哥,跟老婆吵架啦?
辛可乐打了个鹤鸣般的酒呃说,家里我一统天下,老婆她敢支楞毛?我本想摩挲摩挲龙王爷,没想到触了逆鳞,操他祖宗的!
辛可乐这么骂,已经明显落伍了。如今骂人已经不再吐脏字,人们只说靠,或者把三克油变成发克油,这样就文雅多了。作为以神童起步的老同学,辛可乐实在让我们太失望,针对他的种种不堪,我们索性把孔子的那句犯了众怒的语录给改了。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们把女子换成了文人,这样曰起来不但避免了性别歧视,也入丝入扣,相当于为辛可乐量身定制的。
水刀螂看着他那副衰样直劲发笑,说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怨社会。我看你喝酒了,要不你上来,我载你逛荡逛荡,醒醒酒?
辛可乐并没看出水刀螂包藏的小祸心,也正想逛荡逛荡醒醒酒,就上船了。
松花江安谧地流淌,两岸的景色十分撩人。我们的辛可乐鹄立船头,眼逐江鸥,神随白云,仿佛进入了峨冠博带宽衣大袖的古典剧情。可他又不想落入古人的老套子,他变主谓词组为动宾词组,又是啊又是兮的,出口就是一篇《问天》。小船渐渐驶进了一片稳水,辛可乐忽然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水刀螂正用两只赤脚,笑呵呵地晃荡那船呢。
辛可乐脸都吓白了,忙说,水刀螂,你想干啥?
水刀螂说,我想请你吃灌汤包!
辛可乐说,我又没惹你。
水刀螂说,你是没惹我,可你惹我哥了。你往他身上栽赃,还用铁家什打他,带一伙人到家里问罪,我哥不但被游了街,还被铐在派出所里,我岂能饶了你!
辛可乐说,老弟呀,你千万可别误会。我跟你哥那是啥关系?我们不但是老铁,都钢钢的了。他心甘情愿给单老大和兰蔻蔻兜着丑事,我又有啥办法?我打他,也就是个象征性的,哪能真打。再说,我都给他赔礼道歉了!
水刀螂说,我哥心慈面软,就是个唐三藏,我非得替他出出这口恶气。再说,你敢骂龙王爷,我不收拾你,龙王爷该收拾我了!
水刀螂脚下加力,那船如跳踉的野马,颠腚尥蹶子,三下两下,就把辛可乐甩进江水里。如今的松花江不比以往,水里羼杂着上游大量的人畜屎尿和工业废水,变得泔水般浑黄,味道也不对了,辛可乐只喝了三五口,就已十分的餍足。水刀螂跳下去,很容易就把他捞上船来,让他扒着船帮呕着,说你不是乐意啊吗,这回让你好好啊一啊。还帮他一下一下捶背,这画面就很感人了。辛可乐正在啊着,他老婆走过来了,惊疑着目光看他,还以为他在做诗呢,可那口型又太夸张了。辛可乐心生急智,就势一转,马上变成了放声歌唱:啊——牡丹……
看他老婆走远了,水刀螂嘿嘿地笑着说,辛哥,滋味不错吧?
辛可乐说,还行还行。
水刀螂说,醒酒了吗?
辛可乐说,醒了醒了。
最后一口,辛可乐啊出了一只垂死的龙虱子,这启发了水刀螂的灵感。他说,你也赶上了龙出水,多少也应该有个龙样,可混来混去,还不如我哥呢。我哥好歹还是一条蚯蚓,你这样的鸡巴文人,顶多就是一只龙虱子,借龙的光,喝龙的血,除了当当下酒菜,啥嘛都不是!
于是,龙虱子的外号在三天之内就被叫响了。我们都觉得,这个外号形象贴切,如同天赐,真是妙极了。